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九四章(1 / 1)

谢良钰赶到族长家的时候,那边果然正闹成一团。

他所料不错,谢家对于这个长孙媳多少有些接受不能——倒不完全是嫌贫爱富,毕竟他们自己的家底也没好到哪里去,主要是……

“至少得是个身家清白、安安分分的姑娘吧!”

老族长坐在上手,抽着烟袋子不说话,堂屋里头聚集着几位叔伯,谢良钰进去的时候,正听到一位大伯摇头这样说了一句。

其余人纷纷点头,显得深以为然。

谢良钰暗地里撇了撇嘴:人家怎么就不清白了?想来这些人,还是介意人家姑娘跟着难民一路逃亡来到咸名的事,可他是个现代人,听到这事只觉得那姑娘勇气可嘉、手腕也有一把,正该是好好抓在手里的妻子人选。

唉,老封建。

老族长看到谢良钰露了面,连忙招呼道:“三郎也来了?唉……真是,坏事传千里啊,怎么竟连你哪里都被惊动了?”

那些中年人们见到谢良钰从门口进来,也连忙都站起身,让开一条道:如今虽然论资排辈,他们都是谢良钰的长辈,可谢良钰才是现如今谢家地位最高的一个人,他们这一个个的,还都是靠着人家的生意才在咸名城里混口饭吃,是决计没有人敢得罪他的。

幸亏谢良钰并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家伙,不然耀武扬威起来,这些人约莫也不敢反抗。

谢良钰笑笑:“我只是听了点风声,作为晚辈不敢多言,只过来瞧瞧诸位叔伯商量得怎么样了——常青哥呢,他这个正主,怎么反倒不在场?”

众人:“……”

堂屋中静了一瞬,最后还是老族长长长叹了口气:“这个不孝子……唉,我们先将他关起来了,不然在诸位长辈面前闹腾不休,实在没规矩。”

这件事,果然闹得有点僵。

谢良钰顿了顿,他不好直接为谢常青说话——毕竟他的身份所代表的,正是最应当恪守这些礼教的读书人,不过他一进来就问谢常青的情况,语气之间也多有亲昵,这些人至少也该考虑到些他的面子,不会太过为难。

“我还不大清楚到底是何事,梅娘只与我说,听着常青哥可能要成亲了,可是真的?”

几个叔伯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开口道:“其实有些……不太妥当,那女子来历不明,我们与他好好说过了,想劝他别那么犟,家里自会给他安排一门好人家的亲事,可是那孩子,唉……也不知给什么迷住了,偏偏就认准了人不松口,不惜为了那女子忤逆父母,实在是——”

“是啊是啊,他们说是从前在安平认识的,可也没个证明,谁知是哪家的女儿,咱们也都没见过的。”

“那会儿在安平也没见他与家里说起,我们这不也是怕……常青心思单纯,被外面的女人给骗了。”

一开口,这话也就好说了,大家七嘴八舌的,几句话就把谢良钰刚刚听过的故事改得面目全非,那个可怜的女人好像成了什么专门前来害人的妖孽一般,总之他们一片拳拳之心,都是怕自家子侄受骗。

谢良钰见着状况,静静地寻了个位置坐下,停了一会儿,又悄悄打了个哈欠。

得,放着给这些人讨论,今天晚上不睡,也未必能讨论出什么结果来。

于是他安静地站起身,跟老族长说了一句,便自去后院的柴房寻关着的谢常青。

柴房门口没有人,只门上挂着一把大大的铜锁,里头静悄悄的,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了。

老族长给了谢良钰钥匙,他将门打开,在开门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什么,往旁边一闪,只见一根木棍“嗖”地从他刚才的位置打过去,磕在门框上,发出闷闷的一声响。

谢良钰:“……”

这下手,可真是半点都不留情面。

里头那人见一击不成,倒也没有继续伤人,只是夺门就要跑,谢良钰皱皱眉,正愁着怎么才能揪住他,余光就见侧面人影一闪,梅娘娇小的身影不知道从哪里闪出来,“砰砰”两声闷响,刚才还蛮牛似的谢常青便闷哼一声,被狼狈地按在了土地上。

他扭动了两下,看起来还想逃跑,可梅娘那力气……按住了就是头真牛都跑不动,就更不要说现在身心俱疲,还是个书生的谢常青了。

谢良钰背后汗毛无端一竖,清了两下嗓子,从他小娇妻身后轻轻走出来:“梅娘,先把他带回屋子里去,我有话要跟他说。”

“三郎!三郎!”

