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修并没有彻底失去意识。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老实说亚修怀疑自己这些日子里‘正常体验’时间可能都少于‘奇妙体验’——虽然不能动,不能说,什么都做不了,但亚修却一点都不感觉难受。
他觉得自己像是坐在电影院里,观看一场永不落幕的电影,而且他理所当然地没法干涉剧情。想到这里他也有些遗憾,他以为自己成为亚音后,应该可以利用权限取消安楠她的通缉,譬如卡个时间差什么的。
但根本不存在这种漏洞:当亚修成为亚音的瞬间,他也彻底丧失了自我。或者说,只有当他彻底失去自我,让位给亚音登基,他才能获得神灵权限。
神灵权限从来是属于亚音的,他连碰一下都不行。
希望安楠他们人没事。。
亚修也是这时候才明白神灵与术灵的最大不同,以及凡人为什么无法容纳神灵的原因:神灵存在强烈的自我意识。
其实术灵也有自我意识,在碎湖监狱的时候亚修等人可以通过知识共鸣诱导术灵打白工,某种意义上就是在取悦术灵。只是相比术灵,术师实在太强大了,强大到根本不用在乎术灵的想法,直接用术力压榨它们的劳动力就行。
术师之所以无法容纳神灵,本质上是两个强烈的人格互相碰撞消磨,非要其中一方彻底碎裂才能结束。只是这个过程中术师往往是鸡蛋,神灵是石头。
神主与神灵的相处模式也绝对不是将神灵纳入灵魂里那么简单。假如说术灵是益生菌,术师只是跟益生菌一体共生,那神灵至少是猫狗级别,而且还是非常有个性的那种,神主总不可能每天身上都挂着猫猫狗狗吧?
知道这个情报后,亚修也理解第一福音为什么要求「只有最纯洁、最天真、最善良、最美好的少女」——福音神灵可能就是这种性格的神灵,找到相同性格的灵魂,这样它融入进去里就会轻松很多,像是穿量身定制的衣服。
虽然亚修不是量身定制甚至算得上不合身,但他材质好耐操,所以福音也能将就穿穿。
想到这里,亚修忍不住对另外一个人心生敬意——未来的哈维到底是怎么收服神灵的?
哪怕他那时候已经是传奇术师,但传奇术师也绝不可能容纳神灵,不然第一福音直接内定最近新鲜上架的传奇术师就行了。
一般而言,正常的猜测是「哈维跟那个神灵的相性极其合适,所以勉强容纳得了神灵的自我意识,就当做是两兄弟穿同一条内裤了」。
但对于跟哈维关系仅次于哈维跟爱丽丝的亚修来说,他有一种更大胆的猜测:未来哈维的本体,真的是人吗?
如果他提前将意识转移到尸体、骨灰盒、零主牌、灵魂石这些地方,亚修是一点都不会感到惊讶。这样哈维自然可以将灵魂让给神灵住,反正他本来就不睡那里,纯粹是办公场所。
但无论是跟神灵关系好到可以住在一起,还是将房子让给神灵住委屈自己跟爱丽丝挤挤,都代表哈维在变态的道路上远远抛离他们普通术师。
亚修既没法转移意识,也没法跟‘最纯洁、最天真、最善良、最美好的少女’穿同一裤子,所以他就被净身出门,待在这间电影院度过最后的时光,直到什么时候感觉无聊了就在影院里睡过去。
亚修还以为自己能很快睡着,然而……
电影院里,除了他以外,还有其他人。
后面还有三个人在观看这场电影,而且他们非常不讲礼貌,居然一边看一边聊天讨论剧情,亚修一点困意都没有。
虽然声音听起来有些似曾相识,但或许因为失去了脑子的使用权,亚修还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甚至无法记忆这些对话。
亚修只能按照他们声音泄露的情绪,将他们分别命名为‘冷漠’、‘愤怒’和‘疯狂’。
愤怒:「再这样下去,他就真的要沦为神灵的容器了,你不怕吗?」
冷漠:「我怕又有什么用?这又不在我的计划之内。难道你以为我能算无遗策,将他的人生安排得丝毫不差?抢到最有价值的宝物,收服最为忠心的属下,睡上最美最可爱的女人,创造一次又一次的奇迹?」
