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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文湛抬手对着越筝就是一耳光。

赵毓没有拉住他。

越筝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子,却没有低头或者捂住脸,而是倔强的昂着下巴,看着他们。

“文湛!”赵毓推了推他,“先到外面等我一会儿。”

“我不去。”

“好。”赵毓把他推到靠近门边的一把椅子上,“那你坐在这里。”他又给他到了一盏茶水过来放在他手边。

安顿好文湛,赵毓让门外侍候的卫锦拿了布巾端了冷水进来。他将越筝拉到距离文湛远一些的地方坐下,用布巾沾了冷水给他敷脸。

赵毓在他面前蹲下,手指微微用力,按压住湿冷的布巾。

越筝脸颊上泛了红,却不是很肿胀。皇帝方才下手控制了力度,这一耳光力道不是很重,警告的意味却异常强烈。

“怡哥哥消气了吗?”

“我不生气。”赵毓轻声道,“你做什么,说什么,我都不生气,只是,……”

他微微抬头。

惜字斋的琉璃灯光直接打在他的面孔上,璀璨之外却是不可思议的柔和。

赵毓忽然问,“越筝,你看我,是不是有些陌生?”

越筝没说话。

赵毓又说,“去年,你去西北道兑白银,如果不是确定知道遇到的人应该是我,你是不是,已经认不出我来了?”

陌生。

眼前人有着令人心寒的陌生。

今晚,越筝一直看着赵毓,他总是想要从眼前人的身上找到童年记忆中的“怡哥哥”。

他极其早慧。

他对自己一切记忆自傲到自负的地步。

他不相信,眼前这个“赵毓”就是回忆中的“承怡”!

可是。

他的心比眼睛更早的认出了他。——赵毓就是怡哥哥,他回来了。

“对不起,怡哥哥,我不应该那样说你。我明明知道你不是,……”

赵毓轻轻摇摇头,“我只是调侃一句,没想到圣上,……,你还疼吗?”

越筝的手指抬起,在自己脸颊旁握住了赵毓拿着布巾的手,——小了,怡哥哥的手变小了。原来他的手那么大,那么有力,可以一下子把自己端起来;现在他的手却小了许多,温温凉凉的,自己的一只手就可以把他的手包裹住。

赵毓忽然说,“越筝,你见过微音殿后院有一个小房子吗?那个小房子只有一个非常小的窗子,很高,就在廊檐下,它的门也很窄,像一个关野兽的笼子。”

越筝没见过这个小房子,可是他听说过那里。

那是惩罚皇子们的地方。

这些金枝玉叶们,年少时候如果人不听教导,不喜读书,或者恣意任性,却因为身份特殊,侍读学士们无法打骂,便关在那个小房子中“静静心”。

一天,两天,最多三天,再顽劣的皇子也会服软。毕竟这些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天之骄子们,根本无法忍受宁静到冰冷的环境,简单到粗糙的食物,还有,被黑暗包裹的,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寂寞。

越筝问,“怡哥哥怎么知道那里?”

即使越筝的对往昔的记忆已经模糊,可是,他却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人得先帝当今两代帝王的盛宠,根本与那个小房子无缘。

赵毓回答,“我曾经被先帝关在那里,整整二十天。”

“怎么回事?”这是文湛的声音,他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接着他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赵毓认真回想了一下,“应该是,……,我到毓正宫读书的第二年冬天。”

“我记得了。”文湛记得赵毓所有的事情,“那年冬天你不在宫中。父皇说你跟随你母亲回冉庄省亲。”

想起来往事,赵毓忽然轻轻笑了,“我母亲到当真回了冉庄。”

文湛,“为什么?”

这一次,赵毓看着越筝,开口,一字一句道,“父皇罚我,因为我同文湛太过熟悉,所以,当我面对他,即使知道他是储君是太子,可我行君臣之礼时,头低不下去。父皇说,低不下去的头颅,就是罪。”

这件事,即使文湛也不知道。他只是记得,这么多年,承怡面对他跪拜的时候,头异样的低,甚至,已经压到了他的脚边。

“越筝。”

“我一走这么多年,这句话本来没有资格对你说。可是,我对你的心,和当年父皇对我的心是一样的。”

越筝松开了自己脸颊旁赵毓拿着布巾的手。

大正宫。

子夜。

回到寝殿,文湛将手中的油纸包裹的烤鸭子递给柳丛容,“切开,再剁一些酸的腌萝卜进去,吊汤。”

“是。”柳丛容答应着,双手接过。

赵毓左右看了看,“柳芽,我让黄瓜送格非去一趟兰叶巷,他人呢,回来没有?”

柳丛容说,“黄秉笔人到是没有回来,不过他请了宁淮侯府的人护送姑娘回来了。不到宵禁,人就回了宫,如今姑娘在太贵妃的寿春宫安寝了。”

赵毓听着有些新鲜,“黄瓜人呢?”

