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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烟雨楼。

这是一家最不像酒楼的酒楼。

极高。

雄踞雍京北城。

客人吃饭的时候,可以从垂下的竹帘中俯瞰周围的民居。青砖青瓦的房屋院落,沾了雨水,显得如同水墨文人画一般清雅。不仅如此。如果有人的地位足够尊贵到能上到顶上三层,还能凭栏远眺恢弘的大正宫,历经了一千二百年的朱墙黑色琉璃瓦,显出永恒不灭的气势。

昌渡站在烟雨楼下,不知道怎么了,他停下脚步,抬头仰望,想要看看烟雨楼那已经隐藏在浓云中的尖顶。遗憾的是,他根本看不到。今天乌云压的非常低,天空甚至开始飘雨。

他是一个极其自负的人。

昌渡开始登楼。

一层,一层,又一层。

等他终于要登极顶上那三层的时候,他居然有一丝忐忑。

昌渡停了一下,走向栏杆围绕的露台,看了看下面。普通的民居似乎已经很遥远,这让他有一种自己已经脱离了芸芸众生的错觉。

他稳了稳心神,继续登楼,最后,他到了第一层。

这里距离云端很近,外面是浓雾,就是云。

早有客人在等他。

昌渡连忙进去,恭敬的如同一只家犬,“世子。”

随侯世子石慎见他进来,居然从竹榻上站起来,“昌先生。”

能见能到这位世子,也是昌渡费尽心力,仔细钻营才能得偿所愿,可是石慎也表现出了不凡的气度,虽然他同昌渡说话是折节下交,却丝毫没有怠慢客人的样子。

石慎让仆从奉茶,随后,屏退左右,“今天请昌先生来,不会觉得我冒昧吧。”

昌渡感觉自己面对的神仙一样的人物,舌头都有些不太对劲,“世子肯见我一面,这是就我前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见石慎要给他倒茶水,他连忙双手捧着茶盏,恭敬的接满,这才坐下。

“世子,我知道夏天的时候,西北道同您有一些过节,绮镇那片土地最后还是让赵毓,……”

石慎一挥手,笑容却不变,“这件事,过去就不提了。我请昌先生来,是另外一件事情。”

昌渡连忙坐直,极其认真的听。

石慎,“昌先生,是否一直想要屈居人后?”

昌渡心中一动,却说,“我们西北道有一句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自然想要再进一步,只是,我这命,不是那么好,不一定能心想事成。世子肯定知道我们那里有一个叫做赵毓的人,有他在,我就恐怕,……”

石慎,“一封永镇山川可以引发雍京城这么大一场风波。银价高昂,十三行自绝,剩下那些小的银庄票号苟延残喘,朝不保夕。西北道如同立于悬崖峭壁之上,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如果,再来一封呢?”

昌渡下意识的向前倾,“怎么,还有永镇山川?”

石慎笑言,“昌先生胆子太小。”

昌渡一惊,“这还小?那可是一百万两白银,封印二十年的债票!”话已出口,他就后悔了。虽然他明白自己与随侯世子的身份天差地悬,可是,只几句话就把自己的浅薄暴露的如此彻底,他的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

石慎却似乎没有一丝半点的嫌弃,他还是那样温和的笑着,说话的声音都是斯斯文文的,“我要告诉先生的事情,比永镇山川要大,……,大得多。”

昌渡,“请世子明示。”

石慎,“鸾。”

昌渡,“……”——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是“鸾”是什么。

石慎,“鸾字头的债票,这是赵毓真正的巨债。”

昌渡心想,也是赵毓的七寸。

石慎,“如果,此时先生可以请动鸾字头债票的主人出山兑现银,赵毓必然会很麻烦。”

何止麻烦!

这简直会让他永不超生!

