调整6(1 / 1)

舒院长的办公室里,陈文强拿着被打回来的省院未来五年发展规划皱眉,问:“老舒,我们商议的这个规划可执行度挺高的啊,这是哪儿不合适了?”

舒院长掏出自己的工作笔记,翻到上午才记下的部分说:“老陈,你看这个。这是我被叫去时记录下来。这里明确记录了这规划被打回来的原因。”

陈文强抱着舒文臣的笔记本看了两遍,眼睛盯着舒院长不发话。在院长助理的位置上做了一年多,他明白事情绝不仅仅是书面上的这些的。

舒院长看着陈文强等着自己解释的神态,微微颌首笑道:“这些是另外的,会上是不会有这样的成文意见。所以说我们还有修改的余地。”

陈文强这才把笔记本还给舒院长,但他接着就问:“那你准备怎么办?按着这上面的要求,咱们那分院的事儿就黄了,省院这边也不能扩建了。”

舒院长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个我们的规划得做调整,不能让上面认为今天和我谈的这些没见到实际效果。既然上面认为五年太快,那咱们就放慢速度,用八年甚至十年去完成这个规划了。

你看怎么样?”

陈文强看着舒院长不吭声。舒院长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答,就又问了一句:“你怎么想的?”

“什么叫我怎么想啊?你是院长,我是助理。换句话说,你想好了,我帮你去做一部分有关外科医疗方面的工作而已。你还问我怎么想?我这个院长与原来的大外主任也没什么不同的啊。”

陈文强有些茫然,显然是没理解舒院长问话的深层含义。

“你现在不是大外主任了。你这个院长助理,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儿。

小强,我知道你从小的志愿就是只做一个外科大夫,你也一向无心在行政上做点什么。但是我想凭着你这几十年的工作和生活经历,你或多或少应该不是十几岁时的想法了。是不是?”

陈文强点头承认。

少年时是因为看着太多的人浮肿、到医院却得不到有效的诊治,想到的是当一个好大夫,怎么治疗好那些浮肿的人。及至再大一些明白浮肿是轻的、饥馑倒毙的也不是少数,父祖却坚持自己必须学医了。

“我和你说按着费保德的年龄,等下届院领导换班子他就要二线了。现在说这话也就是说他还有不到三年的、在副院长位置的时间。当然了,他要是能在两年内进了政工的正高职称就要另说了。”

陈文强咧嘴一笑:“虽然政工不用考外语,但他进正高?我看还是有难度的。他是负责医疗的院长,不是一把院长,也不是党委书记,他怎么晋跨专业的正高?小舒,我可和你说好,往上报材料的时候你要是批准了,可别说我没先提醒你——我会和你绝交的。”

陈文强说到后面已经很严肃了,舒院长相信他这话有开玩笑的成份,但是威胁的意味也是明晃晃的。

所以他先安慰陈文强一句:“你看你急什么啊。他能不能晋正高,关键就在这里了。”舒院长敲敲自己那份被打回来的规划,话里有话地说:“涉及到上次我们开会讨论的事儿。他如果转后勤了,在三年的时间里,把分院那一片初建成规模,就是我们这个计划形成了雏形,你说他可不可以进正高?”

陈文强沉默下来。他想了一会儿问:“那你的意思是要我替他接下分院建设的事儿?”

“不是要你去替他,是我不想给机会他。我希望他到时候能够正常去二线。虽然他这人在关键的时候还是能想明白、还是能够维护省院的整体利益。但是日常工作中他碍手碍脚,就我是个不计较的性子,可除了你觉得他腻烦,别的人,比如秦国庆等也在他影响下,也给日常事务和正常的管理工作,平添了许多不必要的枝节和麻烦。”

只有他们俩人时,舒文臣和陈文强的说话就很直白了。

“为什么不让老傅继续呢?我看老傅这一年多的时间,内科中心大楼、三栋宿舍楼都办得很漂亮啊。”陈文强提出疑问。

*

舒文臣很满意陈文强的提问,他推心置腹地对陈文强说:“老陈,我不瞒着你,分院的计划最初就是傅经年提出来的。傅经年这人啊,他明着告诉我,他想通过把分院建好、作为他冲击院长这位置的政绩,但除此之外,我猜他急忙要去分院,应该是想脱离后勤这块业务,才是他真正的想法。”

陈文强一时没跟上舒院长的思路,直愣愣地问:“你在院长的位置上,他怎么冲击?”