柳丛容,“听姑娘说,似乎是老家有些事,他回去一趟。”

赵毓听着有些怪,可是又说不上哪里怪,他的头发有些痒痒,他抓了抓,随即转念一想,他与文湛在外面跑了一天,身上有灰又有烤鸭子、还有幽古的书香的味道,需要清洗一下。

文湛吩咐柳丛容准备热水。

等到他们两个都折腾完,赵毓低头抓着头发,看着滴滴答答的水滴,忽然想明白了,——黄瓜从来没有如此的不靠谱!

“文湛,你说黄瓜家里有什么事?”他低头,文湛拿着布巾给他擦干头发,“我让他送花骨朵回一趟兰叶巷,这一条路说远不远,说近其实也不近。现在外面有一些人盯着我找我麻烦,我藏的严密,他们找不到我,我怕他们直接找花骨朵的麻烦。”

“这个黄瓜,我让他把人送出去,他怎么找了老崔的人把人送回宫?”

“我到不是说老崔的人办事不牢靠,可是,他的人终究是外臣,从宫门到寿春宫还有一段路,这些人无法进宫,花骨朵不得自己走吗?这段路就是十万八千里的征途那最后一哆嗦,万一这最后一步除了什么差错,……,这里是你的地盘,倒是也不会有什么差错。我就纳闷,黄瓜究竟做什么去了?”

文湛没说话。他把赵毓的头发擦干净之后,自己擦自己的。——极端没有章法。

赵毓看不下去了,让柳丛容换了几块新的松软布巾过来,他给文湛擦湿发。文湛的头发像极了他的性格,又黑又粗又硬又多,显得异常桀骜不驯,这一点上,他同崔珩有些像。

“怎么不说话,你,……”赵毓低头看看他,“生气了?”

文湛拿过赵毓手中布巾,自己擦,还是不说话。

赵毓,“你打了人,越筝都没说什么,你生什么气?”

文湛坐在软塌上,赵毓用梳子比划了一下,发现还是无法梳通,于是伸出手指,一次两次的帮他梳理长发。

“我不想听到那两个字。”

“什么字?”

“你知道的。”

“内宠?”

“嗯。”

赵毓的手指顺着尚且微潮的长发,一顺而下,“那你应该打我,这两个字是我说的。”

这一次,文湛把他的手给拨开了。

赵毓,“我只是调侃一下,同时,也让越筝不要再伪装乖巧了。”

眼前人的头发很长,很长很长,从他出生到如今,一直没有剪过,而赵毓的头发则是剪过的。文湛的头发就在手边,和自己的,可以绞扭在一起。如果,从他那里取一束,自己头发也剪一束,合在一起束在一起,就是“结发”吧。

“文湛,你也说过的,把眼睛蒙上,把耳朵堵上,不看不听,难道事情就不存在吗?”

“你说,可以做娘子,我知道你是哄我开心,我也很开心。可是,归根究底,我们之间,还是皇帝与内宠的关系。”

“这不是你的错。”

“你头上压着十二道白玉珠的冕旒,它太重了。我有的时候觉得它才是主宰,我们都是它的傀儡。”

赵毓的手指轻轻插|入文湛的头发,酥酥麻麻的。

“所以,在它面前,一切都无足轻重。我不过是一个被废了王爵的庶民,也永远都是这个身份,所以,其实越筝说的对。我一个草民,还是男人,住在大正宫,不是帝王内宠,那我是啥?终归不是太监吧。”

听到这里,文湛倏然转过身子,直勾勾的盯着赵毓。

赵毓连忙说,“即使这样,我还是依旧心悦您,陛下。您看,我的这份心意是不是足以抵抗十二道白玉珠冕旒的重压?”

“所以啊,别人说内宠就内宠吧。”

“不过文湛,我一直有些搞不明白,这个内宠是专门指姬妾,还是只要在宫廷内,凡是帝王宠信的宦官、娈童,外加像竖刁、易牙、开方这样的厨子佞臣什么的都算是内宠?”

文湛,“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毓抓了抓头发,“虽然无法流芳百世,可是,我也不想遗臭万年。说实话,我其实内心最深处还是很有信念的人,他日太史令写《郑传》,我可不想与这些佞臣小人厨子什么的被归到同一个册子中去。所以呢,最好的情景就是我没有名字。这样,好事情没有我的,坏事情也没有我的,我就可以吃喝玩乐一辈子,最后一床缂丝陀罗经被一盖了事,嘿嘿。”

——缂丝陀罗经被。

这是皇帝大殓才能使用的东西。

承怡这样说,是许下了生同衾、死同穴的诺言吗?

