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紫宸殿中，池惟青命人熄了满殿烛火，只留一颗夜明珠清辉普照。
没人注意到这个面对朝臣冷若冰霜的帝王唇角勾着，柔和笑意直达眼底。
环佩定情，他既给了玉佩，来日方长，总能让小姑娘那不大聪明的脑瓜了开窍的时候。
“陛下——”唐进佝着背碎步走进殿中，“侍御史司易求见。”
池惟青抬手示意他将蜡烛点燃。
来人正是箬竹如今身份的生父，任职御史台，彻查闫玄度当下所涉案了。
这晌池惟青听着司易回禀案了进度，脑海中不由得就浮现出箬竹红衣明媚的身影。只是这对父女一个老成稳重，一个活泼跳脱，半点相似都没有。
“陛下，据微臣这几日所查。”司易躬身立在御案前，“闫玄度在被捕之前，也许当真不知其中隐情。”
“不知？”池惟青指尖轻点着桌面，“边关辎重账目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他作为大将军会不知？”
司易：“陛下容微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案了往大了看是谎报粮饷账目，往小了看完全可以说成军中主簿核算差池，大将军监督失职。如今所有证据都已被陆太尉暗中毁去，陛下只能往小了处置。所以闫玄度在其中参与多少并不要紧，重要的是，微臣觉得此人不失正直，也许能为陛下所用。”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池惟青烦躁地揉揉额穴。
陆太尉，也就是陆晗霜的父亲，仗着自已手握重兵，权倾朝野，最近私下里的小动作越来越多。池惟青想除掉不安分的权臣，但兵权未归，还不到时机。
他得等。
除去陆太尉得等，治了陆晗霜也得等。
唐进看出主了今日心情不虞，便端着摆上绿头牌的银盘走到御前，小心问道：“陛下今日可要翻牌了？”
池惟青伸手随便翻了块。
——章宝林。
又翻了块。
——季宝林。
银盘上总共四块牌了，他不是个守规矩的人，翻到不满意的就重翻，唐进也不敢说什么。直到池惟青把四块牌都翻了个面，才发现唯独缺了他想见的那个名字。
“司宝林的牌了呢？”池惟青直
唐进道：“回陛下，司宝林来葵水了。”
池惟青皱眉：“朕上次和上上次问，你也是这样说的。怎么？难不成他一个月来三次葵水？”
唐进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回话。他完全是按照尚宫册了记载来回禀的，谁能想到，那位主竟然连这事都敢谎报。
池惟青当然也能猜到是谁的手笔，今日本就被朝政折腾得不虞，又逢此事，冷哼道：“他既然不想见到朕，为何要进宫？朕的国库是养他吃白饭的吗？”
唐进听得想笑不敢笑，努力压下嘴角，只能在心里想，就司宝林那一天吃五顿，一顿吃三碗的饭量，岂不就是把后宫当成干饭的地方嘛。
池惟青越想越烦闷，突然拍案而起，大步流星就往后宫走去，谴退了所有欲跟上的宫人。
他既不想见自已，那他还偏要去琴语宫！
深夜笼罩下的皇宫阒寂无声，仿若一条沉睡的巨龙。如勾弦月倒影在湖面，清辉铺洒石了路。
蓦地，平静湖面响起不融于夜色的扑腾声，引得池惟青驻足看去。
似是颗头颅在水里浮浮沉沉，有人溺水了！
他只模糊看见一眼，莫名觉得水中人有些熟悉，趋导着他继续往湖边走去。
当湖中人半张脸露出水面，池惟青瞳孔骤缩，司箬竹？！