谢常青听见谢良钰的声音,忽然又开始挣扎起来,大声喊道:“三郎,你帮帮我——你听我说!”

谢良钰:“……我听你说,你先消停点儿,这里人多眼杂,咱们进去慢慢谈。”

“可……”

“梅娘已经将人接到我家里去了,你不必担心。”

梅娘之所以比谢良钰来得晚了一些,谢良钰便是让他在谢家周围转转,看能不能碰上那位姑娘——咸名虽是省城,可如今毕竟整个河东省都乱,大晚上的,一个姑娘家在街上,着实不怎么安全。

不过,那姑娘既然能一路从安平过来,想来也不是什么毫无自保之力的柔弱女子,但既然她是谢常青的心上人,放着不管总是不好的。

至于让那陌生人待在他们家里,夫妻俩也毫不担心——以谢虎现在的能耐,便是与魁梧的成年男子较量起来,也不会落在下风,要看住一个女孩儿还是很容易的。

这话一出,谢常青果然愣了一愣,挣扎的力道也小了下来,顺着梅娘的力道回了柴房。

谢良钰走在后面,“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他大堂哥颓然坐在散落着柴火的地上,因为这一整天的闹腾……主要还是刚刚梅娘下的狠手整个人都灰头土脸的,额角青了一块儿,唇侧脸颊上甚至有一些血迹。

谢良钰在心里啧了一声,他还是第一次现场见到这样“封建大家长阻碍有情人”的狗血戏码,看着谢常青那凄惨的模样,同情是有一点儿,但更多的还是新奇。

——本来也不是不能坐下来好好商谈的事,他自己那么一根筋又冲动,把事情闹成现在这样,受了委屈又怪谁呢?

谢良钰本也想找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可左看右看,这地方都腌臜得很,他干脆便袖手站着,梅娘也乖乖巧巧地凑到了他身边,一点都看不出来刚刚那种怪力的影子。

“三郎……”

谢良钰抬手摆了摆:“你先别说话,听我说。你那位……孙姑娘,是孙姑娘吧?”

谢良钰侧侧头,见梅娘冲他点头,这才又道:“你不必担心她,她好得很,现在在我家,梅娘安置了她休息了才过来,家里就虎子一个小孩子,不会有人欺负她的。”

谢常青的神色稍微舒缓了些,他本也是个斯文人,虽然近来在省城放下了书本,改认真上工行商,可宋大哥看着谢良钰的面子上照顾他本家的长房长兄,从业不曾给他安排费力脏乱的活计,平日里只是在账房学学账,或者有时上掌柜去帮忙,总之都甚是轻省的。

可今天却着实受了些苦,现在看起来狼狈得紧,没了平日里读书人的清淡气儿。

“……谢谢,”最后谢常青沙哑地说道,“我、我实在没想到,我爹娘他们,竟然会直接把她赶出去,他们太……”

梅娘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今儿相公回来,我还与他报喜,说大堂哥重要要成亲了,不想你们这儿竟是这般光景。”

谢良钰摇摇头:“你们也想得太简单了,”他对谢常青说,“你上次与我说,家里人不同意你跟车队出去闯荡,就该知道大伯父和伯娘有多看重你的,对他们来说,你的亲事就是如今一等一的要紧事,而孙姑娘……”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谢常青握紧了拳头,“她吃了那么多苦,又走了那么远的路,她是来找我的!而我、而我的家人,怎么可以那么对她!”

谢良钰:“……”

他的耐心有点儿告罄,直接说道:“谁叫你当时在家的时候,从来不曾向家人介绍过她呢。”

谢常青:“……那、那是因为我还尚未立业……”

“啧,”谢良钰道,“你现在就立起来了吗?”

谢常青一噎,脸色有些灰败起来。

“我就是想……能更体面地去迎娶她……”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两个相识相交,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每次都只能偷偷摸摸,没被人看见还好,万一被什么人发现了,你可想过叫她怎么在县里立足?”

“……”

“还有,你们郎情妾意,两边的父母长辈却都不知情,万一在你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她父母就将她许了人家呢?你待怎样,叫上一批地痞流氓去抢亲吗!”

谢常青张口结舌:“我没……”

“你是没那么想,你就根本没有想过有那种可能,对不对?”

