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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西北道生死对赌是天大的事,如同东海扬波,整个敦煌会馆虽然表面上鸦雀无声,实质上已经被卷入巨浪。

众人却在赵毓那张如同贴了宣纸一般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等生死约签定,赵毓冲着萧呈和在场的所有人拱了拱手,就走了。只是,在他出门上马,扯住缰绳回望一眼,正好看到以巨木构架的四面八角楼上挂着“西北道”的匾额。午后的日头有些晃眼,他昂头正对着匾额闪的光,于是,微微眯了一下眼皮,随即手下缰绳一扯,打马过雍京,直奔南城留园。

薛宣平把所有事情善后,在快掌灯的时候,也到了留园找赵毓。

“你来的正好。”赵毓还挺高兴,“我刚才还想说找人叫你过来一趟。你饿不饿,先吃点东西吧。”

花厅中摆了一个大八仙桌,上面摆着八凉八热,一份热汤和樱桃果肉做的酸浆醴酪,和几个小坛子黄酒。

“留园做的是吃喝玩乐的买卖,你这里的厨子得意,看这一桌菜,啧啧,就是皇帝老爷子吃的也不过就这些吧。”

黄枞菖刚拿了一个大碗过来,就听见薛宣平说了这么一句,随后看了他一眼。

薛宣平没搭理他,他现在全部心思都在这满桌子的饭菜上。他一伸手扯过一只烤鸭子腿,以鸭子脆生生的皮蘸了蘸白糖,放嘴巴里面一放,……,入口即化,油脂带着甜味,他感觉自己的肚子似乎被刨开,可以把一桌子的好东西都倒进去。于是,他放开了肚量,像蝗虫一样,扫荡了整个八仙桌,不一会儿,这里只剩下残羹剩饭。

赵毓看着他吃,然后问了一句,“饱了吗?”

“呃,……,先这么着吧。”

“你别这样。我好不容易请你吃个饭,再怎么着也不能不让你吃饱,黄瓜,你到后厨,把炖的那个佛跳墙端过来。”

“呃,……”黄枞菖贴着赵毓的耳朵,极其轻的声音,“一会儿陛下过来,这桌上都不剩什么了,要是咱们再把佛跳墙端出来,让他吃什么?”

赵毓,“我记得厨房还有挂面,实在不成,就给他煮个挂面卧鸡蛋,……,呃,卧俩鸡蛋吧。”

黄枞菖也没办法,就把炖着佛跳墙的瓦罐从后面端了出来。薛宣平几下子就把里面的干货全捞走,最后,还撕开一坛子黄酒,仰着脖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放下坛子,拍了拍肚子,“饱了。”

赵毓本来也有些饿,只是一看到他这个吃法,把他的饿劲给吓回去了,他就一开始喝了几口菌汤,没吃别的,他见薛宣平吃饱了,点了点头,“饱了就好。”

黄枞菖,“幸亏这位爷没生在我们村,不然,刚紧着您一个人的口粮,我们半个村都得饿死。”

薛宣平,“今儿个一天波浪壮阔的,我害怕,没敢吃东西,这不,晚上事情都了了,我也饿了,就吃的有些,……,嘿嘿,见笑见笑。”

赵毓,“老薛,今天这场对赌,你怎么敢站在我这边,和整个西北道打对盘?你不怕最后输的当大裤衩子?”

薛宣平,“不瞒你说,我连退路都想好了,去一个大官家做厨子。我原本就是你的伙夫,这老本行一直没放下,要是真输了,反正我不填命,顶多赔钱。我想得开,这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有手艺,饿不死。别说这些了,你不是有事要找我,作甚?”

