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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幻影如梦如随心(1 / 1)

林瑶知道方才时玉不过是试试水而已,她表面看似自负,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她在全神贯注地注意对手,没有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才能将凝梦的时机抓的如此准确。她才不是傻子呢。

这不过才刚刚开始。

第一个幻梦如此轻易地凝结丝毫没有影响时玉的节奏,她双手上的动作逐渐开始繁复,灵巧的不似人手。

与她手间动作同步变化的是环境。众人的脚底都感到了些微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脚下呼之欲出。

果不其然,一一株无名小草坚韧地破地而出,仿佛有花仙子赶走了黑夜,带来了早春,在这片不大的土地上悄悄撒下了生命的种子,只要一束光便全争先恐后的生长出来,眨眼间便铺满了整间屋子,带着众人来到了无尽的北疆草原。

忽起一阵微风,从辽阔的草原边际拂来,引动了每一株小草听话地朝一个方向倾斜,轻轻嗅一口气,好像就能顺风闻见青草和泥土的气味。

就在此时,林瑶也动了,她的动作倒是出奇的简单,微风也拂过她的鬓间碎发,遮拢了她忽闪的杏眼,狡黠一笑间,风息瞬止。

上一秒还兀自惬意飘扬的发丝从她眼前不可置信地落回原地。

所有青青小草都维持着一个方向的倒伏状态,静默不动,就像是被那阵轻柔的不像话的微风给压弯了腰,一倒不起。

时玉的幻梦术精确地控制了每一株小草,每一秒的风息,甚至真实地模拟出了气息和触感,但林瑶的凝梦术也同样精确地凝结了每一株小草,每一毫厘的风息。这里的青草何止万千,她们两人对细节的把控又何止表面上的这一点动作。

时玉手间的动作越来越快,就以不再变化的草原为背景,又幻化出了许多奔腾的骏马,懒散的羊群,随意走动的牧羊人,调皮的孩童,甚至空中的云朵,草地间的蚂蚱都逐一生动地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真实的不像幻象。

林瑶看着眼前活灵活现跑过的娃娃,眼中光芒愈胜,掌心渐渐凝出光相来,双手拢出一个完整的圆,盛满了透亮的珠光来。她缓慢地抬起手将光球摆到眼前,轻轻说了一声“破”,两边掌心分离,光球发出轻微的破碎声,所有光芒都化为了透明的结界。

奇异的景象就发生在这一刻,那些生动地不似假象的活物都一下原样复刻进了透明的光球里,像是缩小的世界一下到了林瑶手里,永久保存在了最灵气的那一秒。

而眼前真实大小的骏马、羊群、牧羊人都与那些倒伏的小草一般,静止不动,了无生气。

若说时玉的幻梦术令人身临其境,林瑶的凝梦术便是令人叹为观止。

“姐姐,你的本事就到这里了吗?”林瑶得意的话音笑到了最后。

时玉依旧未语,在林瑶看来就是丢了面子,输了比试的羞愧,仍在细微调整变动的手势便是不甘心的垂死挣扎。

场上第二个露出胜利笑容的不是林奕等人,而是吴杳。

刚开始时,吴杳也确实惊讶于林瑶小小年纪便可以如此熟练地掌握凝梦术,但如果因此就小看了时玉那就要吃苦头了。

时玉作为织梦阁的阁老如果没有一点真本事,如何服众?

吴杳看到时玉最后几个暗藏锋机的动作,便明白这场比试结束了。

林瑶的笑如凝梦结界里的幻象一般冻结在了她的脸上。她分明看到四周景象的边缘都如最劣质的画幅一般被吹动,她原以为是时玉的幻梦术出了漏洞,但很快她震惊的发现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不敢置信的表情同步出现在了另一个林瑶的脸上,她的身前也飘浮着两个凝梦结界,结界中分别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黑豹和一个微缩版的北境草原。在她的周围还有一个不断细微调整着术法的时玉以及神色不一的林奕、赵清语等人,他们所有人的脚下都是那片被她凝结倒伏的草原。

