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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起风了(1 / 1)

天色未明,施千琅从混乱的梦中挣脱出来。

前一刻还无比清晰的梦境,在他醒来的瞬间消散,脑海里又是一片空空荡荡。

这种感觉令人抓狂,仿佛置身空洞的荒原,四周一片荒芜,不知道来自何方,不知道要去哪里,更不知道身在何处,脑袋混沌成一团泥浆,灵魂疲惫地在这团泥浆中挣扎,恍惚间不知所措。

使他难以招架的,还有那无法躲避的喧嚣。

雪片和冰茬在风中落下,小动物沙沙地跑过,马匹突突打了响鼻,鸟鸣虫吟,水滴叮咚,还有早起的仆役咚咚下楼,有人咳嗽,有人交谈,有人劈柴,有人开始扫雪……

所有的声音结成一张大网,一层一层铺天盖地,让他避无可避,无路可逃。

在震耳欲聋的喧闹中,鼻腔里也灌进各种各样的气味。

地板下的霉味,毛毡里残留的羊膻,木柴燃尽后淡淡的松香,还有四周药物的气息,甚至是窸窸窣窣老鼠的腥臭……

他静静地分辨,每一种气息清晰地从鼻腔穿梭而过,混杂中又各自不同,拥挤不堪地将他包围。

被嘈杂包裹了的施千琅,脑袋嗡嗡作响,就好像一间空荡荡寂寥的房间外,有成千上万嗡嗡作响的苍蝇和蚊子,驱赶不尽,还恶臭难挡,搅得人窒息。

难道是老神仙那粒丹药的作用,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一声,这药很可能治错了地方,刺激的似乎并不是脑子……

施千琅坐了起来,身上已经恢复了些气力,他尝试着站起身,脚下略微发飘,但还可以勉强稳住。

他环顾四周,看到地榻一角放着一堆衣物,想来应该就是属于自己的,于是上前翻看。

轻柔的黑色丝绵袍子,浅棕色麻质的外袍,衣袍的肩头处都有个破洞,沾染了血迹。

衣物的旁还放着长靴、腰带、幞头、囊袋……零零总总堆在一起。施千琅有些茫然,一件件看过又放下,再一件件重新拿起来,比划半天,别扭地往身上套。

中毒到了衣服都不会穿的程度,笨拙得还不如幼童,难道自己此刻的心智只与梦里那孩童一样?难道那药是让人返回幼年再开始新生?施千琅胡乱猜测,苦笑着摇头。

好不容易穿戴停当,他慢慢向屋门走去。简易的梭门并没有门栓,轻轻一拉就开了。

外面是个小小的前厅,此时空无一人。

施千琅所在房间的对面,是另一道紧闭的梭门,里面传出几个人的低语,其中一个声音正是陆仙翁,谈论的是几种草药的加工和收藏。

施千琅停了停,没有过去打扰,慢慢挪步到大门口,轻轻拉开房门。

他一步踏出门外,站到一条狭窄的回廊上。

寒气涌了过来,施千琅打了个寒噤,紧接着,他惺忪的双眼瞬间瞪大,嘴巴也不自然地张开来。

脚下的房子建在山边一处高地,站在干栏式小土楼上,眼前没有遮挡,整个苍穹和旷野都完整扑进眼底。

铅黑色的天空与层层叠叠的山峦在天际交接,白雪皑皑的峰峦间云雾缭绕,灰暗的雾气从山边弥漫过广袤的草甸,弥漫过高耸入云的杉树林、松树林和说不上名字的各种参天密林。

尽管不见太阳,但雪后的大地有着明亮的反光,将一切勾勒出黑白分明的轮廓。

在这既广博又压抑的天地间,充斥着无比热烈的各种动物叫声,循声望去,树丛里有各色鸟儿,还有山猫蹿过,草甸上奔着一群羚羊,一只豹子紧紧撵在后面,羚羊冲进片小水洼,惊起阵阵黑颈鹤……

眼前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画面啊!

施千琅收拢目光,打量这个小小的院落。

四座土楼围成不太规则的院子,每座楼都用粗木头柱子撑起,离地而建,地板架空在横梁木上,下层是敞开的马圈。

土楼的墙壁是在木板外夯一层土,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隔绝了寒气。

施千琅所在的小楼面南背北而建,是正房,陆仙翁居住的是东侧一个房间。

位于正房东侧比较长一些的那栋房舍,应该住的是陆仙翁医馆的学徒们,屋里隐约有人背汤头歌,有人在谈论药物的配伍。

西边一侧的屋子可能住的是仆役,此时正三三两两从楼上下来,开始喂马、晾晒草药。

正房对面的的屋子,大概是库房和厨房,有炊烟升起,有食物的味道传出,还有清点物品的报数和搬运整理的声音。

站在这高远辽阔的天地间,施千琅一阵心悸,他强忍着声浪的冲击,漫无目的胡思乱想了一阵,脑海里有很多的信息翻滚,稍微靠近却又无影无踪,仿佛随时的能想起什么,又仿佛仍旧一片空白。

一阵山风呼啸着,在山间无遮无挡地掠过,施千琅甩了甩头,缩着脖子退回屋内,轻轻关上了门。

他踌躇着踱了几步,东边房间的梭门猛地被拉开,陆仙翁探出半个身子,慈爱地笑着对他招手。

施千琅进了那间小屋,那是一个与对面屋子差不多大的小房间,正中间的火塘烧得正旺,两个管事模样的男子跪坐在一侧,另一边是昨日为他施针的青年,好像听人叫他积善。

在他们的面前,是摆了米饼、烤肉和酥油茶的托盘。

几个人挪开位置,让施千琅坐到陆仙翁身侧。

陆仙翁始终笑吟吟注视着施千琅,待他坐下来,替他拉了拉皱巴巴的衣襟,然后给他把脉。

仔细查看一番后,老人露出满意的笑容,将一盘烤熟的山羊肉递过去,说道:“后生郎就是气血旺盛,毒素已经驱除得差不多了,要好好恢复体力。”

施千琅点头,恭敬地接过羊肉,端详着不知道如何下口。

一名管事发出笑声,打趣道:“看来还真是从中原大唐来的……”

另一位管事也随口附和:“如此高挑的身量,肤色又白,还有衣着打扮,的确不像是本地王室豪酋家的孩子。”

陆仙翁温和地问:“你想起什么了吗?”

