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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红豆(1 / 1)

趁着屋内人心涣散乱哄哄,闻人椿便抄小道绕去了后门。

巴爷平日里虽只知喝酒,连白天黑夜都过得颠倒,此刻却拦着闻人椿问了句:“可是二少爷出事了?”

她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不敢胡言乱语。

“你此刻要去哪儿?”

“去……许府。”

“拿着。”

闻人椿定睛一看,他竟往她袖口里塞了把银质小刀,脱了刀鞘,双刃都磨得发亮。

“今日不同往日。”说完,巴爷又钻进了他的亭子间。

隔着碎裂的竹帘望进去,他正伏在案板上,起伏有序的背影让人觉得方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闻人椿原本还留有一分柳暗花明的幻想,可这把刀的刀刃是这样的锐利,轻轻一划便能将现实戳得鲜血淋漓。

她不禁加快了步子,跑得同坐着姑娘的马车一般快。尘土扬满她双脚。

许府也正乱着,却是有条不紊地乱。

门口列了好几辆马车,木匣一箱连一箱地被下人扛了上去。年长的婆子正在门背后同人清点带不走的物什,那人给婆子塞了一根包着布头的银镯,婆子立马松了价钱。

闻人椿低着头,她庆幸自己换了套便服,没教人认出她是霍府来的。

折过几个长廊,闻人椿终于到了许还琼的院子。

这里今日格外冷清。平日烹茶作画的物什都失了踪影,只留一扇刷了竹漆的门,刺眼地关着。闻人椿凑得近了,听见里头的人声,人声又似乎是熟悉的,便大着胆子唤了一声“菊儿姐姐”。

过了一会儿,菊儿才轻轻推开一个门缝,眼疾手快地将闻人椿捉了进去。

“你快帮着劝劝姑娘吧。”从前虽有许还琼同霍钰那层情缘,菊儿和闻人椿却一直是生分的。此刻怕是没招了,脱下架子,求闻人椿帮忙。

闻人椿顺着菊儿所指,看见了梳妆镜中的许还琼。

那张映在镶金边框之中的脸仍是美的,可就像疾风骤雨过后的满地落红,美则美矣,却染了凄凉破落。

大抵是睹人思人,许还琼同闻人椿才对视了一眼,压下去的眼泪又冒了出来。

没人会舍得让她哭下去的。

闻人椿小跑了过去,可也只是跑了过去。她不太会劝慰别人,因戏班子里的女人都有一颗自愈的心,她们从不指望有谁会真心怜惜。

闻人椿想了想,想起了印象中霍钰照顾许还琼的样子,她照猫画虎,拍了拍许还琼的背。她第一次发现许还琼的背很薄,隔着衣衫都能摸到骨骼,同她这样粗鄙的人完全不一样。

她能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风浪吗,闻人椿苦着脸想道。

对了,还有二少爷,他能吗?

“小椿,你知道钰哥哥在哪儿吗?”许还琼哭到一半突然抓住了闻人椿的手,她力道居然那么大,就像将闻人椿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闻人椿知道很残忍,却只能摇头。

“相信二少爷一定也在想办法。”她说了句无用的话。

“还会有办法吗?”许还琼喘了好大一口气,才气若悬丝地念出一句。

“爹连聘礼都收下了,钰哥哥……”她一念到霍钰的名字,鼻头就止不住发酸,湿透的帕子再怎么擦都是无济于事,“从小到大,大家都说我是钰哥哥的新娘子,为什么突然要我嫁给旁人?莫说姑姑还没定罪,哪怕真的定了罪,也不至于连坐钰哥哥啊。”

“小椿!”许还琼又重重地叫了她一声,“钰哥哥此刻一定也是身陷囹圄,我无能,逃不了家中安排,可你一定要帮他!你莫要因为小白狗的死记恨他,他同我都一样,身不由己,是不得不割舍。”

“还琼姑娘。”她回握住许还琼的手,紧紧的,将自己的力道都从皮肤上传过去,“我从来没有怨过二少爷,更没有怨过你。”她只是有过一瞬不甘一瞬自怜,只是觉得二娘若要喂还琼姑娘毒酒,霍钰一定费了性命也要去救她。

世间高贵卑贱,好似早有注定结局。

许还琼欣慰,抽泣着连说三个好字,一个叠着一个,她鲜少这样急迫。

偏偏外头有婆子高声催促起来,看窗中剪影,婆子身旁好似还带了几个高壮的小厮,再由不得许还琼拖沓。

她连忙从屉中抽出最后一包细软,丁零当啷的,分量极重。

“小椿,这些都给你!”闻人椿被塞得措手不及。

“待钰哥哥回来了,你替我交给他!”