同时,西北道也会碎裂崩塌,满目疮痍,到时候,就是自己收拾残局的大好时机。

昌渡这顿茶喝的全身通透,犹如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全身紫气萦绕。

他下烟雨楼之前,曾经在顶楼木栏杆旁驻足。昌渡的双眼想要透过水雾云层看看远方的大正宫,虽然不是十分真切,他却笃信自己能感觉到那朱墙黑色琉璃瓦中聚拢着千年来不朽的王者之气。对比脚下的那些已经有些模糊,如同蝼蚁一般的青砖青瓦,昌渡想着,自己已经站在万山之巅了。

大正宫。

这里似乎也看不出什么千年不朽的王气,就是点着静谧的熏香,宽敞的宫殿内显得异常安静。

皇帝在看奏折。

身边伺候笔墨的是黄枞菖。

赵毓知道此时文湛不想同他讲话,一句都不愿意,所以他安静的坐在“一边”的长榻上。

时间流的很慢。

终于,文湛把笔放下,黄枞菖连忙让人过来,将文湛面前收拾干净。

有宫监端上来茶水,文湛拿着盖碗的盖子,一层一层的刮着茶水的表面,“为了他,你心神不宁到这种地步。”

赵毓手指掐了掐自己的衣袖,“桂宝儿是我看着从小长大的,我不能让他在我眼前再出事。”

“不是尹徵。”文湛把盖子向桌面上一丢,“我说的是越筝。”

赵毓,“……”

文湛,“尹徵再加上越筝,让你心神都散了。当时那种情况,我不信以你的心智,能误判到几乎全军覆没的地步!”

赵毓,“当时,我怕,……”

文湛,“你怕山林苑如果真出现什么通敌叛国的证据,那有可能是越筝栽赃太子!你想在一切事情发生之前,把所有的一切抹平!”

赵毓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了。

文湛,“你也怕,这是太子设的陷阱来套越筝,对不对?”

文湛有着洞烛幽微的能力,他可以将人心深处最暗幽的想法,一箭洞穿。整个王朝的人都在揣摩他的想法,几乎所有人不得其门而入,可是,他却可以轻易的洞察到那颗隔着肚皮,不可估量的人心。

赵毓轻轻点头,“我错了,你别生气。”随后,极其认真的说,“认打认罚。”

没有回应。

赵毓抬头看着文湛,此时文湛也看着他:

——陌生的表情,很像王公重臣口中的皇帝,他淡漠的像一尊玉雕,存在于香烟缭绕的神龛之后。

“承怡,这个世上,不是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事情就不存在。”

“灵均是储君。”

“越筝是雍王。”

“他们之间,……,必须由他们自己摸索出适宜的相处之道。如果这条路是平坦的,那是最好的结果,也是所有人的福气。可是,如果不成,那么他们之间就是一条我们都走过的血路。”

“胜王败寇,赢者通杀,输了的人,自当无怨无尤。”

“对于他们,如果你不能做到一视同仁,那么就请袖手旁观。”

“小的时候,你见过我熬鹰。一只出色的猎鹰必须在年幼的时候被一次一次扔下山崖,折断翅膀,只有当它倚靠自己的能力爬起来,愈合伤痕,用力振翅,它才能真正拥有翱翔天际的能力和资格。”

“承怡,昨天你问我,为什么先帝明知道你不是皇室血脉也要你经历这些,我想,他应该不会想让自己真正爱的儿子成为一个在雍京朝局中毫无生存能力的废物,以失败者的身份任人践踏,为此,他宁可杀了你。”

……

很久,没有人再说什么。

此时,黄枞菖像幽灵一样飘进来,“陛下,太子奉诏觐见。”

赵毓刚想起来避一避,文湛扯住他的袖子,“坐着。”随后,他自己起身,那边的花梨木大案旁,这才对黄枞菖说,“让他进来。”

太子灵均今年虚岁十四岁,身上是储君的服饰,白色的缂丝锦袍,绣着龙纹。

他的模样有些像文湛,却有一些不同。儿子会像母亲多一些。那位当年的东宫选侍,现在幽居深宫的太子之母姜氏,赵毓没正式见过,只是,……,在当时匆匆瞥过一眼,十四五岁的年纪,欺花胜雪。这样的容貌放在儿子身上,使灵均显得比文湛更清一些,犹如水中碧色的丝草。

“父皇。”灵均显得很端正,他先对文湛施了礼,转过来,面对赵毓的方向,也微微抬手躬身,“王叔。”

赵毓,“……”

文湛却似乎并没有意外,他很直接的问了一句,“山林苑是怎么回事?”

灵均回答,“这是儿子新进买的别苑。”随后,不用文湛再开口,他主动把买山林苑前前后后的事情说了清清楚楚。现是他为什么想要买别苑,又为什么看中那里,用了多少银子,前后都是谁经的手,一一道来。

文湛听后,点点头,“所以,你在买这个院子的时候,已经知道有可能要出事。”

灵均答道,“有感知,没有证据。”

文湛,“你不怕自己最后控制不住,真的被这件事情陷进去?”