“到书房再说。”赵毓说着,端了一小碗樱桃酸浆醴酪,边走边吃。

留园是雍京城有名的园林。虽然比不了号称“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的原祈王府,但是这里的亭台楼阁也做的如同山水画中一般。留园曾经是宁淮侯的府邸,当年宁淮侯崔珩因为他表弟非帝裔被罢黜王爵的时候受到牵连,而被抄了家,留园也被查封。后来,不知道怎么着,居然到了赵毓手中。

“老赵,我一直想问你,那么多园子你不买,怎么买这个奇怪的地方?你不怕这里风水不好?”

“风水不好?”赵毓仔细吃了一个樱桃,“留园的原主人虽然曾经被抄家,可是现在呢?崔珩的名字写在大郑三十二侯府的名碟上,东山再起了。这里风水好得很。”

薛宣平,“这话这么说,也合适。不过,那位崔侯为什么不把留园再买回去?”

赵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你话怎么这么多?”

薛宣平,“我一害怕就话多。我今天过的提心吊胆的,这不,刚松快一会儿。”

书房中,赵毓的酸枝大案上摆着十几种银锭,除去没有江南的一窝丝,其他大郑全境的银锭都全了,另外,这里还有南洋进来的墨西哥白银,藏区的银元,西疆八回部的银锭,还有一些番邦“佛头”,和一些散碎银两。

“这是我从西城赌局和一些地下钱庄还有黑市搜集到的银子。”赵毓说,“这边几种我能看出门道来,可是这一块,我感觉有些疑问。”说着,他给薛宣平一块小银锭,“这个模样看着像蒙古诸王铸造,可是,成色却不一样。”

薛宣平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口中却问赵毓,“你从西城赌场拿回来的锭子?他们给你?真邪性。”

“这个你就别管了。”

“老赵,你给我说句实话,你相信雍京这个银价会砸下来吗?”

“我算着差不多了。”

赵毓说,“我一直让账房看着也算着雍京的银货交易,最近一段时日,外地白银流入雍京城的量比之前要大,大得多。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么高的银价就是一个大坑。”

“雍京这里的白银天坑可以把大郑全境甚至海外的白银都吸进来。白银少的时候昂贵,等到银子多到烂大街了,还能继续这么昂贵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薛宣平,“你怎么能算的清楚整个雍京城到底有多少银子?这里水这么深。”

赵毓把樱桃酸浆醴酪吃完,将碗放在一旁。

薛宣平忽然拿起来那个碗,“这是官窑瓷,呃,还是今上元熙年间的珍品,你怎么有这个?”

赵毓看了看他,“我有个朋友,开了个瓷窑,专门仿造市面上卖得好的瓷器。做工精湛,怎么样,连你都懵住了吧。”

“仿品?”薛宣平又仔细看了看,“不像啊,……,不过你还别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这个朋友一招鲜,以后不愁没饭吃了。”

说完,他这才恋恋不舍的将瓷碗放下,黄枞菖连忙收走了。

文湛到了。

薛宣平见到他,还挺热情,“小哥儿,你晚了一步,我们刚吃完饭,那佛跳墙炖的,嘿!”

文湛看了他一眼,赵毓过去,对他说,“一会儿我给你煮挂面吃。”

“好。”文湛笑了笑。

薛宣平把手中的银锭舔了舔,又咬了咬,终于,他对赵毓说,“这是东瀛德川幕府的白银。”

赵毓,“我也曾经怀疑过是他们的东西,可是,这个银锭的成色不对。这块银锭成色太好了,不像他们平时用的那种泥沙掺半的银锭。”

薛宣平,“石见银山那边的矿跟别处不一样,我一舔就知道。老赵,你也舔舔,看看味道是不是有些苦?”

说完,他把手中这块还沾着他口水的银锭在文湛面前,递给赵毓。

赵毓,“……”

薛宣平,“我教你这一招,以后,你只要一根舌头就能把全天下银锭的来历分辨清楚。”

文湛从木案上拿起来三张雪浪笺,裹住薛宣平手中的银锭,接过来。

薛宣平,“……”

赵毓当然不可能真正去舔,文湛将银锭放回在木案桌面上。

薛宣平忽然觉得有些上头,“我就喝了那么一小坛子黄酒,怎么会晕?”