舒文臣笑笑说:“我到院长的位置加起来也快有七年了。”

“有这么久了?”陈文强略一计算,点头道:“可不是的么,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但是你前面接的那个老赵的任期尾巴,也要算在十年内吗”

“具体怎么算我也不大清楚,全要看上面的意见。”

“不算是怎么样?算又是怎么样?”

“不算就继续在这个位置上再坐五年;如果算的话,下次换届我就要从这儿位置离开。”舒文臣语气轻轻,但不吝是把一个大雷扔到陈文强的脑袋上。

这个雷瞬间把没有任何准备的陈文强炸晕乎了。这一年多院长助理当着,让他体会到从来没有过的、在工作上没有掣肘的畅快。

换一个人来做院长?他立即甩开这想法。谁做院长不重要,重要的是小舒不和自己在一起了。

在他的心里,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习惯,就没有过舒文臣可能不再与自己一起工作的想法。去南方的那些年,老天作证他是多么想尽快回来。

“你要去京城?”

“不去京城。我是在省城长大的,要是想去京城的话,我十年前就去了。”

这话陈文强相信,但他接着问:“那你要去哪儿?”

舒院长忖度着说:“或去书记的位置,或是往上一步,不然很可能要去省城医学院做校长吧。都不成的话,我也不能只回心内科做大主任。到了那一步,就要看我哥哥们的安排了。”

“省城医学院啊,哪里有什么可去的。技术力量照医大差了不是一星半点的。他们要是培养四年的大专生,我还高看他们一眼。折腾快一年了,居然是培养四年制的本科生。这简直是操淡到家的、误人子弟的、让人之脊梁骨的操作。”

陈文强贬省城医学院的话,根本出发点是不赞成他们的治校方针,他也没看好这家正积极搞专升本的医学院。

“小舒,你千万别去医学院。不然千秋骂名你得背负百年。”

舒院长笑起来:“人死百年还能被人惦记着,那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那要看为什么被人惦记。要是你每年培养几百个庸医出来,让这些庸医骂、让被他们耽误了治疗的患者骂,你还就不如做书记了。”

舒院长摇摇头说:“唐书记是女的,是领导班子里必不可少的比例成份。我要去书记的位置,她就得做副院长。你看她能管那摊的业务,医疗、后勤还是全面?且她比我俩还年轻的,她这个任期到了以后,应该还会再有一届的……”

陈文强一下子想到舒院长叫自己过来的可能性了。他急急地问道:“老舒,你和我说这些,不是说你要自己去抓分院的建设?”

舒院长很满意陈文强的敏捷反应,他笑着回答道:“我是有这个想法。但是未必能办得到。”

“那你和我直说吧,你需要我做什么,我能做到就绝不会藏着、掖着地看你忙不过来的。”陈文强很干脆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你把省院的全院医疗都接手了怎么样?包括费保德手里的那些,然后我和他一起做这个分院发展计划。”

陈文强有点儿为难了:“全院的医疗啊……”

“那你是想我……”

“行!我接了。”陈文强一股视死如归的架势说道:“但你要把分院那边的建设成绩拿到手。这样你和老费一起进政工的正高,你等等我算算咱们省院的正高比例。”

舒院长不紧不慢地等着他计算,末了,看着陈文强遗憾又勉强地说:“我们要在明年、后年把正高的比例数都站满了,算上你这个政工的,也还要至少晋三个正高。”

“你自己能晋上的可能性有多大?咱们一起毕业的这些人,老周、老胡、还有老赵都怎么样?妇产科的李主任呢?”