直到这一刻,一场从时玉站到林瑶面前起便开始布局的幻梦才算完整揭开了帷幕。从第一只出现的黑豹,到后来的青草、微风、羊群都不过是迷惑林瑶的小角色,时玉真正制造的是一个与她眼前景象分毫不差的幻象,在这个大背景里,林瑶不断凝结着那些小角色,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殊不知那个自己也是幻梦。

这才是真正的幻梦术,完美的复刻,欺骗了所有人的眼睛。

时玉没有什么所谓的天赋,她只有稳扎稳打的基本功,日复一日的修习和独属于她自己的,对梦境的理解。她的资质可能并不如林瑶,但她比林瑶多了十年的领悟,这是天赋所不能赋予她的岁月积累。

胜负已分,林瑶的凝梦结界遗漏了她自己。

林瑶在原地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我明明一直在观察你的动作……”

时玉收回了所有幻象,屋内又恢复了原来模样,她看着一脸疑惑不解的林瑶,像是看到了过去某一时刻的自己,真心地出言提点道:“你确实很仔细,但术者自己才是控梦术的核心,如果你将全部的心神都用在了对手身上,那你自己便成了术法本身最大的漏洞。”

“我自己?”林瑶呢喃地重复了一遍时玉的话。

她从前在右分阁,仅凭一手凝梦术,就不知道打破了多少人对幻梦术的掌控,她总是可以第一时间洞悉对手的意图,在最佳时机释放凝梦结界,这些都基于她对对手细致入微的观察,她并没有轻视任何一个对手。

可是如今,她就在最擅长的领域被打败,被告知术者的心思不应该全放在对手上。

时玉明白,她的话或许给林瑶带来了短暂的冲击,但是真的想要明悟更高的控梦境界唯有通过她自己千百次的磨练和挫败后的经验吸取方可能实现。她不再等待林瑶的回应,径自默默走回了吴杳的身侧,就像来时一般平静无波。

林奕上前安抚了林瑶,这样的结果倒是正合了师父的意,对于此时的林瑶来说,一场败仗的收获将比一场胜仗更多,即使是观战的林奕、赵清语等人亦是从这场比试中得到了一些自己的感悟。这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之一,提升自己。

“吴阁主,林奕不才,想向你请教一下织梦术。”

就在大家还沉浸在方才时玉展现的完美幻梦时,林奕的话又将今日的比试提到了一个新的高点。原本林奕向唯一与他平阶的吴杳要求切磋比试也属正常,但织梦术与幻梦术不同,幻梦术只是原样复刻他人已有的梦境或者编织好的全新梦境。

例如时玉方才便是将她此前吸取过的梦境画面如黑豹、草原原样展现。织梦术则要求术者有丰富的梦境阅览经验,脑海中储存足够的场景素材,方可即时编织一个完全按照术者意愿组成的梦境。这不仅要求术者对梦境有精准的掌控能力,还要求术者有灵活应变,巧妙设计情境的逻辑思维。

一般情况下,施展一次织梦术就会消耗术者大半的精神力,如果同时使用了幻梦术即时展现,即时编织,则更加耗费心神,无力再续其他控梦术法。

因此,术者通常会挑一个精气神充沛的时间,全身心投入地施展织梦术,编织一个满意的梦境,留待他用或者辅之以凝梦术制成千世香这类可以储存幻梦的衍生品。

吴杳先前凭一己之力轻松地为长敬临时编织了考核梦境并灵活复刻呈现,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吴杳织梦术与幻梦术的水平,此时林奕还提出要求比试织梦术,难道他也有织梦术的天赋?

这倒是勾起了吴杳的兴趣,认真回应道:“请教说不上,互相帮补的机会确实难得。”

“吴阁主是否需要再休息片刻?”林奕礼貌地询问,先前设置给长敬的那个梦境虽只有短短一刻时间,但其中耗费的心神却不会少。

“无妨。”

长敬听出了吴杳语间的兴奋,有一个念头悄悄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吴杳与林奕各自走到场间,此时吴杳心中想的不再是输赢、身份等阶,而单纯是棋逢对手的期待和兴奋。

吴杳无疑是漂亮的,但她最吸引人的是那双不知看过多少故事的眼睛。她与你打招呼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被一眼看透;她与你说话的时候,眼里的浮光流转,你会猜测她联想到了什么;她遇到对手时的时候,你会在她眼里看到尊重,以及与她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沉稳和神秘莫测。

林奕现在就是这样的感受,他一扫先前的杂念,告诫自己不能因为她与自己妹妹相仿的年纪,便轻视了她可能的实力。

“如何比?”吴杳开口道。

林奕似是早有计较,“你我各在这里编织一个梦境,并同时以幻梦形式展现,梦境的内容、品阶均不作限制,评判的标准只有一个,就看谁的梦境能打动更多人,在场的人除你我外皆为判官。如何?”