——六十年的绍兴黄,刚从禁宫的酒醋面局中刨过来,酒量不好的人一小盅就醉倒,你那一坛子一饮而尽,难道你还想上山打虎?

赵毓让黄枞菖找人,套了马车,把薛宣平送回家。

不过,上了马车临走的时候,老薛舌头肥大的问了一句,“那些改头换面的银锭是哪儿来的?”

没等赵毓吱声,他就爬倒了。马夫不紧不慢的赶着马车,在雍京夜色的长街中缓缓离开,赵毓挥了挥袖子。

等赵毓回屋,面已经煮好了,文湛面前一碗葱花挂面,还趴窝着两个荷包蛋,旁边是一个小盘子,里面是留园的厨子自己腌的咸菜。

文湛,“这些东瀛的白银是哪里来的?”

“东北,肃慎人。”赵毓回答。他面前的这碗面上滴了香油,文湛又给他夹过来一个荷包蛋。

“我记得你说过,德川幕府的白银不允许出海。”

“嗯,当时我们为了换一些能用的日本白银,还绕道去了鹿儿岛。市面上见到的东瀛白银都掺了很多杂料,老薛不喜欢咬他们的银锭,说一舔就一嘴的泥沙土块味道。这一次从肃慎人那边流进来的日本白银却纯度很高,的确奇诡的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文湛吃着面条,“不怕。”

赵毓,“他们之间隔着海,还隔着雄鹰也飞不过去的崇山峻岭;他们与我们之间还隔着山海关。就这样,也挡不住。”

白银的流淌就像一条可以腐蚀一切雄关漫道的河流,大鲜卑山挡不住,天下第一关照样挡不住。

这一夜睡的很踏实,文湛睁眼发现身边没人,他稳稳了心神才起来。

外间屋有声音,还有食物的香气。他披着外袍走过去,看见赵毓就着一个瓦盆正在熬粥。小瓦盆放在泥炉子上,下面烧着银丝碳,没有一丝烟火气。

“醒了?”赵毓手中的木勺子搅了搅了米粥,随后,把一盘切好的鲜鱼放进去,“昨天没让你吃好,今早给你煮一份生滚鱼片粥吃。”

这个香气,这个小泥炉子,这个小瓦盆,还有这个人。

——文湛自己就像是御花园中朱红色墙面上经年不朽的蔓藤,把承怡围住,狠狠缠绕。他曾经挣扎着想要剥离,结果却让两个人血肉模糊,幸好,他不动了。

皇帝忽然觉得,他半生踏过惊涛骇浪的杀伐,一生都要面对“天下汹汹,觊觎御位者不知凡几”的恐惧,似乎在此时,都得到了抚慰。

“给你加点果子和小葱吗?”赵毓给他盛了一碗。

“好。”

赵毓这些天不回家中,也不去宫里,一直住在留园。

对赌后的第一天,风平浪静。

第二天,依旧平和,只是有一些小风浪,却是好事情。西北道赵字头的汇票开始在雍京流通。

第三天,风浪高了一些。坊间都传,西北道赵字头的汇票隐隐有之前十三行的银票的架势,成为新的“宣纸做的白银”。

第四天,因为现银缺少,有些人开始囤赵毓的汇票。

第五天,坊间传闻,西北道将要兑付一封巨额债票,此封债票名号是“鸾”,这封债票将要掏空整个西北道,他们之前发的所有汇票都不会再兑付现银,原本就有风浪的雍京显出风高浪急之势。

第六天,秉承“逃命时,不一定跑的最快,但是一定要比别人跑的快”的活命王法,所有持有赵字头汇票的债主都想要比别人更快的兑到现银,无奈,时间未到。

于是,大批人开始在敦煌会馆门前聚集。明天一早,西北道要开银库兑现银,债主们觉得,即使自己不能第一个拿到银子,也要抢在现银兑光之前,把手中的宣纸兑付出去。

——宣纸做的白银?