菊儿知道里头是什么,赶紧拦了下来:“姑娘不可!你若没了这些,去了婆家要被婆家笑话的。”

“难道我现在不就是个笑话吗!”许还琼从未这样斥过人,她眉尾扬起,眼角赤红,是怒火,也是悲痛。

闻人椿竟看出几分二娘的影子。

菊儿无奈,却只能撒手。

然而闻人椿也不敢全部接下。且不说二娘入狱的事还没下文、霍钰的处境无人知道。若事有转圜余地,许还琼岂不是白白付出。

这么一想,闻人椿只从包裹中抽出两只素雅金钗,又将细软包袱塞回许还琼的手里。

“您的心意二少爷不会不知道。可他若是知道你将嫁妆统统赋予她,自己却要为此受委屈,无论那时二少爷过得好或不好,一定都会更加不好。”

“可……”许还琼深知匿税兹事体大,实在不能相信。。

“还琼姑娘,我娘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要护好自己!也要相信二少爷!”

“小椿……钰哥哥从没受过委屈,若真的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多多劝慰他、多多陪伴他……往后就全拜托你了。”她竟将身体折成一个直角,冲闻人椿使了个大礼。

她那般郑重其事,闻人椿更觉得事态紧急。

回到霍府时,下人们正在传最新的消息,说霍钰为了营救二娘没赶上州试。

有婆子是看着霍钰长大的,听完立马长叹三声。

也有人小声议论说二娘此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儿子的脚。

一路议论纷纷,闻人椿顺着便走回了书房。

上等人看书作论,下等人嚼舌根子,这里倒是永远清静的,静得让她想起某一夜。

那晚,霍钰迟迟不回房。

闻人椿想睡,又不敢睡。外头人都称霍钰是贵气的,寡言的,难以亲近的,但他对内却是与传闻完全不同。要么像对许还琼那般知冷知热、万事顺从,要么像对文在津那般出言放肆、喜怒毫无遮掩。闻人椿自然无福前者,被归在后一类。所以她怕霍钰回房时,又要以她睡姿不佳为由,冷不防将她从榻上拽下来。

他很守信,只拽,绝对不踹。

不过总归是要从酣梦中猝然醒来,那滋味可真是不好受,还不如不梦。

睡不着的闻人椿索性主动跑去书房催促霍钰。

两手空空总是不像样,她便开了小灶热了份红豆白玉汤。那时的闻人椿没料到今日的祸患,总以为大户人家坚不可摧,总想着如何向霍钰和许还琼表衷心。

沈蕉说她狭隘而不知争取,是一点儿都没说错的。

哦不,也算是有一点点错。毕竟她将女使本分做得这么尽忠卖力,也是有所图的——她要霍钰另立府邸时给她放点权,教她做个高等女使。

夜风幽送三尺,将红豆白玉汤的浓郁香甜吹得缠绵可人。

闻人椿到底是不一样了,能忍住胃肠诱惑,绝不偷偷摸摸尝一口。她想,霍钰见了这甜汤会如何,饥肠辘辘忽遇美味佳肴,是否会大赞她手艺高超、心思细腻,是否又要给她加月俸。

谁知她的二少爷学得疯魔了,听不见敲门声,闻不见红豆汤。

见了闻人椿便拉着她的手,要同她讲民生大道。

她听得眼睛乱眨,好在多少听懂一些,譬如穷苦百姓的教化、战乱流民的处置。若朝廷大官人能有霍钰的觉悟,她今日或许还是阖家团圆的。

那一刻,她当真希望霍钰高中榜首、官运亨通。

“你可听懂了!”霍钰见闻人椿神思游走,嫌弃地将她的手甩到了一旁。

“听了听了。”闻人椿连连点头,“我是没想到二少爷能这样体恤贫苦百姓。”

“呵,你能想到什么!”

真是夸不得、骂不得,难伺候。

闻人椿方才那点期待都成了空,便心无旁骛、老老实实地将红豆白玉汤呈给他。

才舀了一勺,明明甜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霍钰却停了。

“怎么了?不合胃口吗?这……这该是好吃的啊。”

“你——有没有偷吃过?”他还记着她从小白狗嘴下夺食的事情。

“我没有!你又不是……”还好她及时悬崖勒马,没把畜生二字一道说出来。但霍钰的脸色已经是十分难看。

“二少爷,我如今是有分寸的,不会逾越规矩。”

“呵。”他又来一声,不过最后还是端起了碗。

他曾那般用功奋发,怀揣满腔抱负,要为天下谋福,最终竟是连州试都没能参加。

闻人椿情不自禁叹起气。她手脚也不耽误,趁还未生出乱子,将屋中珍贵物件逐一收了起来。

然整间书房值钱的不多,都是文人的物什,丢进街头巷尾倒卖大概只能卖出一个零头的价格。最值钱的居然是闻人椿的那张死契。它被放在屉子的最下方,几方镇纸将它压得过于平整。

只是——它不该和其他女使婆子的奴契放在一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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