“我明年试一试吧。老周、老胡我知道他俩有想法,就是老梁也有这个想法,老赵和老李那里我就不知道了。我这两天就找他俩也问问。时间有点儿赶,要是多个三、五年的,像谭教授他们也就都有可能冲击正高了。”

“但是咱们省院晋副高的年轻大夫也要增加呢。到时候正高的比例人数还要多。”舒文臣笑着提醒陈文强。

“谭教授他们这一批过来的就四个人,还有石磊呢、柳长风呢。我去问问柳长风有这个计划没有,他和老梁是同学。多一个人多一份保证。”

“咱们省院现在就五官科的老主任一个正高,他明年退了,又要空出来一个位子。”

“啊?是啊。”陈文强要拍大腿了。“m的,老程在普外咋呼了那么些年,他怎么没进正高啊?”

“他开始是英语没过去。和老主任一起考的。后来英语过去了,论文不合格。反正你没回来前,他好几次的申请,都是在资格初审的时候下来了。再以后,他就没提交过申请了。”

陈文强理解地点点头:“他是三而竭了。估计是想着能返聘,在病房也是干到65岁,在门诊也是对付到65岁,自家知道身体上不了手术台,没了上进的心气了。”

舒院长站起来给陈文强的水杯里续添了半杯热水,又给自己添了些热水。然后才对陈文强说:“你明年加把劲儿啊,一次晋成正高。”

“好啊。”陈文强立即答应了。“但你也别松懈了。你要在分院做出成绩来。”

接着他又嘿嘿一笑道:“我一想到你舍弃技术职称的正高改晋政工的,我这心里就跟三伏天吃了块冰西瓜。不然只要想到费保德有成为一把院长的可能,甚至还可能在一把手的位置待十年,我就觉得自己没有活路了。”

“你说的也太夸张了。再怎么地,他再也不可能像前几年那样毫无顾忌地对你了。你现在也是院长呢。”舒院长态度特别温和地安慰陈文强,但他话里饱含的那一丝紧张,让他刻意做出的温和显得与平时的有些不同。

“我才不像你这么想。”陈文强脑袋直摇、紧着否认自己也是院长级别的待遇了、费保德不会拿自己怎么样的事儿。“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别说是费保德了,就是傅经年做一把院长,我的日子都没可能有现在这么松快。”

舒文臣见达到目的,如释重负地笑了。他很欢欣地说:“你能想明白这点就好。那这事儿就还有争取的余地。”

“你想我怎么争取?”陈文强习惯性地等着舒院长给自己现成的答案。

*

“你不仅要把省院的医疗工作全部接过来。部分行政工作你也要尽可能地担起来。”

“内外科和儿科的发展方向定下来了,妇产科就这样稳当地就可以了。剩下的不就是勤提溜每科的科主任?我接手全部的医疗,没问题。

但用得着我接管部分行政吗?你和老费俩个人搞基建呢。分院的医疗有老傅管。”陈文强掰着手指头数,最后问舒院长一句:“你怎么会没空管这边的行政?你都做熟的事情。”

“这边的心内科我也不能丢啊,每周一次大查房是肯定的。那是立身之本。分院那边在短时间内,也会以内科为主打,我得每周坐一天或者两个半天的门诊。这边的门诊我也不能撤了专家号。

你想想这边的动迁量、还要建妇儿中心;分院那边的要建栋住院楼、还要建宿舍楼;最重要的是和实验那边合作建一座小学的,做好动迁安置工作。你看那意见了,上头不会拨款也不会派人承担或协助的。这些工作量太大,不是老费一个人能忙过来的。”

陈文强想了一会儿,盯着舒院长的眼睛问:“小舒,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想做什么?”

