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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珩看着尹明扬。

河滩上被利箭射乱的火硬着夜风摇曳,好像是传说里地狱中那些乱舞的群魔。

崔珩,“尹大人,换不换?”

他似乎将决定权交给尹明扬,他的眼珠子映着火光,可是脸上却如同贴上一层纸,就这样一瞬不瞬的看着尹明扬。

尹明扬闭上眼睛,再也无法支撑,瘫坐在河滩上。

他极其缓慢的摇了摇头。

崔珩转身,提着长剑,点了人,趁着夜色的遮掩,沿着河向洪丁那边追去。

洪丁似乎也知道这边的决定,他并不恋战,只打了几个回合,便扯动缰绳,策马离去。

崔珩的人又杀了那边几个人,却不敢杀戮过重,怕伤害尹徵性命,最后,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洪丁带尹徵走。

崔珩身边带着斥候,他让这些人一路跟踪洪丁,探明动向,随时来报。

随行的军医帮崔珩疗伤,他拿着刀,将崔珩肩膀上的箭头剜下,又用肠线进行缝合。

原本的尹明扬有一些名将白头的意味,但是再白头也是名将,此时,他竟然像是一下子被抽掉筋骨,人好像是散了架,变得有些破败。

尹明扬开口,“何晋在边境有私兵。他已被押诏狱,撒怜丁想要他的儿子是想以何晋血脉控制他的残余势力。”

崔珩,“如果不是出了这件事,尹大人是否想一直隐瞒下去?”

尹明扬摇头,“圣上知道。我离京之前写了密折,听说,北疆已经换防。”

崔珩点了点头才说,“他们野心不小。妄图染指江山?”

“染指大郑?何晋有自知之明,他没这个念头。”尹明扬,“他应该只想在边境之外自立门户。但是那个异族人想要做什么,只有天知道了。毕竟非我族人其心必异。无论如何,何初云不能落在撒怜丁手中。”

崔珩点头,“尹大人,何初云是圣上要的人,崔某王命在身不容有失。不过,尹徵是在我手中丢的,我一定帮你找回来。”

崔珩随后一字一顿加了一句,“我一定帮你活着找回来。”

他让人用阿|芙|蓉兑了酒,一口一口喝下。

他知道自己喝了什么,只不过此时他们没有时间养伤,也没有时间休息,他们必须马上走,越早回雍京越好。

斥候传回来消息,洪丁的人竟然也过太行山,进入直隶境内。崔珩将自己的令符交由亲兵带走,直接去直隶总督署,请总督颜峨出兵协助,只是,一直到洪丁他们离开直隶境内,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

……

这一次,石慎收到的是赵毓的请客票。

约的是夜饭。

既然双方都做不了彼此,那么就是朋友了,可以坐下来谈。

这个地方也好。

这里距离羡云飞不远不近,刚好可以看见羡云飞的恢弘细致的园林;距离西北道的白苑不远不近,刚好可以看见白苑的明武堂背面的房顶;距离十三行的茶行也不远不近,刚好可以看到那充满了江南风情的竹林。

所以,这里是个三不管的地方。

一个山丘,上面一个凉亭。

说是有饭,其实桌面上空空如也。

又开始下雨,不到掌灯已经昏暗不堪,亭子中放着一盏破油灯。

石慎吩咐手下人在外面不远不近的地方等着,他自己登上凉亭,发现这里已经有三个人了。其中两个人他认识,赵毓与薛宣平,还有另外一个人。石慎看着他有些眼熟,只是这些天他焦头烂额,几乎没有时间睡觉,头昏脑涨之下,也就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只是感觉他那双鸦翅一般的眉有说不出来的清俊。

薛宣平认识的人多是兵痞流氓,贩夫走卒,就算是三教九流也是下九流居多。

边境上那些封疆大吏他只是远远看过几眼。

这是他第一次当面看到王侯世子。

公卿家族的世家子弟,这人好像是褪去了毛的桃子,或者是西北那些皮肉滑嫩的蜜瓜。

虽然薛宣平知道这人做的事情与斯文没有关系,但是他看石慎的第一眼,还是觉得此人似乎是书本中泡大的一般,当然,随侯世子没有赵毓的相好那种清贵难言的书卷气,却还算在斯文的圈子内。

想到这里,他对石慎没有什么兴趣,反而对赵毓相好的感兴趣。

这人把一个侯府世子比的跟杂草一样,他究竟是谁?