灵均,“怕过。只是,……,这件事情必须做。”

他抬头,很认真的看着文湛,“父皇天纵之才,就算我有任何纰漏,您会责怪我做事不妥,或者为人糊涂,但是绝对不会被人蒙蔽,说我通敌叛国。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既然我已经知道身边人不干净,就不能坐视不管。只是,这件事情终究是我门户不严,儿臣愿意领责罚。”

话语简单明了,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

他甚至没有为了讨好多加一句——因为这次的事情,连累父皇与王叔,是儿子的过错,儿子真是罪该万死。

文湛,“责罚不必了,剩下的事情,你善后。”

太子这次极认真的应答,“是。”

赵毓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们。这是一个轮回,依稀回到了当年,那个时候先帝的身体还很好,他对文湛说话的时候,也是这样。简单明了,直白问话,他对儿子最大的诚心,应该就是没有机锋,不话中有话。当年文湛对先帝说话也是这样,没有错误,没有疏漏,字字合适,条理分明。他们像父子,可是又不是很像父子。他们是君臣,可是却又比君臣多一层亲近。

当年,先帝曾经说过文湛,——他必须在怒海狂涛中,稳住心神;在万箭穿心时,保住本真,同时,也要凭着自己的本事,生存下来。

赵毓问过先帝,“这样,不会太苦了吗?”

先帝盯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轻声说了一句,“谁让,……,他是大郑的储君?”

灵均离开之前,也看了一眼赵毓。

外面的光隔着雕花窗照进来,影影绰绰的,他就在光影中,犹如一个藏于深宫中的瓷器。华美的釉彩,精湛的工艺,难以描绘的细致与精美,却是脆弱的,似乎一只手指就能让它粉身碎骨。

尹府。

赵毓坐在灯下,有些愣怔。他的手中似乎无意识的拨着一串珠串,一百零八颗和田玉珠子中间是用“色相如天”青金石雕刻的一朵盛开的蓝蝎花。这样的花原本只生长在西疆拉莫孔雀河旁,见血封喉。此时,它被雕刻出来,无法再随着清风翻动花瓣,以西疆诸神永垂不朽的姿态垂在赵毓手指之间。

他听见脚步声就站起来了,“爹,桂宝儿怎么样?”

“坐吧。”尹明扬咳嗽了两声,“桂宝儿那边有大夫,给他仔细瞧瞧,应该没有大毛病,就是受了惊吓又着了凉,估计得折腾几天。这一次多亏你,还有崔侯,不然,……”

“爹别说了。”赵毓摇摇头,“再说就见外了。”

“好。”尹明扬点头。

赵毓看了看他,这些天因为尹徵的事情,尹明扬像是老了十岁,鬓角眼见着花白,眼角也多了一些皱纹,……,只是眼神一如既往,锐利中带着几丝的凛然,貌似苍老的外皮下,还是那个杀伐决断的老“藩镇”。

尹明扬则问了一句,“怎么,最近事情这么不顺?强悍如你,也开始信神佛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赵毓把手中的珠串盘了一下,放在桌面上,“我原本也不是一定不信的。先帝爱修真打醮,我娘爱烧香,鬼神佛陀这种事情,我没那么抗拒。方才在宁淮侯府,故人死前给了我这个珠串,她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无法作答。”

尹明扬不再问他,此时,唤老管家端过来一个黑色檀木的盒子,放在赵毓面前。

他对赵毓说,“这是我将云中所有祖产质押换来的银票,其实也不能算是银票,是你们西北道可以兑银的汇票。我知道你现在着急用钱,拿去吧。”

赵毓极其意外,“爹,您这是,……”

尹明扬,“这里面也有这些年你给家里的,现在你面前有坎,全家人不能看着你折在里面而无动于衷。”

赵毓没动盒子,“这些东西,以后留给桂宝儿吧。”

“尹家祖宅家庙那边有三百亩地,只要他不挥霍,以后够他吃喝了。我们这些年做的孽太多,造的杀业太大,也许我们本身煞气大,邪祸不能近身,可是会报应在子孙身上。尹徵这次的祸事就是昔年的旧恨,我想着,他以后不用显达,只要能安稳吃口饭就是祖宗庇佑了。”

