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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 100 章(1 / 1)

进入秋日,连午后的太阳也是恹恹的,照在庭下的水池里,被水一中和便柔和了许多。满院桂花浓郁,如碎金铺了庭阶下浅浅的一层。

斛律骁正在太微苑的后院鱼池边喂鱼,英挺的眉毛懒洋洋耷拉着,十七快步走上前来。

“事情都办妥了?”斛律骁问。

“谢使君已在过来的途中。”

斛律骁微微颔首“先把消息透给王妃。”

两刻钟后,谢窈提了食盒进了他处理公务的太微室,室中掾属早已被遣走,斛律骁假意从浩繁的卷帙中起身“窈窈怎么过来了?”

春芜及其余几个送她过来的侍女已自觉地停在了室外,暗自在心里腹诽。

让十七故意把消息透给她,不就是为了让女郎过来讨好他吗,装什么装,大尾巴狼。

谢窈浅浅莞尔“妾听说郎君还未用饭,所以备了些酒菜送来,也不知合不合郎君的胃口。”

她将食盒中的饭菜一一取出,放在被他收拾一空的书案上,视线不经意扫到那一封封奏折上,见上面有“大齐”、“洛阳”等字样,目光微凝。

她对他的事知道得极少,但她记得,他告诉过她他是尚书台的官员,尚书台总领全部政务,所以有这些奏折也不奇怪,可这“大齐”……

现今南北分治,为了争夺正统的地位互相指责攻击对方的政权为“伪”,大梁的官员,是绝不可能称呼对岸的齐国为大齐的……

“怎么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呀。”

斛律骁抿唇一笑,将奏折取给她,故意半真半假地逗她“我是窈窈的人啊。”

她一下子红了脸,有些发怔地低下眉,旋即摇摇头“这是公事,我不能看。”

他既是她的丈夫,她便相信他。从前,她也极少过问陆郎的公事的……

明眸又黯淡些许,其实这些天一直有个疑问压在她心上,像块石头。她为什么会与陆郎和离又改嫁呢?是她没有问,还是问了忘了呢?她不记得。

她的记忆不知坏到了何种地步,分明背诵书文没有什么问题,却好似每天都会遗忘一些事情,能记得的,也是靠他们反复提醒才能记住。

斛律骁便收回那本奏折“无事不登三宝殿,窈窈今日主动过来给我送饭,可是另有事情吧?”

意图竟被勘破,谢窈有些脸热“我听说兄长回来了,我很想念他,郎君可否准我回家呢。”

“我已着人去请了。窈窈且安心等着,晚上,咱们一家人好聚在一起用顿便饭。”

“真的?”她欣喜不已。

“当然。”

这时十七在门外探了个脑袋,斛律骁知是谢临一行人到了,安抚地轻抚她脸颊,目光温柔和煦“窈窈先回去好么?”

谢窈依言而去,府门外,谢临才刚刚下了马车,一扫袍子急匆匆便往门中闯。

十九道“谢刺史随小的来。”

谢临脚步稍滞,怒气僵在脸上。来时这一路上他便听说了妹妹刺杀不成失忆之事,又得知父亲在他们手里,如何不急。

随他到了鸿雁厅,远远便瞧见一高峻身影在庭下等候,骨骼修长、宽肩窄腰,融融秋日从檐下种着的、高大的银杏树的缝隙里落在他脸上,他回过头,一笑间,剑眉星目、气度高华。

“这位就是景曜兄吧,”斛律骁微笑称呼妻兄的字,“常听窈窈说起兄长,闻名不如见面,如今总算是见着了。”

上一世,在岳父大人莫名其妙死在建康后,谢临怀疑父亲之死是南梁朝廷所为,直接带着兖州归顺北朝,是而两人是见过的。

谢临心头却狐疑起来。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字。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本有一肚子的火气也发作不得了,黑沉着脸问“敢问魏王殿下把我父子兄妹三人掳来北方,究竟有何意图?”

“兄长请进来说。”

延他进入厅中,他将妻子失忆的这一连串事说了。谢临抚盏冷眼瞧着他“殿下的意思,是要在下帮着您欺骗舍妹?”

“这岂是欺骗呢。她现在的精神状况并不好,还当陆衡之还活着。有些事晚一点知晓,未必是坏事。”

“哼。”谢临冷笑,“瞒而不报,和欺骗又有什么区别?莫非殿下一直以来,都是用欺瞒和谎言来搪塞我妹妹吗?”

“我也知道殿下在担心什么,陆家事,是因我而起。即便将来窈窈记起来要怪罪,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波及到魏王殿下!”

谢临怒容满面。说起来,陆家的事是他开的头,本是为了替妹妹出气,不承想会被利用、导致整个陆氏被灭门。

从前他想不通,入洛后也就猜到了。他既能将父亲从南朝掳来,当初替妹妹送信时怎会送错?他是做了他手里的刀了!