吴杳直接爽快道:“好!”

林奕默数了一圈人数,补充道:“我妹妹林瑶也排除在外,如此便是正好你这边五人,我这边五人。”

长敬算是吴杳一方的人,一想这样安排也算是公道,最多不过是各自不动摇站在己方队伍不变,打个平手罢了。但若真能撬动对方阵营的人,其实力便可见一斑了。

众人见自己的领袖都无意见,自是乐得做一回裁判,好好看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试。

“吴阁主先前已有损耗,我也就不自谦了,不如就我先开始。”林奕虽然面上是照顾吴杳,给她更多时间调整休息,同时也是给了她“看菜下碟”的优势,但他并不在意此间的一点差距,自信可以先发制人,压力之下,吴杳未必可以织造更动人心的梦境。

吴杳点了点头,心中自有计较,已经开始思索。

林奕也不再多言,只挺直了背脊,不动如山,双手伸出袖袍,露出骨节分明的大手来。他的手与他刚俊英武的面孔稍有不同,手面白皙,无痕无疤,五指纤长,更像是一个秀气书生的握笔手。

但若仔细看,当让他露出手心时,右手虎口间的厚茧便突兀地显露出来,拇指间的细纹都有些磨痕。会武的人可一眼了然,这是一只使剑的手。

织梦术的起手式讲究术者心静无波,自如地将过往梦境片段转闪于脑海间,不受其中的任何一种情绪影响,双手要稳固如山地起转抽叠。

它不似幻梦术的灵活,凝梦术的繁复,起初只需两个动作,结合术语便可引动。若是女子做来,大多柔拳似水,百转千回,但林奕做来却是完全不同的端正平和,抽刀断水。

四面棱镜的房间便在他的控制下,开始了变幻。

周遭尚处于黑暗向光亮转变时,便有热闹的人声先传了出来,长敬忽然起了熟悉感。

这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月辉衬着满街的彩灯投映在静谧的河面上,冬日里冷冽地北风带起层层波纹,偶然吹落了树上的细微冰霜,落下来也很快融在了人群的热浪里。

河道两边是两条同样熙攘热闹的街市,时不时地跑过几个裹着喜庆新衣的孩童,被冻得通红的小手里有握着糖人的,有吃着糖葫芦的,还有些个拿着硕大的金元宝傻乐呵的。走在后边的大人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辛勤劳作了一整年,终于放松下来,好好拾掇了一番出来,陪家人一同庆新年。

这是温江城的东街和西街。

长敬第一眼便认了出来,熟悉感就来自于此。林奕艺高人胆大,仅凭先前吴杳短暂展现的东街场景以及他们一行进入温江城时的所见,便完整地还原在了他的梦境里。

他想用温江城人最熟悉的景象打动从小长在温江城的人。

“走咯,回家过年咯!”王吉一如既往响亮的吆喝声忽地从嘈杂的群声中冲出来,只见他利索地收拾了铺子,今日的生意总是一年里头最好的,家家户户都要较往常多烧道肉菜,三头整猪都卖了个精光,连块肉骨头也没剩下。

王吉走出铺子,看到角落里早早地站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稚嫩的脸上满是期待,看到父亲便两眼都放出光来,一扫等待时的沉闷,伸出胖乎乎的肉手抓向王吉的裤脚,半旧半新的衣裳有些短了,这一伸手就露出里头的绵衫来。

王吉一把抱起小娃娃,高高地举过头,忽然松手,又立即抓住,逗得娃娃呵呵笑起来,脸颊上泛起红晕,小胖手紧紧抓住了父亲的脖颈。

“爹爹坏!小虎要吃雪饺!”怀里的宝贝儿子发话了,报复似的把冻红了的小手伸进王吉的衣领下,大肆汲取温暖。父亲的大手总是有力的,可以轻易地托起他,也总是温暖的,时刻可以保护他不受寒风僵冻。