“刚才都和你说过了,老傅看好下一届的院长位置了。”

“不止这些。你还说了费保德……”陈文强说着话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舒院长说:“难道你想是叫我和他俩去争你这个位置?”

*

“我就是这个意思。”舒院长坦诚地认了。“你也不用那么吃惊的,你想想摆在我面前的最适合的路是哪条?”

陈文强不甘心地问:“你要往上走?你要把专业扔了?”

“我不往上走就得去医学院做校长,然后把省院变成医学院的教学医院或者是附属医院。如果这两条路都不行,我就得回去做心内科主任。小强,那就更需要你争赢他们俩个了。你以后得罩着我这个内科主任呢。”

陈文强颓然地往后靠在沙发上,呐呐自语道:“小舒啊,你说你那么早当院长做什么啊。这要是按你在院长的位置上够十年了算,别的路还都堵死了,你岂不是不到55岁就要回去做内科主任了。然后你再进了正高,要65才退休,你不是要看人眼色十年以上了?!”

“能上能下是条龙。”舒院长笑得云淡风轻。

“别和我扯这ji巴蛋。”陈文强忍不住爆粗口了。“我家老爷子在政协这几年,你看他除了必要的会议,他还露头吗?你爸爸妈妈晚年的光景,你又不是没看到。你和我说实话,你上去的可能性多大?”

“比较大。但是上去之后,兼职省城医学院校长的可能性更大。”

“有医大呢,那个狗屁的校长你别沾边。什么好地方啊。”

“医大是卫生部直属院校。省城医学院才是省厅的亲儿子。我总要做实事,才能有政绩不是?”

“有临海医学院、还有咱们那个母校呢。”

“谁还嫌弃亲生儿子多啊。”舒院长开了下玩笑,正色道:“若是可能,我把医学院改成五年制,你还反对我去兼职吗?”

“教学质量。这个才是重点。还有,算啦,那都是三年以后的事儿呢。”陈文强突然坐直了说:“你真可能去做校长?”

舒院长想想说:“嗯。”

“那咱们明年就给他们开个口子,内外妇儿各收两个实习生。一定要成绩最好的。进来先跟医学院的一起来个摸底考试。”陈文强杀气腾腾。

舒院长看陈文强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好笑地问:“老邱同意你减少实习生人数了?”

“要是咱们能保证明后年都留20个学生,减一半他都肯的。”

“那就减一半了。这个元旦后再讨论了。”舒院长把五年发展规划锁进抽屉里,然后对陈文强说:“昨天我大哥打电话,说是今天给咱们送点儿好羊肉来。晚上咱们去爸妈那边吃火锅了。”

***

急诊室里,王大夫看着眼前这个呼吸急促、口唇麻木、无法说话、两只手抽搐得像鸡爪子一般的女患者,心里奇怪的不得了。

第一个想法是这种年龄不像是能脑梗的啊。分诊台怎么把患者送外科来了?

他拿起手电筒给患者检查瞳孔对光反射,等大正圆,对光反射存在。那就是没有脑疝的可能了。但是佝偻成虾子的样子、抽搐的双手,让他怀疑不是外科疾病。

莫非这人有癫痫?

送患者过来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年轻男人。他如同拉磨的小毛驴一般,围着王大夫紧打转儿,紧张得不得了。

“大夫,大夫,我媳妇这不会是脑出血吧?”

“是不是的,咱们得做详细的检查。我马上给她开脑ct。”王大夫的态度很好,笑得像遇见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他和患者家属交代了这一句,就吩咐护士说:“请内科过来会诊。”

“那你赶紧做检查啊。”这男人的性子非常急,他看王大夫检查瞳孔以后就放下了手电开单子,控制不住就嚷嚷起来。

王大夫笑笑不与他争辩。

内科诊室就在走廊的另一端,内科丁大夫在刚才的吵嚷声中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急诊护士一招呼,他立即挂着听诊器过来了。

“她怎么变成这样的?发病前她在做什么?”丁大夫接手做检查。

“我们就拌了几句嘴。”