“兄长多虑了。”

斛律骁耐着性子,“阿窈是我的妻子,我不会瞒她,等她记忆稳定一些后,该告诉她的我都会告诉她。”

闻及妹妹,谢临神色总算缓和“还烦请殿下,带我去见小妹。”

黄昏时分,鸿雁厅里摆了饭食,宴请谢简、谢临父子。谢窈见了兄长后果然极高兴,一向不大饮酒的人,连饮了几杯米酿。

“阿窈,你在这里待得可舒心么?”酒过三巡之后,谢临问。

当着父兄的面儿,她有些不好意思“郎君待我很好。”

郎君?欺她骗她,断绝她所有后路。他又算她哪门子的郎君。谢临眸色沉沉。

那米酿却余韵悠长,谢窈渐渐不胜酒力,扶额倒在了案上,斛律骁道“窈窈醉了,先回去休息吧。”

“失陪了。”

他扶她起来,同谢家父子作别。谢临眸中闪过一丝担忧,想要起身追上,谢父却睨他一眼,谢临强忍着气性,会意地坐下了。

屋外天色已暗,明月东升,斛律骁将人打横抱起,朝关雎院走。

院中月光空明如银,娟娟如雪,馥郁桂香无处不在,清香侵染衣袍,倒叫人想起去年那个同样沁着馥馥桂香的中秋之夜来。就着月色,斛律骁抱着她缓步而行,低头轻吻她秀润的额头“今夜是中秋之夜,和你父兄见面,窈窈高兴吗?”

又自嘲地喃喃“我是不是,总算做了一件让你高兴的事了?”

谢窈没听清后面半句,倦倦靠在他怀中,不忘谢他“……谢谢郎君,妾高兴的。”

斛律骁神色便有些黯然。

其实细想,这一年以来,他好似什么都给了她,又好似什么都没给她。

给她的是他强加给她的感情,虽然毫无保留,却终究不是她想要的,没能给她半分幸福和快乐。

她跟了他这么久,想是还没有一日如而今这般陷在虚幻记忆里的满足。

“那,我求阿兄留下来长长久久地陪着窈窈好不好?”斛律骁试探性地问。

怀中却无了声息,她眼睫倦怠搭着,竟是已陷入了沉睡,他无声咧唇“等你醒了再说吧。”

鸿雁厅里,谢临同父亲离席,回到房中。

遣退侍者,谢临对父亲道“阿父,这里不能留。”

谢简漠然不应。

他又何尝不知眼下被拘在这里与人质无异。可他在南朝已是个死人,总不能死而复生。

谢临看出父亲的顾虑“那贼子是想用阿父和儿拴住阿窈,我们在这里毫无根基,只有回到兖州,还可牵制、震慑他一二。”

“若父亲顾忌兖州人多眼杂,也可去临海投靠姨夫姨母,总之不能留在这儿,做人家砧板上的鱼肉。”

临海郡位处会稽以南,顾名思义,靠海,此处距离三吴不远,物产丰饶。临海郡郡守沈斯年乃是谢父的连襟,两家关系一向不错,谢家在临海也还有几处园墅。

谢临已想好,他此次只是出使,迟早要回到兖州去的。兖州也紧邻南海,可送父亲与妹妹坐船,经海路到达临海郡。

“那你妹妹,要怎么办呢。”谢简叹道。

虽然他并不喜欢这被迫认来的女婿,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女儿的确是真心的。两人也已做了一年夫妻,谁又知阿窈那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谢临道“阿窈自然是和我们一道回去。她若愿意跟着此人,也不会做出自戕的举措来,我也会再问问她的。”

“此事容后再议,”谢简嘱咐,“贸然不见了两个大活人,他势必会起疑,兖州又和齐朝接壤,一旦兴兵,首当其冲,你要谋划得周全些。”

谢临轻蔑一笑“那就做的隐秘一点,不让他怀疑好了。”

……

事情就此定了下来,次日一早,谢临回到四夷馆,与代表南朝出使的堂兄谢承各自带领使团,与太常寺的官员去考察洛阳的大小市与金市。

末了,又被临时叫去城南大营观瞻军容,说是魏王之意。

预备回内城的车马就此改变行进的方向,轧轧朝南走,由北齐的官员引着到了城南大营。一道人影已在大门口等着他们了,身上紫锦罗袍,玉带珠履,面上高鼻深目、轮廓俊美,实是英姿颀峻,料想是那位出身高车的妹婿,谢承忙躬身行礼。

“都是自家亲戚,何必多礼。”斛律骁道,略略打量了眼同样一表人才、温柔玉润的谢承,“早闻陈郡谢氏玉树生阶、芳兰满门,今日得见二位兄长,一文一武,皆为国家之栋梁,才知此言非虚。”

谢承抬袖擦擦汗,“殿下过誉了,小臣何敢以兄长自居。”

“这有什么。”斛律骁道,“二位兄长既是我妇的兄长,自然也就是本王的兄长,如何唤不得。”