“好嘞,爹多买一点,给小虎吃到明年!”王吉宠溺地抓过儿子的小手,包裹起来,满口应着。

“还要给娘带一点,她就不会和我抢了。”小虎认真地说道。

王吉哈哈大笑起来,哪有父母跟孩子抢吃的,不过是担心他吃多了零嘴,不好好吃饭罢了。他也不戳破,依旧应了,带他走入热闹的人群,找着卖雪饺的小贩。

小虎便觉得过年的时候是最幸福的时刻,巴不得每日都是过新年,爹爹什么都会答应,娘亲会烧好多好吃的,还有热乎的被窝。

雪饺其实就是满满裹着糖霜的酥饼,几文钱就有七八个,便宜又好吃。王吉买了一大包裹,拿了一个给馋嘴的先吃,小虎吃的手上嘴上都是糖霜,三两口吃完了,还恋恋不舍地吮着手指。

王吉看着小人儿吃成了大花猫,也不管他,又将他高高举起来,跨坐在他的肩上,越过众人看到更远处的杂耍,小虎激动地忘了吮手,一个劲儿兴奋地鼓掌。

街市上的哄闹声传出去老远,传进家家户户通亮的门窗里,又沾染上色香味俱全的饭菜香气飘荡进寒风里,悠悠荡荡地笼罩了整座温江城。城门处的守城兵听见了,也闻见了,但他们依旧尽忠职守地守着这一道古旧的城门,静默地迎接着新岁。

有一个小兵实在被挠的心痒,踌躇了好一会儿,这才一跺脚鼓起勇气,走到卫兵队长的身边,期期艾艾地说道:“队长,我,我老婆今日生产,我,我想去看看她。我保证孩子一落地,看到母子平安,我马上就回来,守城门到天亮!”

那队长长着一张国字脸,蓄着络腮胡,眉间因为时常紧皱着,形成了深深的纹路,不怒自威。他微微转过了头,看着小兵没有说话。

小兵本就有些心虚,不敢擅离职守,一看队长皱着眉不说话,吊着的心就只好继续吊着,认命地低下头,准备回去继续看守。

“站住!”队长忽然严肃地开口,吓得小兵赶紧站直了,队长继续沉声说道:“正值年关,人手紧缺,有这种事为什么不早说!赶紧给我滚回家里去!天亮了再来!”

小兵没想到严厉的语气里说的却是让他又惊又喜的话,一下欢喜地不知该说什么了,便梗了嗓子,大声道:“是!谢队长!”又恭敬地看了一眼依旧板着个脸的队长,这下猛地回了身,脚步轻快地跑远了。

队长一步未动,仅将头又摆回了正位,一丝不苟地巡视着这座烙印在他脑海里的小城。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叫好声,一簇烟火噌的上了天,炸的粉身碎骨,却映出了一片五彩的花团,照亮了阴暗城门下的卫兵队长。

他的目光也不自觉地望向了灿烂的夜空,烟火绽放在他的瞳孔里,故乡的年味也传进了他的鼻尖、耳间,想到家中的妻子定然也看到了这烟花,日日在家中等候着他归来,心中的满足与平和也像这烟花般冲了上来,化成了嘴角隐隐泛起的笑意。

温江城上的天空亮了又暗,明月终于也功成身退地隐到了浮云下,喧闹的人声渐渐平息,岁岁朝朝,日复一日,百姓们的安乐如此简单,又如此难能可贵。

林奕的挺拔的身影显现出来,鬓发间悄然划过一点薄汗,很快藏匿在了浓密的发间,眉宇间是轻松写意的自信,即使众人不言语,动容的神情却在宣告着他的成功。

吴杳坦然地望向几步远的林奕,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毫不吝啬地流过赞赏,轻轻地鼓了掌,献给这场温江城的温暖回忆。

他将这座第一次见面的小城刻画的栩栩如生,里面的人物都平凡普通地仿佛刚刚才在他们身边经过,最先出现的王吉还是众人已经熟悉的角色,但他却挑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角度去描绘他。