“嗯?就这样?这么简单?拌嘴可不会到这程度。”丁大夫不相信。

那男人犹豫了一下说:“我们俩都急性子,刚才吵得狠了,她就说要离婚,我气得够呛,伸手就把今晚的火锅掀了,她把饭桌也掫了,又抄了几句,然后她突然栽倒就成这样了。”

男人后怕的神色很明显,他小声地问:“大夫,我媳妇没事儿吧?我对天发誓我要知道她会这样,我绝对不会跟她吵架的。”

丁大夫先吩咐护士:“抽血,做血气分析。验血常规、离子、肝功、肾功。”跟着丁大夫过来的实习生立即和在外科这面实习的同学一起开化验单。

丁大夫向王大夫做了一个口型,王大夫没看懂,但架不住他领会了丁大夫的意思。他半推半搡地把患者的丈夫往门外推,嘴里还笑着安慰:“你媳妇这病得内外科一起联合诊断、治疗,你现在到门外等一会儿,别耽误我们抢救她。”

患者丈夫挣扎了几下,到底不及王大夫人高马大有力气,最终被王大夫笑着把他弄出去了。

“10%的糖20ml+一支10%的葡萄糖酸钙,静推。”丁大夫下了医嘱。

王大夫立即明白了丁大夫的诊断,他飞快地将自己办公桌上装x光片子的牛皮纸袋倒出来,抖抖撑起来交给丁大夫。

“用这个?”

“行啊。”丁大夫接过纸袋,双手捏住两边,罩在女患者的脸上,将其口鼻都笼罩在内。然后他对正在开化验单的实习生说:“她这是呼吸性碱中毒。”

患者丈夫就站在外科急诊室门口不曾离开。他伸着脑袋、整张脸都贴在门玻璃上,见王大夫和丁大夫的做法,他砰地一脚踹开门,诊室门又反弹回来撞到他身上。声音之响,把诊室的人都吓了一跳。

“你们干什么?你们要憋死我媳妇吗?”男人的嗓门不小,脸红脖子粗的样子那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架势。

王大夫赶忙上前去,伸开手臂拦住他,阻止他冲到丁大夫身边。嘴里还不忘向他解释:“治疗呢,治疗呢。你别急,别急啊。你这样影响治疗的。”

丁大夫双手捏着纸袋,侧回头慢慢对他说:“我跟你们两口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这诊室里有这么多人,我憋死她我能落什么好?!我告诉你她这是呼吸性碱中毒。”

“我们还没吃晚饭呢,怎么中毒?不对,谁闲着没事儿吃碱面啊。”

“这个呼吸性碱中毒不是你吃了蒸馒头的碱面。这是她跟你吵架的时候太生气,激动过了,喘气过度造成的。”

男人一摸胸口道:“那就是没事儿了?”

王大夫立即正色道:“谁说就没事儿了。来,你俩给他说说呼吸性碱中毒的危害。这病麻烦着呢。”

丁大夫忍着笑听王大夫吩咐实习生背书,但他看到王大夫的ct单子了,就配合王大夫的话,绷着脸拿下纸袋,指着患者说:“你看她是不是好一点儿了?但这远远不够,她得留在这里观察,不然回家出事了,你再过来都来不及。”

一个护士抽完动脉血,另一个护士抽完静脉血开始缓慢推注葡萄糖酸钙注射。俩个开完化验单的实习生,立即过去给这男人背书。

那男人看着几个大夫护士仍在围着自家媳妇忙乎,赶紧又换了一幅模样说:“我就是着急了,你们别见怪别见怪啊。”

那俩实习生很听话地背书,男人当听到“急性呼吸性碱中毒可以导致意识障碍、脑缺血、甚至呼吸骤停时”等等时,刚才那自觉没事儿的轻松不见了。

他上前一步拉住女人仍呈鸡爪一般抽搐的手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可别整出这么多事儿来。”

那些病名他不懂,但是听着就很吓人的。不是脑袋出事、就是癫痫、再不就是呼吸骤停了,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好。要是就此气出个癫痫来,老丈人还不得打劈了自己啊。

二十分钟后,实验室的检查结果报来了。分诊台的护士接了电话匆匆跑过来。“动脉血ph值是7.55”。

远超正常标准7.35-7.45,确诊是“呼吸性碱中毒”了。

男人围着丁大夫问:“没事儿了吧?没事儿了吧?”