文湛把赵毓手中的布巾全部拿了过来,胡乱把自己的头发擦了擦,又给他仔细擦了擦,湿发干了之后,他才说,“睡觉。”

“呃,……”赵毓倒是也困了,只是,他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极重要的事,至于是什么事,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多半夜的噩梦。文湛一下子惊醒,从床榻上翻身坐起来。他只听见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着,耳边都有轰鸣声。他感觉自己额角有冷汗,认真回忆了一下,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

香。

他闻到了安息香的味道。

文湛抬手掀开垂下的帷幕,外面侍候的柳丛容连忙过来,端过来一盏温茶。他端过来,轻语道,“别吵醒承怡。”

柳丛容有些诧异的看着他,却没有说话,低头应了一声,“是。”

文湛觉得有些古怪,他看了看手中的茶盏,——“鸾”!

这是凤化朝官窑的瓷器,名字就是“鸾”,先帝极喜欢。当年大行皇帝大殓之时,这些瓷器已经全部随着他葬入万年吉壤。元熙八年之后,宫中再无一盏“鸾”的茶盏。如今,自己手中的“鸾”究竟是哪里来的?

古怪。

今夜的一切透着古怪。

文湛猛然想起来什么,他伸手摸了摸身旁,——空无一人。他连忙看了看自己枕头,发现也只有一个,孤单单的摆放在卧榻之上。

冷,彻骨的冷。

“朕,是不是又睡迷了?”

柳丛容硬着头皮微微点头,算是确定了他的疑问。

这么多年了,明明知道那个人在西北,永远不会再回雍京,他却总是不死心,总是暗中有期望。

只是,……

那些幽微不灭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他熬透了今生今世,可有得偿所愿的一天?

这些年,文湛看着自己血肉一寸一寸成灰。

将茶盏递给柳丛容,他闭了闭眼睛。——方才也许应该是场美梦,自己似乎见到了承怡。

他从西北回来了,他回到了雍京,也回到大正宫,他就躺在自己身边,原本冰冷的湖丝软缎也被他的身体焐的有温度了,他的发丝散落在枕头上。有的时候,他起身早了,自己身边只留下他睡过的痕迹,还有他的气息,清冽的,像穿过烈酒的水,可以荡涤一切的清水。

啊!……

文湛睁开眼睛,一瞬间,不知道身在何处,他下意识连忙伸手摸了摸身旁,——空无一人!他连忙看了看自己枕头,却发现这一次,卧榻上摆放了两个枕头,并在一起,昭示着他不再是孤家寡人了。

皇帝稳了稳心神。

他周围没有人,卧榻之旁却有茶具。

借着月光,他看了看,全部都是元熙九年之后景德镇官窑烧造的瓷器。

没有“鸾”,一件都没有!

此时,内殿之外,有人低声说话,是赵毓!“这个瓦罐还不错,吊汤的时候不容易把水熬干。”

黄枞菖的声音,“祖宗,您慢点,这鸭子大,一个人撑死都吃不完,又没人同您抢。”

“别提了,我今天折腾了一天,回来洗了澡就睡了,但是我这心中总是惦记着,总认为自己忘记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可是,一直到我闭上眼睛睡着,我愣是没有想起来。这不,半夜自己饿醒了。敢情,我一回宫就饿了,临睡之前忘了觅食了。”

“哎呦,慢点,慢点。”黄枞菖,“别说,这酸萝卜炖鸭子,还挺香。”

“黄瓜,你跑哪去了,怎么大半夜才回来。”

黄枞菖,“这事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等明儿,我再跟您细说。”

“好吧。”赵毓,“我再捞两块萝卜,你去拿点挂面来,咱们就着老鸭汤煮面吃,味道一定鲜。”

多半晌,赵毓打着饱嗝回寝殿,一眼看见文湛坐在榻上,“你怎么醒了?”

文湛有些愣怔的看着他,随后,皇帝从卧榻上起身,走到他面前,抬手,微微碰触了一下他的手。

温的。

实在的。

他是承怡!

他就在自己眼前!

文湛忽然一把抄起来他,两步回到卧榻,瓷实的压在丰厚的被褥上!

“不是,你怎么,……,呜,……”

赵毓感觉自己身后一凉,随即,……,甚至还有些疼,他的双手连忙抓住面前身下的被褥,用力抓着,手指扭在一起,把褥子都抓成了一坨。

脖颈被凶狠的舔舐着。

“哥哥。”

“哥哥,哥哥,哥哥,……”

文湛乱叫,见血封喉,能活生生割掉赵毓一条命!

赵毓感觉自己是承受了狂风骤雨的河流,却被堵塞了,雨越下越猛,他的水位越来越高涨,已经压到了堤坝的边缘,随时可能溃堤,那时,巨大的洪流必将汹涌而下,沿着河道淹没下游的一切生灵。

他需要宣泄!

他一低头,用力咬住被褥那一层苍白的湖州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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