市井中人没有高官权贵的珍馐美酒,也没有皇亲贵胄的礼仪气度,他们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家,三两亲人,平淡无味却长长久久,无论如何都会继续顽强过去下的生活。他们一生所求不过安定二字。

这两个字也深深地刻印在吴杳的心上,于她而言,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便是守着温江城的安定。

长敬望着恢复冰冷的棱镜,脸上仿佛还残存着方才梦境里的热气。他的记忆中,温江城的街市是四季都热闹的,王吉确实有一个半大的儿子,他没有见过,但大约就是那个可爱的模样,好性情的王吉定是宠他的,林奕所描绘的场景也许就曾真实的发生过,并勾起了一些更远处的回忆。

还是那间老旧的城南药铺,年关时爷爷会嘱咐长敬挂上红灯笼,拿正正方方地红纸剪窗花,爷孙俩围坐在小院里,笨手笨脚地裁剪,互相嘲笑对方的“杰作”。

待长敬端出热乎乎的小酒,爷爷都会“未喝先醉”地眯起眼,捧着小杯盏舍不得,说喝一口又少一年。长敬就会反说道,明明是庆祝爷爷又靠近百岁寿仙一步,越喝越精神。

每个人都有独属于他们自己的回忆,不变的是家乡的模样,恒久地矗立着。

长敬回了神,看到几位阁老脸上还有未平的动容,云陵来的几位也各自想起了往日的人事物,林奕的这场幻梦无疑戳进了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现在轮到吴杳了。

没有人知道吴杳会编织出怎样的梦境来回击林奕的“完美回忆”,如果是吴杳来造刚才的那个梦境,也许会更真实、更动情,但是林奕没有给吴杳这个如果的机会。

吴杳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隐隐还带着些少见的温和笑意,似将她整个人都柔化了几分,但她背影又是那样不可撼动,纤细却坚毅,如高山上的一朵雪莲,洁白纯净,不惧风雨,不畏孤寂,四方天地,何处皆可往。

她的手忽然动了,与林奕相同的织梦术起手式,她的左手间亦有类似的厚茧,贴身软剑就隐在她的衣袖剑,给了她只进不退的勇意,双手辗转起承间,是亘古的泉井,沉水无纹,又是百变无形的卷云,神秘莫测。她的幻梦术来的稍迟些,让人更加难以揣测她的所思所想。

画卷展开在一阵山风之中。

山峰并不高,寻常的林木林立,郁郁葱葱,看不出季节,风从山的另一头吹来,拂在脸上只觉清爽宁静。

往山下看去,城墙化成了一线,兜住了家家户户的房檐,温江绵延不绝分出数条支流,其中一条就从城门处贯穿而过,将这座小城分成东西两岸,有几条隐约的黑线横贯在河道,那便是方便居民通行的小桥,将东街和西街串联了在一起。再往南些,房屋逐渐减少,最靠近山脚的地方是一个独门的四合院,看着与小山那样亲近,就像忠实的守山人。

依旧是温江城。

吴杳并没有像众人猜想的那样另辟蹊径,她固执地选择了已接近众人心中完美的温江城。

视角逐渐拉近,一间早早升起炊烟的小屋出现在眼前,轻轻推开半合的木门,屋内只有一个女人,着碎花的布裙在厨间切菜,锅上咕噜地炖着热汤。

她盘着寻常的妇女发髻,两鬓已初现些许白发,姣好的面容上也有了细纹,她的眼神只专注地盯着刀尖,起落十分利索熟练,刀工齐整地切好了菜,又立即去看炖锅下的火,见火有些小了,便转头向门外唤道:“阿吉,添些柴火。”

门外隐约有男人应了声,不一会儿便走进了门,手里抱着一摞刚刚劈好的木柴,正是王吉。

“阿眉今日煲汤了?闻着好香。”王吉凑近了妻子,看她手下忙活着,又去掀了锅盖往里瞧,用力地一吸气,满腔热气,令人食欲大开。

“你要是得空,就逮只院子里的鸡清理了,待会儿我给蒸上。”唤作阿眉语间带着骨子里的温柔性子,也许是做母亲多年又多了几分驾轻就熟的周全看顾。

王吉从灶边取了一把他用了十来年的杀猪刀,掂了掂,又换了把剔骨尖刀转出屋去。一阵鸡飞狗跳,他逮着了一只健硕的公鸡,掐着它的双翅,一刀割喉放血。

三年前,他便不再做卖猪肉的屠夫了,将东街的铺子租了出去,收点租金,又自己圈养了几只近些年十分受富家小姐喜爱的长耳兔,专卖给东街上收兔的店家,也算丰衣足食,稍有富余。