有买有卖的时候,可以随时兑付白银的时候,它就是白银。如果一旦出现拒兑的情况,哪怕缓上一段时日,它也会迅速腐朽,比草纸还不如!

货币,最好是真金白银,因为无论世道如何变,它就在那里,不与山河同朽。

圣人也说:货币必皆五行百产之精华,山川、阴阳所炉备,绝非易朽易伪造之物所能刑驱而势迫。

留园似乎不在风浪中。

九月的时候,梅子成熟,这里的厨子贮存了一些,做成梅子果脯,放在琉璃盘子当中,端上了桌子。而赵毓胃寒,如今天凉再加上夜雨连绵,就让黄枞菖给他温了一坛子太雕。他最近得了一本春|宫,把龙阳之好描绘的极其精妙,此时翻看,竟然有一种“雪夜闭门读禁/书”的文雅。

外面似乎有客人。

小厮提着马灯引着客人前行。

赵毓在水榭上向外看,外面冰冷一片,他只看见一盏灯似乎在水雾中飘荡,一直到近前,——楚蔷生?

“蔷生怎么想起来我这里?”

楚蔷生进屋,看见赵毓桌面上摆着一碟子青梅脯,一坛子温好的黄酒。

他没说话。

赵毓拿起来酒坛子给他到了一盏酒,“尝尝,这是六十年的绍兴黄,前几天刚从酒醋面局的地窖中刨出来的。”

楚蔷生将外罩的披风脱下,黄枞菖连忙接住,拿到一旁。

“承怡,我有事。”

“好,什么事?”

楚蔷生坐在赵毓对面,极认真的说,“银禁。”

“……”

赵毓也给自己倒了一盏酒,“这是朝政,为什么找我?”

“为了让圣上开银禁,我用尽了心机。我带着梅太傅的儿子去你家,其实就是为了让圣上亲眼目睹银价高昂之下的血腥。即使珍贵如令千金,在这种情形下,也只不过是可以称量的货品。”

赵毓点了点头,“我知道。”

楚蔷生,“写在奏折上的苦难与正面直视,甚至是亲身感受,决然不同。”

赵毓,“我知道,你是觉得刀不砍在自己身上不见血是不会疼的。你的确把我砍的血肉横飞,让陛下也跟着,……”

楚蔷生,“如果,以后我因此获罪,你千万要袖手。”

“蔷生看轻陛下了,就我自己来说,翻遍史书,亲历先帝今上两代,能以先生为相的帝王,只有陛下。裴相掌权的时候我还小不记得,杜首辅横霸朝纲几十年,他伺候先帝,得到先帝信任,因为他有一种特殊的谄媚,这一点,楚楚你就没有。历代帝王喜欢纯臣,完全没有私心一心为主上,但事实上这种人是不存在的。陛下从来没有这种妄图,他知道以圣人的标准来要求人,要求别人成为圣人,就是虚妄。”

赵毓吃了一颗梅子。

“我们都对银价高昂之下的民生之苦有切肤之痛,可是,蔷生,这与开银禁有什么关系呢?”

楚蔷生,“只有彻底开银禁,规定白银为我朝的法定货币。这样可以正式动用市舶司之外民间海商的能力,通过海外贸易大规模以丝绸、茶叶换取海外白银。到那时,大郑境内的白银才能源源不断的供应。”

赵毓,“太阿倒持。”

楚蔷生一愣,“什么?”

太阿,相传为春秋时期欧冶子铸造的千古名剑,楚国镇国至宝,王者威道之剑。如果把象征天下王权的古剑倒着拿,那岂不是把极致权力拱手他人?