“哪里是没事儿了,她今晚得留在急诊室观察。那些检查你等她再稳定稳定,一会儿推车过去。”

b超、心电图、ct都还等着这夫妻俩呢。

*

他们处理完这个急诊患者,发现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起了雪花。急诊室这边的供暖是很充足的,但是架不住人来人往的来回开门,冷风一阵阵地从急诊大厅那边送过来。

“还是门诊那边好,起码那个门可以转个弯,能挡住一点儿冷风。”

急诊室这边为了方便推患者的平车出入,就只挂了一层棉门帘子。偏朝西的急诊室大门口处,被呼啸的西北风吹得没人愿意停留。

王大夫搓搓手,跺着脚抱怨。“今年冷得也太早了。”

“这都过了大寒了,也该这样冷了。今晚这下雪,内科是不会有什么人来了。”丁大夫感慨起来。

“可来了的就是真急诊了。像刚才那两口子,纯属于没事儿找事儿的,在家好好吃火锅多好。”

是啊,这天在家猫着多好。可是天冷了,每天晚上都少不了白天没空、晚上到医院开感冒药的人。这些小感冒的,体温达不到急诊就诊标准,急诊导诊台是不会给他们挂号的。

但这些开药的人,他们的需要得不到满足,就赖在急诊室的分诊台前吵闹,甚至闯进内科大夫的诊室吵闹。有时候会影响真正急危重患的抢救,这是内科值急诊班的大夫们最伤脑筋的一件事儿。

所以,内科大夫是盼着下雨下雪刮大风的极端天气,这样来看病的都是真的需要看急诊的了。

然而外科则恰好相反,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来急诊的,全是必须得就医的。而且越是极端天气里,就越可能出现意外事故。

一旦来的就是重患,且多数不止一个。

*

梁主任在家里跟老伴儿、老闺女梁慧还有姑爷小金,团团围坐在一起吃火锅。折叠的大圆桌都打开了不说,不远处的茶几上还放着洗好的茼蒿、粉丝、切好的土豆片、白萝卜片。桌面上更是摆了两大盘子的羊肉。

黄铜的火锅咕嘟咕嘟地开着。升腾起来的热气,映照着围坐者快乐满足的神色。气氛祥和、安宁温馨。小金殷勤地给老丈人倒酒。

“爸,这酒烫好了。这味道真挺好闻的。”小金抽抽鼻子。

梁主任开始逗女婿了:“你也一起来点儿?”

梁慧的眼睛立即就扫了过去,小金赶紧晃晃脑袋说:“爸,今年你先自己喝,我明年陪你喝。”媳妇厉害,滴酒不给沾唇。但小金又不是不喝不行的,他就是忍着也想逗逗梁慧。

但今儿个实在老丈人跟前,小金很识趣地、很狗腿地积极表态,立即换回梁慧给他夹了一大筷子涮好的羊肉片。梁慧还殷勤地给他添了一点儿芝麻酱。

“今天的芝麻酱好吃。”

“你又逗孩子。再这么着你也别喝了。”家里的实权人物发话了。

“那个优生优育也不是滴酒不沾。”梁主任赶紧捧起自己的酒杯,嘴里不忘辩解:“这黄酒其实没什么劲的,少喝一点儿没啥事儿。”