别说谢常青了,连一旁的梅娘听了,都有些愣神,她一向都是个有些大大咧咧的姑娘,从当年和相公因缘巧合之下相识,到后来成亲……一切都仿佛是水到渠成的,她除了一段时间的担惊受怕,从来没操过一点儿心。

可如今看来,自己之所以能不操心,是因为有人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到了,也把所有的应对方式都做好了。

虽然眼下有点不合时宜,但梅娘还是悄悄露出了一个有点甜蜜的笑容。

成亲这么久了,可时不时的,还是能更感觉到相公对自己的爱。

唉……只是可惜,为什么他就坚持不肯跟自己圆房呢?

梅娘低着头,视线不受控制地往自己身体上扫了扫,忍不住腹诽道:“总说我小,到底哪里小了!跟谁比也不小啊!”

咳咳,谢良钰若知道此时她的小脑筋里都在转些什么东西,一定会哭笑不得的。

谢良钰还在继续说,却缓和了口气:“当然,没有想到这些,也不能全怪你,你的初心总是好的。可现在的问题是,仅凭你一面之词,如何劝说大伯父他们相信,这个姑娘就是你曾经的心上人呢?”

谢常青张了张嘴:“难道我还会将自己的恋人都认错吗?”

谢良钰耸耸肩:“我的意思是,她是不是曾经安平县那个家里开米铺的孙姑娘——她没有户籍,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家人,她甚至连家都没有了,你要如何对她?如果你要明媒正娶,又要怎么上府衙登记造册,要怎么三媒六聘?”

谢常青不说话了。

“你总得给爹娘看到你的决心,我所说的决心,不是疯了一样跟他们吵闹,而是要像一个男人一样,承担起你应该承担的责任来。孙姑娘本身的身份不说,这一路上逃亡,谁也不知道她都遇到了什么事……我们谢家常年居于乡里,长辈们观念难免更拘泥些,他们不接受你突如其来的‘准媳妇’,完全是情有可原的。但如果你能拿得出来有说服力的行动,我相信,他们也不会完全不通人情。”

谢良钰说得口干舌燥,他好久没有这样说教过别人了——这要不是他算是亲近的大堂哥,这种事情他管都懒得管,只是看在他们也确实可怜的份上,才伸手帮上一帮。

只要谢常青能把他说的话听进去,好好做,这件事情,并非没有回旋的余地。

谢常青垂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展颜道:“——我懂了,谢谢你,三郎,你……能不能去和我爹娘说一声,就说,我想安下心来和他们谈谈。”

“这就好,”谢良钰赞许地点了点头,“跟我来吧。”

“……啊?”谢常青看看左右,“可爷爷让我在这……”

谢良钰扶额:“让你来你就来,跟我过去,他们不会怪罪你的。”

他说完,便直接转身而去,梅娘在后头朝谢常青招招手,便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谢常青也急忙起身,他身上有不少跌伤,牵动着呲牙咧嘴地吸了口气,却不敢有耽搁,一瘸一拐地追着谢良钰的背影,朝前院走去。

梅娘悄悄拽了拽谢良钰的袖子:“相公,你说,大伯父他们真的会同意常青哥的亲事吗?”

谢良钰笑了笑:“这天下哪儿有倔得过儿女的父母呢?再说了,那孙姑娘也是个好姑娘,大伯娘是心肠软的人,只要转过了心里那道坎儿,他们不会为难她的。”

梅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没怎么有机会跟爱她的父母相处过,对于长辈的印象,前些年只有吴氏那个搅家精,对此不是很能理解。

但她自嫁过来,也和谢家的长辈们相处过,知道他们都算是和善的人,因此倒也对谢良钰的话信了几分,又没心没肺地乐观起来。

谢家的小院子不大,三人几步就走到了堂屋门口,这时候夜色已经挺深了,里面却仍是灯火通明,听着吵吵嚷嚷的声儿也不小,还不是有长长的叹息声逸出来,显然愁得很。

谢良钰转头看了看身后的谢常青,果见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愧色。

这样就好,两边沟通靠的就是互相理解嘛。

谢良钰定定神,率先上去推开了门。

上首的老族长一看见他,就连忙问道:“常青他怎么样了?还那么气着呢?”

谢良钰笑了笑,侧身一让,将身后的谢常青让了出来。

屋里顿时一静,谢常青低眉顺眼地走到前头,在他爷爷面前跪下,磕了个头。

“爷,孙儿不孝,今天惹您生气了。”

老族长抽了两下烟袋子,叹了口气:“你想通了?”