诸位南朝使臣本还担心他会因为遇刺之事为难,见他随和亲近,才慢慢放心,随他进了大营。

营中营寨排列整齐,秩序俨然,将士们正在校场上操练,黄沙腾腾,杀声震天。众人心知他是欲借此举炫耀齐军的军威军势,一路陪着笑,但见齐军训练有素、如雨骈集,不由想起去岁被人打至广陵城下的耻辱来,又都愁眉苦脸,冷汗涔涔。

斛律骁同谢临立于战车之上,由四匹马在前头拉着,沿校场一一巡视而过。偶然的回头间,见建康使臣面带愁苦,于心底暗嗤。

他对谢临道“兄长是治军的行家,本王倒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望兄长莫要见笑。”

谢临敷衍地恭维“大王治军严明,颇有孙武、韩信之遗风,某自愧不如。”

“景曜兄何必妄自菲薄。”斛律骁扶车而言,“当年,谢氏以七万之众大败百万氐羯于淝水,靠的就是其治下的北府。如今景曜兄既是北府军主,自然也是用兵的行家。”

“什么行家,不过是差强人意马马虎虎,不至于堕了老祖宗的英名罢了。”

二人寒暄了几句,斛律骁低语“窈窈思念兄长已久,如今岳父大人也在京中,不若兄长留下来可好?家人团聚的同时,也可替本王料理这军中之事。”

谢临紧皱着眉“殿下岂是说笑,我身为梁朝将领,领取的是梁朝的俸禄,你我虽系姻亲,乃是私情,怎可公私混淆?!”

他是武人行径,这一声若熊咆龙吟,谢承及一干使臣不由齐齐望来,斛律骁神色不豫“本王也只是好心提醒兄长,莫要忘了陆氏的前车之鉴。”

他竟也有脸提陆氏!

谢临血气上涌,脸色却铁青。陆氏的覆灭,是因他那封弹劾陆衡之的奏折而起,可里面同样少不了此人的手笔。

斛律骁继续道“萧梁无道,自毁长城,只因听信宦官谗言便想对岳丈大人下手。这样的朝廷也值得兄长效忠么?兄长可曾听说过后晋时苏峻故事?‘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所谓兔死狗烹,兄长也该为今后打算打算才是。便非是为了自己,也该为岳丈大人和窈窈考虑。”

他乃一州刺史,行政军事皆出自他手,斛律骁所言的“山头廷尉”,就是要他挟兖州自立了。谢临神色严肃“谢子恪提醒,为兄,会好好想一想的。”

这胡人亲近不得,但同样的,如他所言,陆氏殷鉴在前,谢临亦不打算再忠于萧梁朝廷。

谢氏经营兖州已久,州中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全然可以割据一方,这便宜妹夫拉拢之意明显,他打算先假意应了,待回到兖州,再寻个机会将父亲和妹妹送去临海郡。

……

从大营出来,天色渐晚,斛律骁尚需入宫面圣禀明今日情况,遂命侍从驾车将两位妻兄送回公府。

轻霭流云,青冥远净如秋水洗过,一碧万顷。谢临送堂兄回了四夷馆,独自策马前往内城魏王府。守门的侍卫早得了吩咐,将人迎了进去,穿庭过户,欲着人带他往后院去。

入门的假山下却立了个身形清瘦的女子,正立在鱼池旁,逗弄池中所养的锦鲤。一袭青色衣袍清透如碧山秀水,头上无半点钗钿作饰,抬眼望来,眉眼如笼水雾,带着淡淡的水韵之气与书卷之香。

他脚步一顿“这位姑娘是……”

荑英闻声转过目来,视线还未触上,他已知礼地低眉避开。转瞬明了其人身份

“这位就是王妃的兄长、谢使君吧。下官是新上任的中书舍人崔氏,见过谢使君。”

女子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如丝绢划过耳朵,谢临耳郭微红一瞬,心头却涌起不悦。

听闻魏王帐下有名跟随他多年的女书记,两人之间颇为暧昧,他昨日过来府中未见女子,便以为流言只是流言,哪里晓得竟是真的。

他敷衍地点点头,拔脚离开。忽闻见女子轻柔的声,似乎在问什么人“殿下还未回来么?”

“殿下入宫去了,想是夜里才能回来。”

“那我明日再来,你记得和他说一声,我有事情禀报。”

谢临回头,她人已离开,心下微愣,旋即生出惭愧。

她不在府中过夜,是为了避嫌,反倒说明这二人之间并无什么。

能顶着这样的压力以女子之身入仕,本就十分艰难,自己无根无据地就怀疑一个女子品性不佳、与人有染,实非大丈夫所为。

心事不过一瞬,谢临进入妹妹院中,谢窈正在窗下作画,见兄长来,拿过一张素纸在画上盖了,起身温温柔柔地唤了一声“兄长。”

谢临点点头,示意春芜将屋中伺候的侍婢都遣散了,走近了开门见山地问道“阿窈,兄长此来,是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若兄长说,想带你回家,代价却是要你和你现在的夫君分离,你可愿随我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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