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大石和萧斡里剌没有骑马,混迹在往来的人群中走出怀远门,就连守门兵勇的爱犬都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大石林牙,弃马而行,我们恐怕一个月都到不了上京的。”
大石对萧斡里剌笑道:“你就这么急于赴死吗?”
“当然不是,还不是想早些见到我那苦命的妹子!”萧斡里剌说着,眼圈似又红润了起来。
大石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马走官道,一路惹眼,难保不被李弘的耳目发现,为了安全,避开官道,穿山越河才是上策。别看这路途坎坷,却要比行走官道省下不少脚程,你放心,我们的双足绝不会比四蹄慢多少!”
“我们人生地不熟,你知道路吗?”
“随我来便是!”大石似乎十分自信,健步走在萧斡里剌身前。
下了官道,循着小路翻过一片林子,一条大河赫然出现在二人的面前。
大石对斡里剌言道:“此河名为东梁河,古称衍水。昔日强秦暴虐,燕国太子丹派遣上卿荆轲前去刺杀秦王,不想图穷匕见却功败垂成。秦王为雪此恨,强令燕国交出太子丹,否则便要重兵来犯。秦王喜懦弱,遂派兵缉拿太子丹至此,走投无路之际,太子丹纵身投入衍水之中,从此,又一位壮士不复返矣。”
“同是刺客,荆轲青史留名,而我却要遗臭万年,岂不可笑?”萧斡里剌感叹后继续言道:“眼下虽是枯水期,但这河水尚有百丈之宽,湍流奔腾,舟船亦不能渡,你我当如何前行?”
“并非渡河!”大石笑道:“东京至上京一路水系繁茂,沿东梁河而上百里,便是浑水,再行二百里即是辽河,又二百里可见柳河,沿柳河而上二百里即是上京道头下军州。如此一路,不消半月可抵临潢。”
几个二百里让萧斡里剌听了个混沌:“林牙你不必说了,我随你走便是!”
二人行走在东梁河两岸碎石遍布的河滩上,脚下腾云、足下生风,饥饿之时,食些糜饼肉干,焦渴之际,饮些东梁河水,如此赶路倒也有几分惬意。
靠着练武的功底,二人一路不曾驻足,日落时分,已行了百里脚程。河滩之上,适逢几处鱼户炊烟袅袅,大石和萧斡里剌便欲在此处借宿一晚。
渔家是渤海人,知天命之年,虽是热情,但无奈家中衰败,锅灶中只煮了些半熟的鱼干,五谷之物竟是分毫未有。
木桌之上,渔家叹气言道:“南京蝗害,米价飞涨,周边百姓皆如我一般窘迫。不过相较之下,倒是比那些流民好上许多,至少勉强可以果腹。”
萧斡里剌惊诧道:“真有流民不远千里来到东京避祸吗?为何这一路上我们未见一人?”
渔家道:“蝗害、旱灾、鼠患已历时半年有余,据来到此地的流民说,上京临潢早已灾民遍地,虽然朝廷开了赈,但几千石粟米对于数十万灾民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京城方圆百里的草根树皮都被吃完了,一些还走得动的人,不愿坐以待毙,这才远赴东京道避祸。只是近些日子却不见有流民经过,不知何故。”
用罢晚饭之时,早已日薄西山,渔家不舍点灯熬油,早早便睡下了。大石无奈,只得与萧斡里剌挤在一席草垫上,闻听着一旁如雷鸣般的鼾声,辗转反侧,许久难眠。
“如今三京之地民不聊生,朝廷恐怕更无东征女真的打算了,为今之计,只得尽快返回临潢,与萧相商议应对之策,至少也要先稳住完颜阿骨打,待灾情平定之后再做计较……还有京城的百姓,他们境遇如何?塔不烟,她又在做什么?”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大石渐入了梦乡。
“啊!这是何人做得歹事?!”
大石和萧斡里剌被渔家突然其来的大喊声惊醒,起身走出茅舍,已是朝阳似火,而那渔家老者正席地坐在绯红的滩石上,面似铁板,身如烂泥。
“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老者屈愤道:“一早起来,我本想煮些鱼汤充饥,谁成想我在屋脊下晾制的十几斤鱼干竟不翼而飞,想必就是那些流民趁夜偷盗了去,枉我还曾接济过他们。不行,我这就去县衙报官,将这些忘恩负义之徒都下了大牢。”
渔家报官,难免会牵连两位借宿之人,于是大石和萧斡里剌急忙拦住了老者,奉上肉干银钱,好歹先将其稳住。
“兄弟,来看这里!”萧斡里剌似乎有所发现,在屋后呼喊着大石。
“这是何物?”看着斡里剌手掌中一片碎黄绢,大石不解发问。
萧斡里剌说:“此物并非寻常人家所有,其上还有丝丝朱砂之气,据我这个出家人来看,这应该是桃符。”
所谓桃符,就是在黄纸或黄绢上书画朱砂符样,用于驱鬼祈福的祭祀用品。
大石皱眉道:“难道载生教已经发现了你我的行踪?”
