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他察觉到自己识海中多了一道金光,很浅很浅,一瞬而逝,浅到让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
他还没来得及细究,就只觉得胸口沉闷,一口淤血喷出,倒在了原地。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
……………
洛随尘自从睁开眼睛,就一直没有挪动过地方,就这样呆愣愣的躺在原地,直到暮色四合,直到黑暗将他完全吞噬。
然后,他抬起手,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将头打得歪向一旁,很用力,脸上立马肿起几道红棱,顺着动作,有泪珠在黑夜里悄然滑落。
“啊——”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吼在寂静的夜里响彻,惊起山间停栖的飞鸟。
洛随尘如同一个弄丢自己最心爱玩具的小孩,声嘶力竭的嚎啕,最后声音渐小,渐渐转为无声的呜咽。
微弱的月光倾洒在落满白霜的屋檐,又把勉强活着的几株紫竹的叶影投在洛随尘身上,在他脸侧留下破碎的斑驳。
洛随尘弓起脊背,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双手捂住皱疼的心口,风吹着竹叶飘落,歇在他的衣袍上,洛随尘终于忍不住了,颤着手捡起它,吹净叶子上沾染的灰尘,珍而重之地缓缓贴在自己心窝处,贴在楚沉暮曾经留给他的痕迹上。
他试图在这个楚沉暮以前最喜欢的紫竹叶上寻得半分对方的温度,可入手的触感冰冷又干皱,这片叶子已经干了、枯了,才从竹竿上掉下来。
可山顶的这片竹林是被楚沉暮施了法诀加持了灵阵的,就为保它们四季常青不枯不灭,洛随尘这会儿清晰的记得,楚沉暮说过他最喜欢竹子。
喜欢它不但形态潇洒,而且风骨照人,不媚俗、不弯挠。所以闲暇时候总会在小院的摇椅里,一边捧着话本读,一边嗅着竹香。
所以这些干枯的叶子只会有一处来历,是他弄的。
是他毁了师尊最爱的紫竹林,不止紫竹林,这漫山遍野的树,多少枝干上都留下他肆无忌惮的剑痕。
洛随尘半张着嘴巴,茫然地向里面输着自己的木灵力,试图将这片叶子起死回生,可他一不小心输的太多,这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叶子,承受不住他肆虐的灵力,在一个瞬间,碎在洛随尘手心。
洛随尘手指颤抖,他把它弄坏了?
弄坏了……彻底坏了。
一阵风来,吹走了手心中竹叶的碎片,洛随尘茫然地伸手挽留,碎片却从指缝中全数溜走。
洛随尘胸口的窒息感几乎要将他淹没,耳边轰鸣着嘈杂的响声,眼前的一切都模糊着,他眨眨眼,将泪水挤走,却又在下一瞬间盛满眼眶。
天色拂晓,洛随尘终于能喘得一口气,他真的很想问自己:他前段时间,是疯了么……
他都做了什么啊……都做了什么。
他怎么会忘记这一世师尊对他的好,怎么会忘记自己对师尊的感情,怎么会把上辈子和这辈子混淆?
他怎么会,怎么敢。
怎么敢……这么荒唐。
那是他的师尊啊,是在他受伤之后笨拙地替他包扎,打着很丑的结但是三天三夜都守在自己身边的师尊。
是带着他四处游历、在所有危险的地方都站在自己身前的师尊。
是那个明明古板规矩的很,却能在戒律堂守着上千弟子对抗门规、替他受罚的师尊啊……
他的师尊那么好,他怎么能说得出那样的话?
………
——“你是不是觉得很有成就感?"
——“你看我跪在你身下叫你师尊,看我全心全意听你的话,你却把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什么感情啊,真心啊,都是假的,楚沉暮,你惊喜吗?”