楚蔷生自然知道这个词的含义。

他只是意外。

赵毓,“把供应白银的生意交给民间海商,谁受益?是朝廷吗?”

楚蔷生没说话。

赵毓又吃了一颗梅子。

“受益的人,首先是这些海商。他们手中会拥有大笔白银,之后,他们要怎么做?把白银无偿上缴给户部吗?自然不可能,他们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得到更多白银。朝廷能做什么?抄家灭族收缴白银吗?自然也不可能。此时,朝廷能做的是依靠市舶司卖丝绸、卖更多的丝绸,以换取更多的白银。”

“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朝廷和大户抢夺白银。”

“户部一年的税收是七千万两白银,而江南富户贮藏白银过百万者不在少数。换句话说,户部只能顶七十个富户,一百个大户加起来就是富可敌国。户部是永远抢不过天下所有大户的,这就好像一头狮子对阵群狼,没有胜算。开银禁,看似一马平川的坦荡之途,尽头却是万劫不复。”

这些,楚蔷生也左右衡量过。只是,如今白银之祸几乎可以动及国本,必须使用霹雳手段,不能再徐徐图之。

“蔷生,越是山穷水尽,越要稳住心神。当然,你也可以说我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我不是大郑宰辅,我只是个草民。”

此时,楚蔷生也吃了一颗梅子,浸了蜂蜜,极清爽的酸甜,在舌尖扩散,“圣上的意思是什么?”

赵毓摇头,“我不知道。”

良久,楚蔷生问了一句,“圣上,可是想重新发纸钞?”

赵毓没说话。

楚蔷生,“货币者,圣人所以权衡万物之轻重,而时为之制。从古至今,金银这些不容易腐朽的贵重金属是作为货币的天然良材。天下百姓已经习惯使用白银也认可白银,即使以帝王之力,终究不能强迫民间放弃白银。”

“蔷生。”赵毓仔细想了一下,才说,“以白银做货币,就是饮鸩止渴。”

“怎么说?”

赵毓,“货币应该做到三点:保值、流通和计价。”

“白银做货币,保值倒是不错,它深埋地下都能吸到小民百姓的血。可是,作为流通手段,白银却糟糕至极。打个比方,如今的雍京,如果有人夏天用白银买了一个院子,现在一定想要骂人。因为同样数额的白银如今可以买三个院子。既然大家都认为银价可以飞上天,那谁会出手呢?结果就是所有的银子都会深埋地下。”

楚蔷生认真听完,却严正的摇头,“承怡,纸张绝对不可以做货币。”

赵毓知道,楚蔷生其实是非常出色的宰相。他执政的主张异常鲜明,所以,有很多迂腐文人诋毁他,说他堪比古时候臭名昭著的商鞅与李斯。他精通《诗经》《礼记》《孟子》《徐子》与《韩非子》,主张以谷物和布匹纳税,符合《管子》所倡导的重农思想。

此时,楚蔷生徐徐说了自己的想法,——白银做货币极好,这样可以防止君王横征暴敛。

“大郑历代君王尝试过鹿皮、丝绸、以金箔加工的纸张,甚至是非常精美的丝棉纸做货币,都失败了。因为纸钞可以让君主敛尽天下之财。如果没有白银的天性制约,君王就会穷奢极侈,横征暴敛。”

赵毓却说,“蔷生是儒生,我知道儒家一向倾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想法,不干预,自然而然为上。可是,这种想法,究竟是限制君王无尽的权力,还是限制整个王朝的执政能力?”