老赵眼光毒辣,找到人也不是凡品。

“呦,石世子,几天不见,您怎么成这样了?”赵毓笑语盈盈的,“没事儿,今天您过来一趟,那些烦心事儿就过去了。等一会儿,老薛把银票给您,您晚上能睡踏实了。”

“赵先生真是不知所谓。”石慎冷笑,“这位薛先生说的不错,你果然是钻山打洞的想要羡云飞。”

赵毓还是笑,“那还不是你这东西好,我又不亏待你,你给谁不是给?再说,恐怕除了我,一个月之内,绮镇这里不会有其他人能接手羡云飞。那些人,权势滔天的不想拿钱,想要这里的又没钱,剩下的就是隔岸观火,像我这种有钱拿的出来,又不会怕脱不了手的,还真没有分号。”

石慎没说话。

赵毓,“五成,可以吗?”

薛宣平听着就开始咳嗽。

他上午刚从十三行陈三龙那里拿出来总价是羡云飞七成五的银票,赵毓当时信誓旦旦的七成征地,怎么,吃完晌午饭,还没消化了,这会儿赵毓就开价五成了?他空手套白狼,一下子就想要赚二成五,不怕撑死?

石慎,“六成五。”

赵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世子您有西北道萧呈给您兜着。您就算要七成,我也得应。现在时过境迁了,我说五成,您要是不卖,只能运走其中的金银细软,字画古董,哦,还有您那些个号称价值几十万两白银的门板回雍京自己卖去了。不过,我还可以帮您再搭一条路,万一,我是说万一,您还可以全身而退。”

石慎,“赵先生的路,怕是有豺狼虎豹,我可不敢走。”

赵毓摇头,“我说到做到。您走东海,一切给您安排好。只是,这是生路,是否能走的成,一看天,二看命,三看您自己的本事。”

过了好一会儿,石慎,“好,我要现银。”

赵毓摇头,“给您十三行的银票,如果您想要现银,您得自己回雍京兑。不是我坑您,世子,这么多现银需要镖局押送,每个十天半个月的银子过不了。不要说我,整个绮镇也没人能满足您这个要求。这里北有镇守将军燕遂宁,南边就是雍京北城,您怎么可能把这些现银安稳运走?”

石慎,“可否近一步说话?”

赵毓想了想,让薛宣平在外面等一下。

老薛十分听话,直接离开,他知道,很多事情不要乱打听,不然很容易死到临头还做着明年春天喝酒看戏的春秋大梦。

石慎看看文湛,赵毓则说,“他聋。”

石慎知道无法支走此人,于是对赵毓说,“我要现银,是因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想要一人的性命。”

赵毓想都不想,直接摇头,“不成。你杀了他,也未必有活路。”

石慎,“你知道我杀谁?”

赵毓,“随侯。”

凉亭中骤然静寂。

半晌,石慎才低声说,“不愧是做过亲王的人。看样子兄弟阋墙,父子相残这种事,你看多了,也习惯了。”

赵毓摇头,“我娘就生了我一个,我爹死前也不知道我是公是母。不过我爹给我留了很多念想儿,听我娘说,他人挺好的。我可不知道你口中的什么兄弟阋墙,父子相残。说实话,你是生是死,我不管,也没兴趣,不过在我拿到羡云飞地契之前,我可不能让你做傻事。我能给您的就这么多,您需要自己取舍。”

石慎忽然笑道,“我可以杀了你们,自己拿银票。”

说着,他手指一摆,亭子外面的人离开弯弓搭箭,十几个人的利箭就对着亭子中的赵毓与文湛,另外三个人的箭,直接对着薛宣平。

薛宣平惨叫一声!