施千琅摇了摇头。

陆仙翁道:“不着急,慢慢来,想不起来不要去费劲多想,那样反而心乱。”

见施千琅低头沉思不语,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说:“所谓记忆,无非是过往日子留下的痕迹,想不起来也不用担心,记住现在起的事情,开始一段新的记忆就好了,你才十几岁,未来还很长……”

施千琅感激地点头,陆仙翁笑了:“放心吧,你忘记了的,你的家人和朋友一定都记得,此时他们肯定也在找你,过几日咱们回到大厘城……总有办法……”

陆仙翁说得没错,此时的大厘城里,于赠带了十几个手下,正满城寻找施千琅。

他说不清施千琅姓甚名谁,不清楚他的身份,不知道他到此处有何目的,无法划出寻找的范围,但也等不及仔细调查,只得漫无目的到处搜。

一群人没头苍蝇般一间一间查看客栈和旅店,又去了城里仅有的几家医馆,鸡飞狗跳地乱翻一气。

于赠反复形容要找的人:右肩受了伤,个子高,眉目清秀,皮肤白净,眼睛非常亮,笑起来有梨涡……

每当他这样描述一次,身边的随从都要连忙解释一句:“我们找的是一位小郎君,他救了我们少主,所以才急着寻他。”

他们生怕解释慢了,别人误以为他们是在寻一位小娘子,甚至产生什么更离谱的想法。

曾三紧跟在于赠身后,皱着眉,满脸尴尬,他凑近于赠低声道:“少主咱们还是回去吧,这个找法不行……”

于赠转过头瞪着眼睛道:“怎么不行了?不这样找,还能怎么找?”

“呃……可是,已经有人议论了,问我们是不是逃跑了妾婢……少主你可还没有议亲啊。”

“那又怎么样?这关我议亲什么事?对了,要不然你给我找个画师吧,画个他的影像张贴一下……”

曾三连连摆手:“少主不能胡来啊,这位小郎君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张贴影像寻找,恐怕冒犯了人家,或者反而给他惹麻烦!”

于赠听他这样说,觉得也很有道理,便不再坚持,皱了眉头嘟囔道:“那怎么才能找到他呢?找个人怎么那么难呀!”

一只瘦瘦的黄狗正巧经过,怯怯地望了望于赠,于赠忍不住冲它大声问:“狗,你见过那个人没有?”

同一时间,在施浪诏的驿馆内。

艾迪呈上一封密信,禀报道:“天网的消息,昨日在铁匠铺遇到的那位少年,就是冲撞了主人的那个,是越析诏波冲王的亲侄子,名叫于赠。”

“哦?波冲的侄子?”

施千望意外地接过那封信函,仔细看了几遍,沉吟半晌才又问:“这些年去往大唐学习的子弟中,应该没有越析诏王室和贵族子弟吧?”

“是的,越析诏从未派子弟前往长安,为此姚州都督府还颇有微词。”

“那孩子着急要找的人会是阿琅吗?他们二人不应该有什么往来啊。”

“这个还不清楚,这位于赠郎最近也满城寻人,听他描述的特性,的确很像的在找千琅王子,我们这边也派了人盯着。”

施千望轻轻敲着桌面,掩饰着不安:“阿琅会去哪里了呢?那么多天都没有消息,怎么都找不到他,应该不会真的出了意外吧?”

他的声音很低,仿佛自言自语。

艾迪迟疑了片刻才道:“主人放心,我们全城掘地三尺了,少主肯定没有在城里,也没有任何坏消息,或许他是遇到了特殊情况,来不及通知就出了城。少主的随从说,他向来谨慎,肯定不会冒险行事的。我已经扩大了寻找范围,一定安全找到少主。”

施千望点了点头,把那页信笺随手扔进身旁的火盆里。

艾迪又道:“这位于赠郎,是第一次离开越析诏都城宾居城,据说是跟随他的老师,喀多师外出游历,他们去了昆州城、白崖城,喀多师还去了一趟样备城,五日前才刚刚抵达大厘城……。”

施千望拧了眉,思忖着道:“喀多师?喀多师这一趟……是巧合而已吗?”

艾迪不解,问道:“怎么?主人觉得有何不妥吗?”

“倒也没有什么不妥,我只是觉得,喀多师作为波冲王最信赖的谋士,作为苍洱地区最强法师,在波冲王来大厘城出席会议的时候,他没有在宾居城镇守,而是以游历为名,去了这些地方……越析诏有些异常啊。”

火盆里火苗闪动,信笺已经化为灰烬,随着一缕缕轻烟消散,施千望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可查的阴云。

早春的清晨,阴沉的天空一片惨淡,从寒冬里挣脱出来的花木,似乎又停滞了生长,料峭的春风从苍山洱海间肆虐而过,拍打得窗棂哗哗作响。

施千望叹了口气,起身望向窗外,半晌才喃喃说:“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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