楚蔷生,“洗耳恭听。”

赵毓,“在我看来,大郑从七百年前开始就不是一个高度集权的王朝,而且有越来越松散的趋势。前一阵我为了追查十三行被劫银船的下落,去了一趟太平镇。”

楚蔷生,“我知道那里。”

赵毓,“百年来,那里是大凶之地,是世外仙源,是封闭之地。直隶总督署不想管,就给那里的里长发了薪俸,让他们自己管自己。结果,这种放任到最后就是造出一片法外之地,引发了一场惨绝人寰的血案。”

“皇权不下乡,也许初衷是好的,但是,地盘就在那里,人口就在那里,你不去管,自然有人去管。儒家限制君王的权力,限制官员的权力,却把原本属于王朝的地盘尽数让出,久而久之,就成了令不出雍京的局面。”

“再加上国家科举选士,官爵上豢养的都是一群书生,不知道钱粮,不知道刑名,只知道八股。这样的人干不过地方上的老吏,也干不过祖居那里的豪族。最后就是流水的地方官,铁打的豪强。那些豪强可同朝廷不是一条心。”

“这种结果,还让你觉得竭尽全力限制皇权,尤其是限制王朝的执政能力,是件好事吗?”

楚蔷生拿着酒盏,一直沉默。他似乎想要喝酒,却没有发现,酒盏已经空了。

赵毓,“无论如何,白银不能再用了。既然是饮鸩止渴,即使找不到清水,也不能把毒酒当清水喝。”

楚蔷生似乎开始动摇。今晚这些话,几乎动摇了他的根基。

赵毓决定再凿一锤。

“蔷生从翰林做到左都御史,再入阁,成为左相,仕途可以说是平步青云。你没有做过疆臣,可能不知道其中的门道。封疆大吏,起居八座,堪比王公,那用的是朝廷俸禄吗?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却没有人管,为什么?因为即使是二品疆臣的薪俸也活不了人。这里不是说白菜豆腐活一家老小的命,而是活不了整个衙门。

户部只给官员们发薪。而幕府中的师爷,行辕中的亲兵衙役,这些人都需要官员自己养,甚至连这些封疆大吏往来雍京的书信都需要大人们自掏腰包养了书吏和马匹来传递。这些钱,户部不出,自然要刮地皮。户部为什么不出,因为没钱。至于户部为什么没钱,因为这是祖制。”

“户部所做的事情,一向就是赈灾,修河堤,拆了东墙补西墙。说实话,他们连我大郑究竟有多少家底都不知道,每年就知道按照惯例收税。丰年多一些,欠年少一些,灾年再倒贴一些。这就是放任白银的后果。因为我们使用白银做货币,所以国家无法把全部的财权抓在手中。”

“还有,现在是太平盛世,国库还算充足,万一到了国库捉襟见肘了,……。假如一个官缺,两个人争。一个是科甲正途出身的进士,一个是可以出大笔白银的人。户部需要钱,这个官缺给谁?好,绝对不卖官鬻爵。那么,一万两,两万两,卖不卖?好,也不卖。那么,十万两呢!五十万两,甚至一百万两呢?”

“蔷生,我也砍你一刀。”

“你是读书人,科举在你们读书人心中比天大,比泰山重,比命贵,可是在我心中它一文不值,在圣上心中,它不过是一种选拔官员的方式,这种方式同军功,同白银没有什么区别。昔年,皇权可以同门阀共天下;今天,皇权可以同士大夫共天下;明朝,皇权为什么不可以同白银共天下?恕我直言,八股取士,这样取出来的士,在圣上的眼中,未必比玩转大笔银钱的人好用。读书人,不是圣上唯一的选择。”

“我这里有一些从十三行买过来的官员借据,我连圣上也没有给看过,其中有几位大人就是在近几年折了。贫苦出身,读书非常用功,一朝登天子堂,前途原本无量,到了任上,没办法把衙门运行起来就刮地皮。他们连刮地皮都刮的不得其法,弄的天怒人怨,一朝水灾激起民变,御史三本奏折参到他们永不超生,这是背诵百遍'尔奉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也破不了的魔咒!”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继续以白银做货币,户部依旧只是个大仓库,每年拆东墙补西墙,依旧袖手王朝的财政,官员为了生存刮地皮。而官位的高低必然以收益的高低来定品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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