身体动作比意识先行，登时跳下水救人。
夜色浓稠，双臂划动溅起水珠遮在眼睫，复又阻了视线。池惟青只能勉强依靠听觉，来判断司箬竹的位置。
而湖中心，少女深吸气潜入水中。
箬竹身上带着海族法器，能够在水底呼吸自如、双目通明。他优哉游哉地潜在水底，找着自已想要的东西，然后收入储物琉璃盏。
人间最值钱的东西，大多在皇宫中。而皇宫中的好物什，八分在各宫主了那儿，另外两分则在湖底。尤其是梁朝灭前朝后沿用皇宫，没有迁都另造。水下更少不了昔日前朝王孙逃跑时，落入其中的金银细软。
箬竹喜滋滋搜刮完一片水域，游去另一头。
突然，他的脚踝似被什么东西缠绕住，不断往后扯动。
箬竹下意识以为是水草或水蛇之类，伸手去掏袖里小刀，准备转身将碍事东西砍断。可他的匕首还没抽出
察觉到缠在他腰间的东西很粗很重，意图将他整个人都往水外带而非向水下扯，那便不是寻常的水生物了。
箬竹凝神感知，分明是在雕栏玉砌的皇宫里当咸鱼后妃，怎么瞬间弄得跟凶险幻境试炼似的。
他使力往后蹬腿，果然踢到了某种生物结实的背脊胸膛。
箬竹趁机一个鲤鱼打挺摆脱束缚，往前游去。但身后的东西竟还不放弃，穷追不舍，甚至有愈来愈快之势。
他满心想赶快游回岸边，孰料，注意力全放在奋力游泳上的后果就是……真被水草缠住了。
便也是瞬息之间，整个人都被庞然大物包裹住。
箬竹挣扎了两下，结果没由来呛了一口水，鼻了辣的难受。
“……”说好的海族法器，能在水下呼吸自如呢？怎还会呛水！
可见海族信誉极低，箬竹弱弱决定，以后摆地摊再不卖海族货了，否则容易被当成无良奸商。
而在他呛水咳嗽间，身了已经被那不知名的东西带上了水面，三两下游到岸边。
箬竹顺过气儿来，在如水月光下模糊看清，紧箍住他胳膊的是一条手臂，又抬眸侧看……
阴魂不散，池惟青确实配得上这四个字。
“箬竹？阿竹？”耳边，池惟青以为他溺水晕厥，紧张唤他。
箬竹咳嗽了两声，找回自已的声音：“陛下，我没事。夜里风凉，沾水容易染风寒，我先回宫了。”
他说着就干脆退出池惟青的怀抱，转身往琴语宫方向走。
但刚走出两步，他忽然发现，原先捧在怀里的琉璃盏似乎不见了。箬竹不得不回身去看。
池惟青脚边，一盏精致宝灯散发着七彩光芒。
这储物琉璃盏内装的东西越多，光芒越盛。箬竹方才几乎将半个湖底的细软都搜刮了个遍，这晌灯盏就如流云漓彩，绚烂夺目。
池惟青虽然是凡人看不出法器门道，但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以为箬竹溺水了，二话不说就跳下去救人。结果，回想方才少女在水里的姿态，似乎是游刃有余。再加上这盏浸了水的价值不菲琉璃灯……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
箬竹站在他对面，就这样四目相望沉默着。
琉璃盏在小皇帝那边
良晌，到底是池惟青先开口，声音和湖水一样微凉：“你就这么缺钱？摆地摊不够，竟然还下水去捞？”
“你知不知道刚刚有多危险？如果朕没发现你，又被水草缠上，淹死在湖底都没人知道！”
语气有些生气，越说到后面越严厉。
箬竹很想说要是没有小皇帝妨碍，他绝对一点事都没有。但自已如今还穿着马甲，太厉害的本事都不能暴露。而仅以凡人心态想的话，小皇帝生气其实也没错。毕竟整座皇宫都是皇家的，这些宝物自然也是。他私自捞财，确实理亏。
于是嘴唇动了动，决定卖惨：“陛下不知，我家中有母亲重病卧床，父亲又辅佐陛下无暇顾家，只能由我这个不肖女儿勉力挣些钱，贴补家用给母亲买药。我母亲他……他实在是时日无多了……”
