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一溪(1 / 1)

秦言再一次踏进振威镖局的时候,除了院中达摩祖师、关公和华光祖师爷的三座等人身高的石像还在以外,便再没有振威镖局的人了。

不,应该是说,从今日起,这世上便再没有振威镖局了。

振威镖局以替天残派押送货物为便宜,见钱眼开偷换箱中之物,以毒虫充之,害死天残派岭南分坛弟子数十名,其中包括分坛坛主高成峰。

天残派为替门下弟子报仇,派遣使者问明镖局,振威镖局颠倒黑白故意推脱,还以招待为名妄图加害使者。天残派忍无可忍,派遣南夏门主秦言率领人马进攻镖局营救使者,振威镖局负隅顽抗,最终被秦言灭门。

秦言此时此刻正坐在振威镖局的大堂上,焦尾就摆在她的指尖。她抬手随意的翻了翻镖局的账簿,然后无趣的丢给一旁的刘管事,道:“项目明细你看好了就行,不必给我。”

刘管事低声应诺,又道:“门主,王天青的妻儿也抓回来了,您看是……”

“带回去吧。”秦言短粗的指腹摩挲过焦枯的剑鞘,心头猛然飘过当年师父赠剑之时说的话。师父说:此剑无锋,一是为免伤及木鞘,二则时刻提醒你心存善意不要滥杀无辜。

你有杀父之仇滔天之恨,可并非世人皆是你的仇人,也不要让你的剑成了屠戮无辜的凶器。

思及此,秦言低声道:“把王天青的家眷都带回去,不必下毒上拷,吃食住行也尽量照顾一下吧。”

刘管事答是。他在天残派好几年了,对这个本是大小姐的门主也算是有一定的了解,虽然门主平时杀伐果断见惯了生死,可是战场之下却又有些心软。刘管事想,这大概也是一种病吧,矛盾纠结的心病,他们这些大人物才会得的病,而这病又兴许是和门主的身世有关。而这身世,除了当事人以外,又没人说的清楚,只是江湖传言说秦言全家被人杀害,只留下母亲和妹妹。所以秦言才会变得冷酷无情却又对妇孺不忍下手。

这传言半真半假。其实秦言本是长安城里清心茶坊掌柜秦勉的长女,有一个小她七岁的妹妹秦芷,一家人过得幸福快乐。可是,坊间传言秦勉藏有一幅藏宝图,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于是秦家遭到了灭门。秦勉身死,茶坊被毁,秦宅付之一炬,就连后院的那株香樟树也被烧了——江南习俗,女儿出生,父母便在院内种一棵香樟树,树下埋上女儿红,媒婆见树便可上门提前。成亲之时,女儿红便被当做合卺酒,而那香樟树便做成木箱装满丝绸以当嫁妆,意寓长相厮守。

可是,那一场灾难,父亲身死,秦家被毁,小妹受伤,家破人亡,就连那香樟树也烧得只剩枯木。

天残派宗主洛远道恰好微服游历于此,悄悄救下孤儿寡妇。秦勉之妻方菲为了报恩改头换面嫁之为妻,两个女儿也成了天残派的小姐。从此世上再无秦勉遗孀,只有洛宗主的妻女。而秦芷也改名洛芷,只秦言固执的不肯换姓,洛远道也不勉强,对外只说是随夫人姓氏。

后来,秦言回到秦家废墟,拾得香樟枯木,挖开地下女儿红,一醉方休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外出求学,不知从何处学得绝妙功夫,回来时便带着以枯木为鞘、剑尖无锋的焦尾剑,成为天残派最锋利的武器,同宗主外侄程纶一起征战江湖,所向无敌。

而洛芷,因为当年之伤不宜学武,养在深闺受尽宠爱,于箜篌之处颇有造诣,又因生得美貌,十四岁起蝉联江湖美人榜第一,且远甩第二成千上万票,被称为“不在武林的武林第一美人”。

一母同胞的姐妹,一个姓秦,一个姓洛,一个手持焦尾满手血腥让人闻风丧胆,一个指拨箜篌诗书气质叫人一见倾心,一个承了父仇,一个得了平宁,一个是刀枪剑雨中走出来的以征战武林的门主,一个是音茶诗曲中姗姗而来的以征服天下英雄的小姐。

本是同根生,命异运不同。

刘管事携了账簿退下,他还需要一一清点此次出征的战利品,门主这儿不在意,可到底宗主把这些利益虚名看得太过重要。心思缜密逻辑清楚,这是宗主对他的评价,他不能辜负宗主的信任,否则……他如何见得到芷小姐?那么美的姑娘,他很难不动心……

而这边,秦言手边的一盏茶都还没喝完,便有下属来报,说是发现了王天青的密室。

武林中人有密室倒也不奇怪,可密室之中的东西通常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以这些身份低微的属下也不敢擅自拆封,只得请示门主。