「承蒙托爱,但我不是戏剧诗人,没法编写这么爽的剧本……我甚至连预知他的行为都做不到。」
疯狂:「啊?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预知不了他的行为?他对你来说,不是跟自己写的主角一样吗?」
冷漠:「先不提主角的能动性本就能超出作者的掌控,而且……当你从角落里翻出一本笔记本,在里面看见你几十年前只写了一章的,几十年后的你难道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想法吗?」
愤怒:「所以你是什么意思?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落幕?」
冷漠:「事实上我们已经这么做了,如果运气不好,那我们也没办法……你怎么一副不肯接受的表情?我应该跟你们说过,这是一场孤注一掷的危险赌博,不是什么追忆似水年华的轻松旅游吧?」
愤怒:「索妮娅还在等他,索妮娅不能没有他。」
疯狂:「多好解决的问题,你怎么这么苦恼,让她也一起去死就不得了。怎么,她没有自杀经验吗?这是教育上的缺失啊。」
哇喔,打起来了,噼里啪啦的,亚修心想。不过他们真的好吵啊,能不能顾虑一下其他观众的心情,这里还有人想睡觉呢。
冷漠:「好了,你们这么喜欢打就回去打,打个够。」
愤怒:「有必要回去吗?他落幕了我们还有什么存在意义?」
疯狂:「笨蛋,他的意思是这场戏还没到落幕的时候。」
愤怒:「小…喇…叭…」
疯狂:「也就是你才会着急,我早知道等下会有谁来救场了……哼,你真正该打的人是他,说什么‘不在计划内’、‘运气不好’,装得自己好像只能随波逐流,然而他早就预知到一切的结局,因为他自己就经历过一次!」
冷漠:「关系完全不一样,我的确没有什么把握。」
疯狂:「有多不一样?不就是芙姐换成了他吗?只不过你上次是用芙姐蛊惑了我,这次是他亲自迷惑了那个蠢女孩。」
愤怒:「你们之前的相识故事?」
疯狂:「相识这个词也未免太亲切了,用结仇程度都嫌轻了,我更愿意称之为我们识人不明的遇害故事。后面我不惜一切跑到别的国度也要追杀他,也可以充分说明他的大恩大德是如此地令人难忘,不将他剁碎喂拉拉肥都难以消磨我们心中的怒火。」
冷漠:「过奖了,我会再接再厉。」
疯狂:「不过我有一点一直都搞不懂——那时候你到底是怎么夺走我灵魂里的神灵?」
冷漠:「从戏剧诗人里得到的祝福,可以通过近距离接触抢夺目标的术灵……没想到神灵也行。」
愤怒:「所以我们只需要安静等待就行了?什么都不用做?」
冷漠:「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趁这个机会去给他洗脑。他现在是浑浑噩噩的神游状态,再进一步就是魂飞魄散,也是最容易被扭曲的虚弱时间,你现在跟他说什么都能在他意识里留下深层的锚,彻底重塑他的性格。」
愤怒:「什么意思?」
冷漠:「你不是很在乎他和索妮娅吗?那你就在他耳边说,这辈子你只会爱索妮娅一个人,其他人你甚至连**都不会产生,但闻到索妮娅的气味都能血脉喷张,每天看不见索妮娅就会陷入戒断反应……之类的。」
愤怒:「你在嘲讽我吗?」
冷漠:「如果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愤怒:「如果真能这么做,那你为什么不洗脑他?」
冷漠:「私心也好公心也罢,你想重塑他的性格,至少是认为改变后的他会比之前的他优秀吧?也就是说,你想塑造一个更好的亚修。」
「但在我心里,我自己就是最好的。性格、行动准则、欲望构成、意志思维……我的灵魂是完美的。」
疯狂:「哇喔,这人夸自己的样子真的好不要脸!」
冷漠:「但事实证明,我不是完美的,甚至可能跟完美背道而驰,不然我也不会沦落到跟你们出现在这里了。」
「既然这样,那我当然不会对他施加影响,不然只会是无聊的历史复刻罢了。我就想看看,到底是我错了,还是这个世界错了。」
