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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伊第一次在雍南公学的院子中见到文湛。

他就坐在窗子下的桌边,用左手认真写字帖。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他。她第一次看到这个身份成谜的男人,是在西市的那个破院子中,那一天,母亲魂归长生天。

“你今天读书总是走神。” 赵毓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他的手指依旧放在书页上,“珊伊,你是饿了,还是,……”

此时,他抬头。

“心神散了?”

珊伊连忙把脸扭了过来,面对着赵毓,也重新看了他的指尖,还有那行字:

——都邑华夏,东西二京。宫殿盘郁,楼观飞惊。

她听见赵毓解说道,“这里的东西二京说的洛阳与长安。华夏的旧王都,见识了十数个王朝的兴衰,当年建造在那里的宫阙凌空于飞,使人心惊。”

珊伊,“这么华美的宫殿,比雍京大正宫呢?”

赵毓,“不知道。”

珊伊,“为什么?”

赵毓,“都做了土。”

珊伊,“比高昌王城呢?”

珊伊出生在雍京,长在雍京,她从来没有回过故国,她只能从母亲的描述中,想象那里的样子。

“先知。” 她问赵毓,“那里像彼岸天堂吗?”

赵毓,“别叫我先知,叫我先生。在大郑,先知不是先生而是神棍,整天烧符咒、摇旗、跳大神,做这些事情就为了骗钱。”

珊伊,“……”

赵毓说,“珊伊,你的名字是今生的晨星,寓意着希望,既然这样,就应该向前看,才不负这个名字,也不辜负为你起这个名字的人。因为向前走才有希望。不要回头,身后只有一片废墟。”

废墟?

——因为你,毁灭了那片土地。

珊伊低着头,又听见赵毓说,“饿了吧?现在也挺晚的了,你和送你过来的梁老仆在这里吃夜饭,顺便再给梁十一带些东西回去,省的回去再动锅灶,麻烦。”

在戏楼的时候,赵毓想起来今天应该来雍南公学给珊伊补课,文湛也要过来,他就一直担心。他原本怕梁十一送珊伊过来,碰到文湛不好。结果,来的人是梁老仆。这是好事,因为,这位老头儿没见过文湛,省得麻烦。

雍南公学的饭堂是一个盖着瓦片的木棚子。

檐下几排长长的木桌,桌面两旁是长条板凳。白天有课的时候,学堂中的小萝卜们端着自己的钵盂,装得满满的,可以把长桌挤满。如今天黑了,掌了灯,人烟散去,偌大的地方只有四个人,两个凑一对,默默吃着钵盂中的土菜,每个人手中还拿着一根筷子,穿着两个开花馒头。

梁老仆把自己碗中的肉挑了两块,放在珊伊的碗中,“丫头正在抽条,多吃点。”

说完,他端着碗坐到赵毓旁边。

赵毓看了看他,他没说话,沉默着吃着饭,把脸蛋子埋入碗中。

“有事?” 赵毓问。

“我们老爷去相亲了。” 梁老仆忽然把脸从碗中抽了出来,开口,“崔侯爷给保的媒。姑娘是您那位先夫人娘家的堂妹,是尹家三房六爷家的女,闺名叫做璎珞。崔侯叮嘱我一定要告知您身边的这位后生。难不成,这位尹家姑娘与您这位朋友之前有旧情?”

噗!

赵毓将嘴里的素丸子喷到地上。

事情太突然。

不过,更加突然的是,——这位尹家三房六爷家的女究竟是谁?!!

那边,文湛细嚼慢咽,将口中的食物吞咽下肚,开口,“去年正月,你在云中过年。你说过,令岳为你引荐过那位女子。”

哦!~~~~~

想起来了!!

赵毓记忆起来在岳母“病床”前,那位被引荐的美丽女子。——纤细的脖子,美丽的头颅,就是头发挽成一个圆形的发髻,这是出嫁妇人的妆扮。

“不对啊,我怎么记得那位女子是出嫁妇人的装扮?她这是,……哦!是了!”

去年那个时候,为绮罗扫了墓,赵毓满脑子都是如何早日回雍京,不要等黄河解冻,那样路就没法子走了,心思没在云中。所以他见过的人,都不过脑子。当时见到这位女子只是想着是尹家的一位女,正月回娘家祖宅省亲的,如今一回想,陡然发觉,当时岳母让他见见,其实就是有意保媒拉纤。说明,这位女子,就算嫁过人,如今也是自由身了。尹氏这样的家族,女子应该不会被休,近百年来也无和离,那应该是寡居。

赵毓又说,“这女子好啊,她本人看着温柔端庄,样貌上好,一切都好,……,只是不知道,她有子女吗?”