他话是这么说,但觑着老伴儿作势要拿酒壶走了,赶紧摆正态度。“黄酒最是养胃,来,我给你倒一杯,你今儿个准备这么一大桌子菜也够辛苦的了,你也喝一点儿热乎热乎。这下雪天啊,咱们一家人坐在一起,涮着羊肉吃火锅,再来点儿黄酒最惬意了。”

梁主任把另一个酒杯里倒了大半杯的黄酒,双手捧到自家的“太君”跟前。

“来来,老太婆,我敬你一杯。”

“谁是老太婆?”梁主任老伴儿接了酒杯嗔怪他一句。

“哎呦,说错话了。这可怎么办?要不这么地,我自罚一杯赔罪了。”梁主任呲溜一声,杯子里的黄酒都进肚了。

“你就找借口喝酒吧。”女主人嘴里数落着人,却又捏起那二两半份量的陶瓷酒壶,给人家又倒了一杯。

“你慢点儿喝。”

“好。”

“今天这羊肉好。妈,你在哪家买的?”梁慧吃了一口涮羊肉问她妈妈。

“是你陈叔送过来的。都是刨好的。我看那些羊肉要是没刨的话得一整卷的。你喜欢吃明天晚上再涮火锅了。”当妈妈的溺爱这个从满月就跟着下放、然后东家一口西家一顿讨奶吃、才活下来的老闺女。

她这二十多年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让闺女吃到想吃的东西。

在东北那一整卷的羊肉

“连着吃会胖的。隔几天再说。”梁慧夹起小金给她的冻豆腐。

“这冻豆腐入味了,可以吃了。”小金跟着又提醒她一句:“小心烫嘴。”

“你要怕胖啊你就少吃点儿肉。你爸爸和小金一天到晚可累得不得了,可得好好吃顿晚饭补补。老梁,你今天是不是又没吃午饭?”

“吃了,我中间吃了一个馅饼。小金没吃吧?”

小金点点头说:“今天跟着王主任上手术来的。下午两点多出去吃的。”

“你们俩啊,这外科太伤身了。”梁主任老伴儿心疼这翁婿俩了。“要我说内科不也挺好的。小金要不你趁着年轻就改内科吧。”

小金笑笑不吭声。

“改什么内科,内科那些人都是拿不起手术刀被淘汰过去的。是吧,小金?”

小金仍旧是笑。

梁慧在一边插话说:“爸,我们这几天准备年终核账,我看到李敏十月份、十一月份的奖金差不多跟你们科主任一般多了。”

“她那是干得多拿得多。”

“她十月份的手术量,我还特意看了,也没有多少啊。”

“那有她参加儿科和心胸外科联合手术的提成和补贴。医院对才开展的新项目,是有特殊补贴的。你们处长知道。再一个神经外科的收费也高。她明年应该就没那么多了。”

“那她也少不了。”梁慧在财务处工作,负责的就是奖金审核这一块。“怪不得她一定要买三室一厅的房子。”

“你用不着羡慕她。她那是不得不买。那还是我动员她买的。”

“为什么?”梁慧不理解。

“她父母都不在省城,她对象是军人也不在省城。将来她呀,是一定得雇人住家里帮忙带孩子做家务的。就像我们科的那潘志似的。那个他媳妇小严在妇产科,也是顾不上家的。这不一怀孕就请了人来家了。”

“你们外科大夫啊,真是顾了工作就没劲儿顾家了。这二三十年啊,我算是经得够够的了。不过老梁,我怎么觉得你今年比前几年的手术多了不少呢?”

“前几年我都在创伤外科那边,普外的手术量本来就有限,然后还要分给王大志一些。今年王大志去了门诊,本来谢逊过去创伤外科,会分流走一部分手术的,可他上个月不是去上海进修了嘛,那些本该他俩做的手术就都到普外这面了。”

“爸,你今天做了几台手术?”