愤怒:「……那你为什么又允许我去影响他?」
冷漠:「因为我也很好奇你们眼里的‘完美亚修’到底是怎样的人。」
疯狂:「听起来很有意思,那让我来——」
愤怒:「离他远点!」
又打起来了……他们好烦人啊……
亚修百无聊赖地望着画面,忽然看见晚宴大厅里所有人的福音书都弹出来了。
冷漠:「看来这场戏还没到闭幕的时候。」
疯狂:「居然真的被迷惑了,甚至愿意做到这一步……好蠢,简直跟我们一样蠢。」
愤怒:「怪不得你一点都不担心……你什么都算好了,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来愚弄我!」
冷漠:「我只是觉得会有这种可能。真正什么都算好,一直都在愚弄别人的,是全知织主,可不是我。」
愤怒:「等等,那这样一来,虽然亚修是逃过一劫,但——」
冷漠:「放心吧,全知织主早已算好了一切。那只蜘蛛可不满足自己赚99%对方只赚1%,她要的是自己赚200%对方还得倒欠她100%。」
疯狂:「…」
亚修已经听不见后面那些没礼貌的人的高谈阔论,他只感觉自己好像从封闭的电影院出来,然后光线,空气,气味……整个世界都迫不及待地欢迎他的回来。
他又做回自己的主角。
就像是喝了很烈的酒,亚修意识到自己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却感觉这段时间好像不属于自己一样,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随着众人的惊呼,亚修低头看向福音书,发现里面出现一个陌生的名字——
「《福音榜》第一名:笛音」
笛……音?
不是亚音吗?
亚修忽然发现自己集中不了注意,自己的意识正在溃散。
虽然不是彻底占据,但当神灵试图离开他灵魂的时候,也会给他的灵魂带来过重的负载。再加上今晚他又经历了潜行、伪装、逃逸、战斗所有玩法,灵魂早已不堪重负,再这样被神灵进进出出,他居然两眼翻白,直接晕了过去。
......
...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缕阳光掰开他的眼皮,在他的晶状体上跳舞,亚修发出一声久违的赖床鼻哼声,想换个姿势继续睡。
然而当他试图转动身子,就感觉身体上很重,好像有什么压着自己。
亚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坐在晚宴大厅的王座上,只是宾客们已经不见踪影。大厅里空无一人,唯有一位白发小女孩趴在他身上睡觉。
“莉丝!”
亚修惊喜地扶着她的手臂,想观看艺术品一样小心翼翼地查看她的身体情况:“你没事吗?但我明明看见……总之你没事就好,太好了,太好了!”
白发小女孩微笑着注视如释重负几乎眼眶都红的亚修,说道:“不仅是我,安楠、伊古拉、哈维、班戟他们虽然有不同程度的伤势,但都活下来了,我已经取消了安楠的通缉。”
“谢谢。”亚修下意识地道谢一声,才意识到什么不对:“你取消了?”
“嗯。”
“你是说……你公主的身份得到王室认可,所以你可以命令……”
“不。”白发小女孩无视他紧张得近乎恳求的表情,直接戳破他无聊的幻想:“我现在是第一福音·笛音,我的命令就是众生的命运,所以才能让那些听命福音的圣域术师放弃追杀安楠他们。”
亚修不信邪一样召唤出福音书,紧紧看着《福音榜》第一的名字,仿佛他今天是第一天才识字一样,十分艰难地说道:“但你名字里有没有笛字!”
白发小女孩从他身上跳下来,她穿着昨天穿过的粉色羊毛外套和格纹短裙,皮肤纯白如雪,嘴唇赤红如血。她微笑看着亚修,但淡绿色的眼眸里,闪烁着亚修极为陌生的眼神。
“你好,我是莉丝笛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