梁老仆摇头。

赵毓点头,“更好!家里人口少一些,鸡毛蒜皮就少许多,日子过的就平顺。如果这件好事能成,我同老梁也算是一担挑了。”

梁老仆却看了看文湛。

赵毓连忙说,“我这位朋友同那位女子没有任何关系。还有,雍京不比乡间,朱门女子的名节大如天,以后,怀疑别人有旧情什么的话,可不要再说了。老头儿,你不知道,我听说过,凤化年间一位二品大僚,就因为怀疑女儿与马倌有私,为了自己的官声,将亲生女困在秀楼上,不让人送饭食,活生生的饿死了。下人们又害怕阴司,久久不敢查看,据说最后收尸的时候,女子身上桃红色的裙子都褪色了,那可是江南上好的缭雾纱。”

梁老仆后背有些发麻。自从他到了雍京城,时常会这样。他以为自己在乡间早已见识到了人世最惨绝的事,可惜,他错了。那个时候,一切的苦难都是命,都是老天爷不保佑,谁让他们前世不修,这辈子没有托生成上等人?可是,与乡间不同,如今雍京这些鬼蜮,都是人心。

他问,“那个二品大官杀亲骨肉,不会做噩梦吗?”

噩梦?

那一年,这位大人做了江苏学政,收了好几个得意门生。

一场酒宴之后,他信步到了水边,一阵风分花拂柳吹过来,他忽然心头一动,居然痛哭不止,显出了他最后一丝人性。不过,这种悲恸究竟是为了女儿,还是为了他府上刚死掉的一只极其名贵的猎犬,谁又知道呢?

当然。

这只是黄枞菖在很多年前打听来的闲闻逸事。那个时候,他还是不谙世事的大皇子,喜欢听一些离奇的见闻,不管是民间的还是官场的,不像现在的他,听得太多,见得太多,反而腻了,也淡漠了。

赵毓回答梁老仆,“我又不是托梦的星君,我怎么会知道?”

“……”

此时,赵毓又重新开始认真吃饭。

梁老仆则看着已经吃完饭,正在帮助学堂的杂役收拾碗筷的珊依,陡然想到几天前,那位宁淮侯到家中吃茶外加保媒拉纤的场景。

崔珩在后院同梁十一喝茶。

南镇抚司的人又来了,梁十一出去应酬,吩咐梁老仆招待崔珩吃饭。

梁老仆端了一碗炸酱面进来,就看见崔珩翘着二郎腿,歪在炕头上,像一只藤精树怪,——倒是怪稳当的。不管外面如何传这位外戚权贵的种种,在梁老仆的双眼看来,这个人就像乡下过年贴的剪纸凤凰,——看着花枝招展,其实是虚的,一把火就能化为灰烬,却,可以在另外一张红色草纸上经过村姑的一双巧手而涅槃重生。

崔珩见他进来,手指将茶盏放在炕桌上,“你们家那个丫头,……,最近去过西市吗?”

梁老仆摆上几碟子菜码,直摇头,“她娘都死了,早就断了念想儿了,自然是不去了。”

崔珩点头,“那就好。”

说着,他直起身子,梁老仆不知怎么着,看着他,竟然像是软炸里脊裹了一层面糊,顿时变得肃杀起来。

崔珩,“梁十一这个人傻,老头儿,我看你到比他多几个心眼。你帮着老梁盯着点儿门户,只要那个丫头再去西市,不管是去买零嘴儿,还是给她妈烧纸,……”

梁老仆放下面碗,还是感觉到手心沉甸甸的,他低头一看,崔珩在他手掌上放了一锭银子,——雍京铸银局铸的五十两官锭!

“你都得动弹动弹。”

“去一趟北城,兰叶巷,找我表弟赵毓。”

……

眼前。

赵毓吃的半张脸蛋子臌胀起来,他忽然扭头看着梁老仆,“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梁老仆看了看他,支吾了一下。

……

梁老仆将手掌中的银锭子放回到崔珩面前,“我不做吃里扒外的事。”

崔珩看着他,忽然一笑,像是一张生宣活生生皱了,“好,好,好!”

他二话不说,把那颗银锭子收了起来。

“就算不为银子,你也得为老梁想想。他现在差事没了,以后就打算在雍京城这么混下去?他原来在镇抚司,做的都是断子绝孙的勾当,想独善其身,难。”

“这世上的人和事,仇和怨,可不是你想躲,就能躲的开的。这段时日,别人不找老梁的麻烦,可不是他装缩头乌龟装的十足,而是人们看不清楚他的底牌,不知道他是不是来日可以东山再起,一旦他彻底坏了事,跌入泥坑再也爬不出来,那祸事和仇人都上门了。”

“如果那个丫头真的有个什么能被你抓个正着,老梁抓住这个时机,重新得到圣上的信任,也不是不可能。”

……

赵毓又琢磨了一下,总觉得老梁家这位老仆从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捉摸着,应该还是梁十一的前途的问题,于是,他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才说,“你别担心,老梁这个人吧,怎么说呢,我表哥挺欣赏他。他说过,现在满雍京城两条腿的畜生满街乱跑,可像他这样的实心实意的人却难找了。”

梁老仆,“呃,……”

赵毓,“不过,梁十一吧,也的确不是太适合再在镇抚司里面做事了,等……”

——有机会,换个地方,一定有大前途。

“先生。” 珊依收拾好了东西,走过来,“我吃好了。”

她的话,将赵毓后面的半句截了回去。

梁老仆看了看赵毓,又想了想崔珩,觉得这对表兄弟说话古怪的很,于是就把??‘今夜,珊依要去西市为亡的母亲烧纸’的事情,烂在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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