——“哦,师尊的身子倒是不错,可惜内里安了个腐烂的心,我看着膈应,不然我也不介意多享受几夜。”
………
说来奇怪,明明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不在意楚沉暮,可这会他一字不落的回想起来,师尊的表情他却清清楚楚。
那个颤抖着、僵硬着身子想挽回自己的、笨拙的无措的迷茫的心痛的落泪的——师尊。
同他记忆里师尊矜贵清寒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怎么会怀疑师尊的真心呢……师尊只差剖出一颗心给他看了。
自己当时到底是被鬼迷了什么心窍……
洛随尘俯下身子,跪趴在暮朝院门口,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师尊,我错了……
很快额间的鲜血就染红了一小片青石板,留下洇湿的一小团色彩。
血混着泥尘在洛随尘脸颊上滑下,顺着眼角没入衣领,像两行血泪。
洛随尘踉跄着爬进暮朝院,入目都是他与师尊的痕迹。
师尊曾在东北角落堆了个雪人,被他坏心思的压倒不成了样子;
师尊曾同他在院中的石桌旁对坐,就是那会,他木讷又诚笃地借着一个话本向自己道歉;
那边……那边是小厨房,师尊曾在里面烧过许多次菜,曾在他还怀着对这个世界无端的恨意时,拉着他在里面准备了一次年夜饭。
他从来没说过,那是他重生之后头一遭感受到这个世界对他的温暖。
洛随尘迈进主屋,这里就更熟悉了。
他在这里照顾过受了伤灵力尽失的师尊,在这里亲吻了喋喋不休非要他找个道侣的师尊,也在这里……
洛随尘面上的表情扭曲,似哭似笑。他也在这里——伤害了师尊。
他走到床边,依偎在床榻一角,想象着无数日子里自己在这里守着睡梦中的楚沉暮睁开眼睛,可等他真的伸出手去,入手都是冰凉。
枕间有些斑驳的痕迹,洛随尘自虐般的回想,这应该是他那日说那些混账话时,师尊哭出来的。
他伸手抚摸上去,这会已经干透了,只在洁白的枕头上留下有些泛黄干硬的痕迹,但只从这大片的泪痕中,洛随尘就能想象到在他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那些时候,师尊是多么伤心。
于是抬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怎么会忘了呢?
洛随尘回想起前段时间自己的浑浑噩噩,他那时候怎么就回忆不起来师尊的好呢……
他想去找师尊,想同他解释自己当时是被心魔所困,可他不配。
纵使是心魔,也是他的心里生出的魔。
他如果从未有过报仇的心思,如果真的毫无芥蒂,他怎么会被心魔趁虚而入?
说到底,还是他敏感猜疑,不信师尊罢了。
怪不得别人。
可师尊,他真的错了。
是他魔怔,是他钻了牛角尖,非要在师尊给自己一千份一万份的好里揪住那一两份师尊的沉默不放,非要逼他给个解释。
明明他知道师尊就是这样的性子啊,师尊做什么都不喜欢解释的。
他又想起蜃海幻境里将师尊逼到墙角口诛笔伐的那群人,师尊笨嘴拙舌,根本说不出为自己辩解的话。
自己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都是畜生。
准确地说,自己还要更王八蛋一点。
他是师尊全心全意喜欢的人,却精准地找到师尊最柔软的嫩肉,用最锋利的刀一下下划出伤口。
而师尊自始至终,对他说过最过分的话,也不过是一句——“你没有心。”
师尊到那个时候,都还是超尘拔俗的,不屑与他计较。
真的把自己活成了一棵竹子。
宁折不弯,绝不低头。
他的师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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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还有雅间吗?”楚沉暮在前堂问道,小二摇摇头,近些时候醉春楼又研究出一些新花样,能把灵肉做成普通人也能吃的菜肴,于是这几天几乎都是爆满的。
楚沉暮偏头看严见安,严见安背在身后的手指动了动,面上不动声色的笑着道:“是我的疏忽,沉暮兄,如果你不介意,咱们在这里吃就是了。”
两人刚准备找个位子坐下,从后堂急匆匆出来一个锦衣男子,一眼扫到了严见安腰间的玉佩,登时一改之前的模样,躬身走到二人跟前拦住了去路。
语气毕恭毕敬,“东家——”
“咳咳!”严见安突然用扇子捂住嘴咳嗽起来,在楚沉暮回头关心他的时候打了个手势,随后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转头对锦衣男子说道:“您方才说什么?”