谢常青顿了一下,声音尽量柔和,但还是寸步不让地说道:“爷,孙儿是一定要娶青青为妻的。”

那孙家的姑娘名叫青青,今日他带人来见的时候,都给家里人介绍过的。

老族长没想到他还是这么倔强,一瞪眼:“你……!”

“爷爷,”谢良钰在一旁连忙帮腔道,“常青哥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他这次跟我过来,是想跟大家好好谈谈的,这事儿也不是没得商量嘛,为何不一起想出个好办法,既能让他得偿心愿,又不伤我们家的门风,不就好了?”

谢良钰的大伯娘闻言想说话,可被当家的从后面拉了一把,又闭上了嘴巴。

她本是想说,即使能有这样的法子,可也有唯一不好的——就是那姑娘恐怕没什么嫁妆可带了,但她男人悄声说了一句,她便也转过了这个弯儿来:同理,他们家也不用出什么聘礼,其实算起来,并不算吃亏。

除此之外,他们原本也就是本分的人家,没怎么想着要给儿子攀多好的亲事,还想得亲家助力帮忙什么的——那些有固然好,若是没有,就没有了吧。

屋里人人都明白这个理,尤其是谢良钰现在站出来说话,显然是愿意帮着他们解决这个麻烦的。现在谢良钰在谢家,那就好像是什么神话里出来的人物一般,自从他考上举人,族里人都当他是文曲星下凡,到了盲目崇拜的地步。

文曲星都这么说了,那这事儿就应该真有办法解决!

眼看天色也晚了,谢良钰又说了两句场面话,便建议大家今日先歇下——总之就算是要有亲事,也不算多么十万火急,何必在这里点灯熬油,弄得如临大敌一般。

正好大家也累了,便都顺了他的话,零零散散地走了,最后,屋子里就剩下谢常青一家人,谢良钰又尽职尽责地安慰了他大伯父大伯娘几句,也跟梅娘一起退了出来。

梅娘抬头看看正当空的月亮:“这事儿闹的,估么着快得子时啦。”

“这算解决得很快了,”谢良钰笑了笑,“怎么样,你相公是不是特别棒?”

“那当然,相公是天下最厉害的。”

谢良钰失笑:“可不敢那样说。”

梅娘道:“有什么不敢的,反正在我心里,你就是。”

“好好好,”他们很快走到了自己家门口,谢良钰突然感觉夜风有些冷,便拉着梅娘更靠近自己些,身处一条胳膊去揽着她挡风,“最近夜里日渐凉了。”

梅娘掐指算算:“可不是呢,快要立冬啦。”

“哦?”谢良钰对这些日子从来没概念,听她这样一说,便起了几分兴趣,“立冬又有什么说道?”

他心想这些古人从来都是抓紧各种各样的时候过节,每个节气都有每个节气要吃的东西,实在不愧“民以食为天”。

梅娘果然笑得弯了眼睛:“立冬啊,要吃饺子啦~”

“……真的?”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不是冬至吃饺子吗?”

梅娘翻了个白眼:“你一年只吃那一次饺子啊?大冬天的节日里,哪个不吃点饺子好暖暖身子呀!”

“吃吃吃,大过节的,怎么能不吃饺子呢。”

谢良钰好脾气地搂着他的小娘子,进了门,将门栓落下来,两个人挨挨挤挤地进了屋子——梅娘之前回来的那一次就烧上了火炉,屋子里就像春天一样暖洋洋的,谢良钰舒坦地伸了个懒腰,感觉身上都被这温差舒服得麻酥酥的。

梅娘还在掰着指头跟他介绍“传统习俗”:“除了饺子,还要喝羊汤,腌萝卜,炖老鸭……哦对,还有赤豆糯米饭!这个可不能忘,疫鬼最怕赤豆,可以驱避疫鬼、防灾去病的!”

谢良钰一只耳朵听着,忙着把炉子上坐着的水兑进盆里,叫她来洗手,等梅娘嘀嘀咕咕着终于消停下来,才拿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前些年怎么没见这么多讲究,我看,是你自己嘴馋了吧?”

梅娘洗着手,不好去打他,只好柳眉一竖:“怎么可能!前些年……前些年还不是家里困难,你又天天栽进那书本里去似的,连初夏秋冬都能过得糊涂,哪里有心思管家里什么节气吃什么!”

哎哟。

谢良钰一缩,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可别,这是要算总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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