儿子小虎去年就及冠了,今年二月便上京考武试去了,家里只剩了他和阿眉,小虎前些日子来信说是不日便要回来了,没提考试的事。阿眉今早起床,神神叨叨地说感觉儿子今天就回来了,于是早早地炖起了汤,这不,还让他杀了只鸡。

小虎不再是那个可以坐在王吉肩膀上的胖小子了,他五六岁时,王吉还将他送去书院念了两天书,结果这小子压根不爱习文写字,成天就喜欢打架闹事,可把王吉气了一阵子。他自己是个没文化的,杀了十几年的猪,就想要儿子出息些,混得更像样些。

许是天意使然,小虎偶然间习得了耍大刀的功夫,便一发不可收拾,大他三四岁的的孩子都打不过他。有一天,小虎就突然跑来跟王吉说,我要做大将军,我要去都城皇城殿前考武试。王吉想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什么也没说,就让阿眉为他收拾了行装。小虎就一个人上路了。

正想着茬,王吉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响过一声的铜锣,间隙还放起了炮竹。这离年关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谁家办喜事了?

王吉疑惑地站起身,上了年纪眼神也不好了,半天没看清热热闹闹敲锣打鼓的一群人都有谁。

“老王!老王!诶快放下那腌臜的鸡仔,你儿子回来啦!”隔壁没事就爱瞎蹿门的老婶子果然消息最灵通,小跑着到了王吉家门前的栅栏,比喇叭还响亮地报讯:“这可是你老王家的大喜事!小虎成御前亲封的武状元啦!你还不快去看看!”

王吉差点以为自己大白天发梦了,手里刚升天的公鸡歪着脖子看它,鸡血全流在了他的鞋子上,还有些鸡毛沾了满手,他愣是站着不知道该先做什么。

屋里的阿眉也听见了,快步走了出来,锅勺还紧紧握在手里,像攥着庙里求来的锦符。

他俩还在怔楞的空当,有一人戴着红绦铁盔骑着高头骏马来到了简陋的小屋前,全新锃亮的铁甲反着日光有些晃眼,腰间还别了一把尺长大刀,好不威风。周围人群热闹的锣鼓声默契地停下了,显出马上那人有些哽咽的声音。

“爹,娘,小虎有出息了,小虎回来了。”高头宽肩的男人早已褪去了儿时的稚嫩,脸晒得黝黑,手掌上全是练刀磨出的老茧,并好几道陈年旧疤,本该是英武硬气的男人红了眼眶,像那年新岁在父亲的肉铺前冻红了手,还要父亲抱。

山风又起,吹落了日光,吹来了晚霞,温江城的天空不是雨便是晴,少有不干事的阴云。

无论一天里发生多少事,炊烟总会按时袅袅升起,一日三餐的吃食成了推动每日时光快快流转的轴轮。到了月亮高挂正中的时候,城里除了几声犬吠就了无声响,冰冷的瓦檐间缓缓透出白云似的或是鹅黄色的光团,昭示着梦主或平乏或起伏的梦境。

新生的孩童蹒跚着长大,正值壮年的当家人也白了须发,秀丽的少女含羞寻觅良人,苦读的书生熬没了时光,各有各的过法,就如此度过了一生。

织梦阁琉璃的塔尖静默矗立在无数个黑夜,如沉睡的雄狮,如醒悟的弥勒,看顾着满城的百姓,整夜的云梦,五彩流光聚了又散,织梦渊的守梦人代代传承,永不离守。

幻梦落幕,棱镜反射人影,竟有人泪流满面尚不自知,也有人在心里悄然抹去了岁月留下的惆怅、遗憾,那些年做成了的事,空想着一直没去做的事,儿时向往着的生活都一一在眼前返现,梦醒时分,按时长大的钟声敲醒了众人。