萧斡里剌摇头:“据我所知,载生教源起于佛门,奉谷神田稷为祖,故曰载生。而这桃符乃是道门所用之物。昔日天龙寺礼佛之时,曾有道家正一派天师来贺,所赠之物便有道门符箓,故而知之。”
大石道:“正一符箓派远在宋庭龙虎山,何以出现在此?”
斡里剌解释道:“道门旁系极多,虽有差异却源出同流,如正一派门下便有茅山、灵宝、净灵、清微等庶叶。据说清微派开坛道长祖舒喜好游历,也曾到访大辽传道,其苦己利人之志颇得民心。倘若道门见大辽天灾,欲借机传道度人,遗落这桃符在此也就不足为奇了。”
大石笑道:“若是道门之人行此苟且之事,还何谈什么苦己利人?”
安抚了渔家,二人继续沿河赶路,行不多时,东梁河平坦的河滩便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浑水河畔茂密的灌木林。
萧斡里剌一边用匕首开路,一边抱怨道:“大石林牙,这灌木如此高大,怎能寻得前行之路?依我所见,你我还是走官道吧!”
大石不屑言道:“千里行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怎能止步不前?不过一些草木而已,你随我来便是。”
可随着二人越走越远,身边的草木也越来越茂盛,以至于正午时分都不见丝毫光亮照射到地面上来。
“小心!”
大石突然一声惊呼,只见一团黑影突然从灌木丛中跃出,擦着萧斡里剌光秃秃的头皮飞了过去,继而又消失在草木之中。
“这是什么东西?”
萧斡里剌和大石同时掏出匕首四下张望,却寻不见半点异常,只有阵阵腥臭之味回荡在密林之中。
“它在那里!”
萧斡里剌见杂草中一丝幽绿闪过,当即持刀扑了过去,受此惊吓,黑影再难顾及遁迹藏形,纵身一跃,立在了二人的眼前。
大石看清了此物,周身似锦缎一般的黑色皮毛,四足健硕有力,双眸闪动着幽绿色的魅影,口中唯一的一颗上犬齿,在二人面前闪动着寒光。
是狼,是那只可能害了父亲性命,也可能救过自己的狼,只是这狼浑身血迹、伤痕累累,疲累的它远不及当初在雪松林中那般威猛。
“又是你!”大石满腔愤恨涌上心头,却又被雪松林中的救命之恩压抑了下去。
黑狼的鼻子抽搐了一下,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它昂首一阵狼嚎,声音苍凉悲怆,回荡于密林之间。
“跟着它!”见黑狼转身离去,大石和萧斡里剌箭步踏出,飞奔追赶,直到一处悬崖峭壁的边缘才停了下来。
黑狼于崖顶踌躇了片刻,继而缓步走到一旁,低头拨开杂草,露出其间一位昏迷不醒的道长。
这老道须发皆白、松形鹤骨,一身宽大的八卦道袍意寓包藏乾坤、隔断凡尘,乍一看便是有些德行的出家人,最特别的地方,便是他手中还握着半张黄绢符箓。
“这……这狼要吃人!”萧斡里剌大惊,手中匕首不禁握得更紧,刚要冲上前去救人,却被大石厉声叫住。
“不要轻举妄动!有埋伏!”
听了大石的话,萧斡里剌急忙向四周张望,只见灌木杂草之中隐隐有斑驳的阴影闪动,片刻之后,这些阴影现出了真身,竟是十条膘肥体壮的灰色恶狼。
“好个天煞的畜生,害了这道爷还不罢手,又诓骗我与大石入此绝地,今天我和你拼了!”萧斡里剌咆哮着,径直冲向黑狼。
灰狼群见状,纷纷箭步跃出,朝萧斡里剌的背后袭来。
黑狼低下头颅,颈部的鬃毛根根乍立,只见它一个纵身,闪过行将突进到面前的萧斡里剌,咆哮着扑向那灰色狼群。
此物孤身独战十倍之敌不落下风,灰狼们时而哀嚎,时而翻滚,更有甚者竟被黑狼撞到了断崖之下,仅仅一袋烟的功夫,半数灰狼已经殒命当场。
可黑狼也好不到哪里去,它的身上较之前又多出了几十处伤痕,纯黑的皮毛已然被染成了绛红色,就连站立都显得力不从心。
灰色头狼一声嚎叫,带领余下的四匹恶狼再次冲锋。
这时,只见耶律大石骤然闪身,横托匕首突现立于两色恶狼中央,挡住灰色狼群的同时,回首对黑狼言道:“你且退下,我自送这群畜生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