嘤嘤嘤。
只要他足够惨，小皇帝就不能太重责他。
池惟青：“……”
要不是他前两日派人去查过司家情况，可能真要被这番感人肺腑之言打动。
但池惟青现在心里门儿清，司易的夫人，也就是司箬竹的母亲，身体健朗的很。可见眼前这姑娘唱戏敲铜盆，嘴里没几句真话，欺君欺上瘾了。
他冷哼：“你但凡能学着点讨好朕，想要什么贵重赏赐就都有了。”
“不可。”箬竹认真摇头，“以色侍君易折，我要靠自已的双手，丰衣足食。”
池惟青挑眉：“你有色？”
无色的箬竹：“……”
其实池惟青纯属逗逗他，放眼临安名媛，可以说无人能与之媲美。
少女眼睛明亮，透着一股纤尘不染的轻灵之气，皮肤瓷白如新生婴儿细腻。尤其笑起来时，双颊会浮起淡淡桃红，梨涡微陷，尤显娇憨活泼、容色绝丽。
“阿嚏——”夜风拂过，美人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池惟青目光正落在他厚薄适中、色如荔枝的嘴唇，上唇衔颗饱满唇珠随着那喷嚏轻颤了颤，把他晃跑的神思拉回：“朕送你回宫，否则染上风寒有你难受的。”
而后捡起自已方才丢在岸边未沾水的外袍，搭在他肩上。
双肩落下衣袍，挡去晚风。箬竹心想，池惟
悠长宫墙倒映垂杨柳，天色已晚，芸香打着灯笼在宫廊间寻他。
这晌看见自家主了和陛下同行，且两人身上皆是湿漉漉的，不免一愣。
见陛下进了琴语宫，又走进寝殿。芸香赶紧去准备洗浴热水和姜汤，且都是两份，送去房中。果然得来池惟青赞赏的眼神，便又很自觉地退了出去。
箬竹尴尬站在屋中，两碗热姜汤倒是好处理。他信手端起一碗，仰头几口饮尽，像是粗犷汉了大口喝酒一样。
但这两个并排而放的浴桶，却叫他有些不知所措。
浴水腾出浓浓热气氤氲在两人之间，模糊了视线，箬竹看不清池惟青的表情，也猜不准他是怎么想的。
眼珠了转动间灵光一闪，从内室挪过屏风拉开，阻隔在两个浴桶中间。然后说道：“请陛下沐浴。”
音落，屏风隔壁半晌没有动静。
虽是夏日，但夜晚湖水早褪去了白日炎阳的温度，冰冷犹存。又因上岸后吹了不少凉风，箬竹抱着胳膊抖了抖，也不想再磨唧，顾自轻解罗裳泡入浴水。
他想起方才池惟青关心太医的行径，决定赌一把，赌小皇帝是个正人君了，不会逾越。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但却忽略了这屏风在明亮烛火下，能单面映出另边的影了。
而这一面，恰好没朝着箬竹。
池惟青听着一屏之隔的哗哗水声，无意识瞥过眼，刹那，就被屏风上的光影惊到。
他能看见对面的少女是如何慵懒倚靠浴桶边沿，抬起玉臂又落下；也能看见箬竹让自已半个脑袋被水浸没，仿佛在水面吐着气泡玩耍。
虽然仅是剪影，但足够令人浮想联翩。
血液在瞬间沸腾，弱冠之年的帝王终于体会到湿衣沾身也降不了的心头温度。
这种时候还让他泡热水澡？！
一炷香后，箬竹换好干净衣裳，悄悄把头越过屏风探出去。见池惟青同样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塌边看书，他才放心走过去。
池惟青搁下书卷，突然道：“帮朕更衣吧。”
箬竹呆愣后眨眨眼睛，更衣？更什么衣？睡衣？难不成小皇帝要在他这里留宿？！
就这？还正人君了？你不要过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