“两台。一个肝癌一个胃癌。”

“可我看你今天精神挺好的啊,老梁。”

“今天两台的间隙,李勤给我塞嘴里一块牛肉馅饼。做完手术我洗了一个热水澡,又跟老周去做了个按摩,要不然哪来这么好的精神。”

“那你以后就天天去做个按摩吧,省得一天天累得睡觉都哎呦。要不你就跟老陈说说,看怎么调整一下,你又不是小金他们这样的小年轻了,这么累怎么受得了的。”

梁慧和小金这小两口子跟着点头表示赞同。

“行啊,有空儿我就过去。不过呢,我还是累点儿还好,要是没机会累的话,就更糟糕了。”梁主任哧溜又是一口黄酒。

“你啊你!你们科的老许和老卞就那么不长进?”

“他俩啊,那些年被老程辖制的不给上手做肝癌什么的。他俩就学着老程辖制他们下面的年轻人。搞得小宋他们四十多岁了,肝脏、胰腺应是不敢上手。唉!这风气一旦不好了,想要扭转过来就不容易。”

小金心有触动地点头应和。

梁主任看他那样子,怕他把自己目前的状态,都怪罪到别人身上而不继续努力用功了,赶紧又补充道:“其实啊,外科最主要的是要天资,其次是个人努力。

那谢逊在他们那么严的辖制下,还不是在夜班急诊手术练出来、闯出路子了。小金,你也是一样。平时在家没事儿多练练打结。等你打到十万个、百万个,打出一幅门帘了,你就会发现自己的手指头灵巧了。”

“是。我每天晚上都有练习半小时打结的。爸,我这一年有你带着,在夜班练了很多也学了很多。现在科里他们对我也还算过得去了。”

“那是,要是他们还不改,我就豁出去去骨科了。”梁慧持壶给父亲倒酒,梁主任心满意足地扶住杯子。

他老伴儿就说:“你把小金带去普外不久结了?”

梁主任晃晃头说:“丫头,给你妈说说为什么不让小金去普外?”

梁慧笑着说:“爸,你上回说过了,普外有谢逊呢。金鑫要是过去了,得三十年都在谢逊的影子下。再一个就是每周夜班的急诊手术,够金鑫练手的了。”

“你俩明白就好。”梁主任的碗里多了一筷子小金夹给他的涮羊肉。

“爸,是我……我让你费心了。”

“是老向混蛋。不管你的事儿。这省院外科的风气啊,要不是老陈,还不知道是什么熊样呢。完全就没有齐心合力、协同工作的概念。”梁主任说着说着有点儿激动了。

“行啦,喝点儿酒你就嘴巴没把门的了。孩子还都在呢,说这些做什么。来,最后这点福根都给你,喝完吃饱你早点儿睡觉去。也早点儿把你们科的那什么小潘、小陈教导出来,你就不用这么累了。”

“那是自然的。小金你再加把劲儿,按你这半年的速度,明年秋天去进修也能跟上趟了。”

“是。”

有梁主任这个省院的实力派外科主任提携着,小金又与梁慧处得好,他之前神态上的那种惶恐不安、茫然等,如今已经一扫而空、再找寻不到痕迹了。

雪越下越大,等他们小两口收拾完饭桌,从窗口看出去,外面的雪基本是停了。但是西北风卷起的雪花,在空中时不时地形成大片的雪雾。

看起来风势不小。

孤零零的几盏昏黄的路灯,也看不到有任何行人走动。

“小金啊,要不你俩晚上就别回去了。这顶风冒雪的,明早还得空肚子过来吃饭的。”

“妈,我们吃饱了,溜达几步当消食的了。我明早要吃煎饺子、小米粥。”梁慧穿上羽绒服,手里拿着围巾提要求。

“你先把围巾围好。小金明早想吃什么?”

“他吃煎饼卷大葱。”梁慧笑着与小金开玩笑。

“又胡闹了。我可不会摊煎饼。”

“我和小慧吃一样的就好。”小金不在乎梁慧拿摊煎饼说事儿,笑着帮她把围巾弄严实了。“妈,我们回去了。”

“回去吧,看着点儿路啊。”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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