秦言点了点头,在属下的引领下走进密室。她站在门口,着实有些惊讶,王天青的密室不同于寻常,竟是放置在水池之下的。她看着属下有规律的搬动池边的某些假山石和盆栽,然后,地面有了轻微震动,水面开始颤抖起来,有什么东西从中央涌了上来,水波以此为界朝两边分开,池水就这样被隔离开来,而一排石阶也趁机慢慢露出,倾斜着钻入那密室中去。

“门主,已经探过了,里面没有机关。”

秦言暗自点头,接过对方递来的灯笼,飞身一旋落在石阶上,然后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她一手持剑,一手提灯,清瘦的身子形单影只,像是跨入幽暗的黄泉。

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终是到了石凿的密室,里边只有一张石床,床上有一口打开的大箱子,似是用长兵器试探过是否有暗器,里面的金银珠宝都被搅乱了,而用白布细细包裹的是一叠书信。除此之外,特意打造的凹凸墙壁里也塞着许多竹简,看来这里果然是王天青的秘密花园。

秦言走过去,把灯笼放在石床上,自己却随意抽出一册竹简来,大意浏览,上面是王天青秘密购置的田产。她觉得无聊便又塞了回去,随手抽出另一卷,摊开来看又是些家长里短的关系,其中不乏与某些武林门派的灰色交易,也有同哪个美艳女侠之间的风流往事,甚至还有收受朝堂官员金银替他们铲除异党之举。

“呵,都是些道貌岸然之人。”秦言不再看这些竹简,把注意力集中到被白布精心包裹的书信上。她想,已经放在这般隐秘的密室了,却还是要层层包裹,想是特别重要之物吧。便随意抽了一封出来,借着微光一看,上面写到:

“茵茵,展信佳。

与你不见已三个月了,想的我每晚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我听隔壁的酸秀才说什么一天不见就像隔了三五年,这样算下来,我们应该也有几百年没见了吧……”

秦言不自觉的抖了抖肩,想这五大三粗的镖头居然还会写这么文绉绉的情书,比之那些武林世家的公子少侠写给阿芷的也不遑多让。果然,这个情字之下,所有人都是同一个脑子。

秦言把手中的信纸折好了放回信封中去,又拆了几封,竟都是写个这个“茵茵”的情书,想来王天青是爱极了这个女人吧。也不知道现任的王夫人闺名是否叫茵茵?

这样的八卦秦言并没有兴趣去了解,又扯了几封出来,猛然瞧见一封写给茵茵的书信上这样到:

“茵茵,见字如晤。

再等我几天,我接了个大单子得去长安一趟,等我完成任务回来我就娶你过门。你说你喜欢长安井巷的繁花似锦,我就带着各色花种来;你说怕我刀尖舔血遭人陷害,我答应你,等做完这一票就老老实实的开镖局,再也不插手这些破事儿。茵茵,你同我儿子一切都好。”

秦言看看信上的时间,恰是十年前。不知怎的,她的心猛地一跳,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同凡响之物,心有所感的又去翻找与此信息有关的信件。

果然,她又看到了一封:

“茵茵。

长安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真是出乎意料的冷,我差点儿就在西市的茶摊冻成了孙子。

茵茵,你还好吗?算算日子,我们的儿子应该再有四个月就出生了吧?放心,我一定会准时回来的。后天就准备动手了,不出意外我十天之内就能风风光光的把你接回家了。等我。”

十年之前长安城的第一场雪么?秦言闭上眼,似乎还能看到那鹅毛般的雪花,一闪一闪,就像是柳絮,纷纷扬扬的坠下来,带着逼人的寒气。她那时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姑娘,披着同雪一般颜色的斗篷在长街上咯咯的笑,而她身旁,仆人打扮的少年在她头顶撑着油纸伞遮住落下来的雪花,温声道:“大小姐,回去吧,担心着凉了。”

思绪到了这里,秦言拿信的手猛然一紧,刺啦一声,被她从中划了个大口子,又被紧紧的揉成一团。她睁开眼来,急速的吐纳,这才平复下心情,才能够继续推算信上所说的时间地点。

下雪后的第三天么?长安城西市的茶摊?

“呵呵,呵呵……”秦言捏紧拳头,指甲刺进肉里,她又松开,抓住石床的边缘,用力,隐忍,终是红了眼发出咯咯的怪笑。然后,她把这封信揣进怀里,右手握着剑,左手运气往石床上一拍,只使了三分力道,击得床上的东西悬空一震,连灯笼里的火都被灭了。她在黑暗中无声的笑,咧起的嘴角像是恶魔杀人前的鬼魅阴邪:“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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