缓了一口气,尹明扬又说,“我这一辈子只有绮罗和尹徵一双儿女。绮罗走了,她的那份就是你的。”

不一会儿,大夫过来。很年轻的一个人,就是脚有些跛,手中拿着一根拐杖,走路一歪,一歪。

“部堂大人,赵先生。”

大夫过来,将方才给尹徵看病的情景详细说了说。

尹徵的身体没有大问题,方才无法发声是因为被点了气穴,现在已经没事了,他的声音正常。就是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过于艰难,尹徵的确受惊过度,未来几天应该会有低烧。

最后,大夫留下了药方子。

外面开始下雨,赵毓让马夫套好了马车一会儿将大夫送回去,随后,他让尹明扬去看看尹徵,自己举着雨伞,送大夫出门。

廊檐下,大夫见尹明扬没出来,就对赵毓说,“尹公子断掉的手指是无法再生了,这一点,还请赵先生与部堂大人心中有数,他以后不能科举出仕。”

赵毓点点头,“这个,我岳父早有准备,有劳谢大夫费心。”

门外,赵毓让人包了一封谢仪,双手奉上,“有劳您跑一趟,以后可能还要继续麻烦您,这点东西不成敬意,您务必收下。”

这位大夫却也没有推辞,将那包谢仪接过,“你这次回京,我本来想请你喝顿酒,可是我叔父那边,……”

赵毓,“谢枯荣大人嘛,一言难尽。当年也多谢您为小女引荐名师,只是当年兵荒马乱的,我们实在无法在雍京长住,耽误了小女的学业,也空费了谢大夫的好意。”

这位大夫是谢翾飞,谢枯荣长兄的独子,少年时代打马球让人设计用球杆打断了腿,绝了他走仕途的路。不过谢家有“进则救世,退则救民”的家训,既然谢翾飞此生无法立身于庙堂,悬壶济世就是他此生无法选择之后的抉择。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他依旧是谢家宝树上的一枝青翠枝叶。

“赵毓,你说话还是这么客气。”

“这可是真心话。”

“如果令千金还想读书,谢氏家学我不敢保证,不过我父亲应该会想要收这位女弟子。当年,十一娘就是跟着我父亲读书的。”

谢翾飞口中的十一娘就是梅太傅的长孙媳,梅纯熙。听到这名女子,赵毓心情有些微的复杂,他不再说话,举着纸伞给谢翾飞撩起来马车的帘子。

谢翾飞上了马车,转手握住布帘,“赵毓,其实,你可以两家都答应。”

赵毓的手指微微转了一下油纸伞。

谢翾飞,“如果你答应与我谢氏联姻,我叔父同意让梅家大公子出妻,令千金就会是梅家明媒正娶的长孙媳。”

赵毓,“梅少夫人怎么办?”

谢翾飞,“十一娘自己不慎,被人陷害到了这一步的光景,她还需要依仗谢氏。放心,我堂妹归家之后也会过的不错,毕竟谢家是大族,她对谢家有功,家族不会亏待她。”

赵毓听着,手指又转了一下油纸伞。

谢翾飞忽然笑了,“别为我堂妹难过,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她回到谢家才能得到最好的庇护。十一娘见识不输男儿,未必愿意在一棵树上吊死。”

赵毓,“我曾经很直接的拒绝了梅太傅,对于谢枯荣大人,我也不会暧昧,承蒙错爱。”

……

夜晚的雨,越下越大。赵毓回到禁宫,刚换好衣服,就听见外面的暴雨砸在黑色琉璃瓦上,噼里啪啦的,好像是千军万马在荒野上狂奔。

桌上一碗酒酿圆子蛋,加了红糖,喝完后亲吻都带着一丝清甜。

赵毓跨坐在文湛的腿上。

他慢慢向下,……

“不会很难受吧?”

“……还好。”

饶是这样说,还是用了不少时间,才完成这样的姿势,……,昏眩与痉挛。

“你说过,任打任罚。”

十指交缠。

热烈的亲吻。

掌心与舌尖都是柔软与火热的贴合。

“可是,……”

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快|感犹如翻腾的四海狂涛,将他们恣意拍打,最后卷起波澜成为汹涌的漩涡,卷住他们,直至灭顶的那一刻。

“陛下,……,这是奖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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