锦衣男子什么时候从自己东家嘴里听见过“您”?冷汗簌簌直冒,用眼神询问一旁的小二方才发生了什么。
小二快速说了一下情况。
掌柜展颜:“公子,我方才说……呃说,有一家订的雅间临时有事不来了,您要不要上去?”
严见安轻点一下下巴,示意人带路,掌柜好脾气的将人带到醉春楼从不对外开放,只给自己东家留着的上等雅间里。
顺便在出来的时候带上了门,亲自吩咐人照顾好里面的顾客。
楚沉暮在一旁若有所思。
“见安道友,你想吃什么?”
他不知道见安道友喜欢吃什么,而严见安又很迁就他,于是楚沉暮把手里的菜本递给严见安,难得的不好说话,执意要严见安点菜。
严见安接过去,装模作样地翻了几页,吐出几个菜名,结果都是楚沉暮爱吃的。
楚沉暮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严见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摸清了他的口味喜好。
只能抿抿唇,摆摆手让人上菜。
结果上来的菜比他们点的多了不少,楚沉暮看着明显超出他们二人食量的菜,轻笑着摇摇头。
“见安道友,难不成这醉春楼也是你的?”
严见安嘴里的菜只嚼了一半,闻言快速咀嚼两下,囫囵咽下去:“沉暮兄,我……”
楚沉暮心中了然,阻止了对方接下来的话:“我随口一问罢了,见安道友慢些吃。”手里动作不断,给对方满上茶水推到了严见安的跟前。
……………
严见安提议二人徒步回去,本意是想与楚沉暮多待一会,帮助楚沉暮散散心,没想到遇见了不速之客。
严见安沉着脸看着对面一身狼狈、装模作样的洛随尘,向前斜跨一步,将对方假惺惺的目光挡了个严实。
真是阴魂不散,在这种时候也能碰见他。
他真是服了!!!
烦不烦啊。
洛随尘今日刚刚下山。
他在暮朝院浑浑噩噩过了几日,把自己折腾了个够呛,终于醒悟过来要去找师尊,等找到师尊之后亲口同他道歉。
于是直直飞下山来,落在无极城中。
他其实没觉得师尊会在这里的,他在这里走走停停,也不过是想找到同师尊的回忆。
师尊在这里驻足,在这里买过东西,在那处说过什么话,他都记着。
却不承想上天眷顾,他在一处拐角看见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师尊又好好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洛随尘呼吸都放得很轻,痴痴地看着楚沉暮的脸,生怕惊扰到眼前的景象,将其破碎,变成一场梦,醒来还是那个冰冷空荡的暮朝院。
楚沉暮也看见了几步之外的洛随尘,原本嘴角轻扬的笑僵在原处,慢慢垂下。袖中的手下意识攥在一起。
他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轻轻拍了拍严见安的胳膊,“我们走吧见安道友,我累了。”
一个化神期强者说自己累了,暗喻的是什么显而易见。
洛随尘原本激动的眸子灰暗一瞬,师尊不想见他。
他有些伤心。
这是应该的,本来就是他的错,师尊该气他。
可他还是不想放弃,于是轻轻出声,小心翼翼道:“师尊……”
话音未落,严见安便一脚将他踹飞出去,洛随尘砸在墙角,口中溢出血痕。
“滚,有多远滚多远——别再让我从你这个白眼狼嘴里听见你叫沉暮师尊,你也配?!!”
洛随尘对此置若罔闻,也顾不上腹部让他直抽气的疼痛,只死死的看着楚沉暮,想从楚沉暮的脸上看到心疼。
结果没有。
师尊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自始至终盯着严见安的背影,神色淡漠,仿佛自己已经与他无关。
这个认知让洛随尘心中一紧,师尊可以气他、可以恨他、可以在见到他的第一时间拔剑杀他,可他怎么能对自己没有反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