他的拇指按住弓箭的前端,啸响一声,弓身瞬间拉长,几声咔吧的声响过后,这张弓变成之前的三倍,弓弦自动张开,文湛拿出三支极细的箭,搭在弓弦上,手指上是极品昆仑玉与玄铁做的指护,慢慢拉开弓弦。

三支细箭的尖端全部对准石慎。

大意了。

石慎想,也许此时他下令放箭,自己的人能杀掉这三个人,只是他也会顷刻毙命。他没想到赵毓与那个人看着文弱,竟然带着兵器,而且是雍京制造局不出世的软弓与细箭。

此时。

石慎看着面无表情的文湛,他似乎是一尊玉雕,只有那双鸦翅一般的眉,秀致却冷然,显示出作为人的情绪,他在愤怒!

石慎心中竟然咯噔了一下。

赵毓还在笑,“世子,既然我们都做不了对方就是朋友。怎么样,我的想法,您同意吗?”

石慎从怀中拿出地契,放在凉亭的石桌上。

……

雍王府。

先帝七皇子雍王越筝是个极其难缠的人物。

石慎也没有想到自己穷途暮路之后,求见雍王,竟然能进王府客厅。

雍王身上是浅灰色的缂丝常服,同所有的皇族一样,衣料上熏着浓重的香气。这味道异常名贵,是以沉木,金楠,檀木,龙涎打底,外引是金合欢与玫瑰,再仔细辨认,似乎还有冰髓,让人在诸香萦绕中感到一丝冷意。

越筝今年十九岁,面容带着少年的娇憨,只是他那双鸦翅一般的眉,竟然使他生出几分凌然的俊美。

“世子坐。”越筝吩咐,“看茶。”

一位侍女手捧楠木托盘,上了两盏岐山云雾,随即退下。

“世子夤夜前来,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越筝端着茶盏,轻轻喝了一口,没听见石慎说话,他微微挑眉看了一眼,“怎么?”

“殿下好样貌,这道眉生的好。”石慎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显得前言不搭后语的。

越筝则笑,“倒是很少听人这么说。”他放下茶盏,“我长的像陛下,眉毛尤其像。只是私下不可议圣,自然不会有人说我长的好还是不好。不过从小到大,宫里人都说我与六哥很像。”

石慎,“圣上亲自教导殿下,您的性子想必与圣上也是像的。”

越筝,“不一样。我十九岁,与陛下当年登基的年纪相同,只是没有皇兄的雄才伟略,如今只不过是个闲散亲王,在雍京城混日子罢了。”

关于今上是否雄才伟略,其实石慎并没有太多想法。

因为他距离皇帝太远,平时里又不能随便议圣,他自然知道的不多。只是对于他来说,今上是个异常矛盾的人。

皇帝的政绩与先帝那种征伐天下的功绩相差甚远。

今上如同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圣像。

他少年登基,谈不上什么伟烈丰功。

如今,元熙帝治世十四年,疆域内四平八稳,颇有一股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的气象。

他是先帝唯一嫡子,登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只是,石慎知道,大郑开国一千二百年,嫡出太子为储君,最后顺利继位的君主,不超过四人,今上就是这第四位。

运气。

自然是有的。

紫微帝星托世,众神庇佑。

至于别的,……

石慎自然不可能无知到认为今上是仅仅凭借自己是先皇嫡子这点运气而顺利登基。

凤化末年权力更迭血腥无比。

前朝首辅杜氏抄家灭族,先皇后裴氏被夷三族,朝中大臣半数被波及,多人十年萤雪的功名瞬间成为泡影,先祖战功彪炳的几大世家尽成枯骨。不止如此,先皇子息凋零,七子如今只剩下圣上与雍王。

这样的腥风血雨中,元熙帝文湛以十九岁的年纪似乎手不染轻尘般成为大郑王朝的主宰。

运气?

不止。

还有别的,那是局外人根本无从了解的东西,就像是大郑宫,屹立千年,岿然不动。

石慎收敛心神,对雍王说,“殿下,最近我惹到实在不应该惹的人。”

越筝则微笑道,“我听说了。你惹了我家长兄,那必然就是世子的错。我家长兄为人温和,性格柔软,不会与人为敌。听说我家长兄已经回雍京,世子可以登门道歉,长兄不会与世子为难。”

“殿下家的,……,长兄吗?”

听到雍王这样称呼赵毓,石慎的心已经沉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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