林奕编织了一个梦境,让人们回忆了过去的美好,留念在了最平凡又最温暖的一刻。吴杳编织了一个梦境,让人们看到了值得期许的未来,人人都有一个盼头,朝夕等待,日月往复,终等到一刻圆梦。

两人都以王吉的儿子小虎为主线,一个模拟了儿时,一个构设了成年,带大家观览了一家人的故事,所有思绪都顺着虚无的幻梦传递到了听梦人的心中,勾起万千共鸣。

能判出谁优谁劣全看判官自身的经历。

第一个作出选择的是一直沉静独思的赵清语,她缓缓走到了林奕的身侧。

时玉早已在心中作出选择,她坚定地走到了吴杳的身侧,同样未发一语。她在吴杳的梦境中看到了她们数年的凝望和坚守,这座小城的未来就是她们的后半生。

林瑶无需做选择,但她的面上却露着苦思,似是真的忽然间长大不少。

周老和文老对视了一眼,默契地走到了吴杳的身侧,他们花白的须发里有许多留念的过往,但同时也是从前留下的许多关于未来的承诺,他们也有子孙可以期许。

陈老一下下地撸着长须,皱着眉闭着眼,好像遇到了什么大难题。右分阁的另两位织者趁着空隙走到了林奕的身后。

随即走出的照日堡和抱山岭织梦阁阁主成了第一个从己方阵营投向对方阵营的人。他们事先并无交流,但两人眼神中都有着奇异的坚定,这个比他们年轻许多的阁主与他们有太多相似之处了。

小城不像云陵那般人来人往,各有归舟,它们都是偏居一偶的守乡人,可能一辈子都与家乡的小城绑在一块了,即使看厌了守累了也不会走,他们还要见证许多人的未来。

就在他们在吴杳身后落定的时候,陈老终于睁开了眼睛,负着手昂首走向了林奕。周老和文老都有些惊讶,不敢相信最是偏执守旧的陈老居然会选择林奕。

吴杳却向陈老点了下头,了然地目送他走到了自己的对面。每个人心中都一段舍不下的过去,也不必舍,谁的今天不是过往累积而成的,记得来时的路让人有归宿感,也让人有勇气继续往前走。

此时,只剩下长敬还没有作出选择。若他选了林奕,吴杳就会与他打成平手,若他选了吴杳,则胜负已定。

长敬心中其实已经做好了选择,他并不优柔寡断,也不杞人忧天,他能想到的都是爷爷从小打到与他说过的无数“李氏名言”。

汇总起来,其核心思想大概就是“花会谢,人会死,太阳第二天照常会升起,想做的事就去做,做错了就改,改不了就将错就错,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想做的事就不做,非做不可就埋头做完,退一步海阔天空。”

长敬受这些至理名言熏陶十八载,免受了不知多少无谓的烦恼和苦痛,他可以坦然面对过去,也可以尽情畅想未来。现在,他已经选择了那个背影追随,那便是未来。

吴杳像是感应到了一般,身躯微凝,随即昂首望向林奕,自信从容,坦荡无畏。

林奕真诚地回敬了吴杳掌声,但仍有一惑:“你可曾看到过王吉或小虎关于未来的梦境?”

吴杳轻轻摇了摇头。

林奕沉思了一瞬,终于了然,重新以郑重的目光看向吴杳。他必须承认,自己依旧轻敌了,他从见到吴杳起,心底便有一丝因她的年纪和阁主身份的质疑,他与林瑶都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从来不缺自信,只缺少对手。他以为他给了吴杳足够的预期,没想到她的天赋还要胜于他。

一般情况下,织梦术的基础是术者曾经阅览过的真实场景或梦境片段,比如他编织的所有关于温江城的景象都来自于他的过目不忘,小虎的相貌不过是他嫁接了其他梦境中的孩童,年关时的人群也不过是仿照云陵的熙攘,而吴杳的梦境却打破了这个规则。

她无需凭借既有的阅历,可以随心意任意编织任何她想要别人看到的画面,俯瞰的温江城如是,武状元小虎亦如是,都不过是吴杳脑海中的构设。

她曾无数次在黑夜中眺望静谧的温江城,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印进了她心底,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被她守卫过的安稳梦境,她愿意为这座城编织无尽的日升月落,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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