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极乐教专门用来聆听教徒烦恼的房间里,莲见不朽闻到了一股香气。
万世极乐教的教主房间里当然也点香，和莲见家茶室里点的薰物不同，这里点的是所有薰物中最难配制也是最昂贵的黑方香。
沉香,丁香，贝香，薰陆，白檀......完美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类似冬季湖水结冰时散发出的、幽雅沉静的清香。
莲见不朽敏锐的发现黑方香里少了一味香料。
是麝香。
这个教主这么体贴教徒的吗？
周围萦绕着香气，莲见不朽还分辨出香料里多了莲花的香气,这股夹杂着冰霜的冷冽莲香是从屏风那边的极乐教主身上传来的。
那人主动开口了，沉稳温和的声音从用金丝银线绣着大佛和菩萨的华美屏风后面传来，带着难以言喻的、普渡世人的悲悯：“孩子，你有什么烦恼吗？”
如同独坐冰莲之上，睥睨众生的大佛，看似平易近人,实则高高在上。
莲见不朽觉得不对劲，却觉得真正的教主就应该是眼前人这个样子的，毕竟她没有见过其他教的教主。
她将之前对那个年长女子说过的经历稍作修饰，又重复了一遍。
待她说完,身着华衣美服的教主投映在屏风上的身影动了动,似乎抬起了手着用手指拭去怜悯的眼泪，举手投足竟是优雅和从容。
莲见不朽看着那影子，发自内心的觉得对方是在走流程,看似动容,实则波澜不惊，还觉得无聊。
“这就是你的烦恼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落在莲见不朽的耳朵里就变成了“仅此而已,还真够无聊的。”
她摇了摇头：“不是。”
“我的烦恼是我应该觉得这些是我的烦恼，可是我的内心却没有一点感觉，即使他们这样对我，我既不悲伤也不愤怒，即使我从那个家里逃离出来，我既不喜悦，也未曾觉得得到解脱。”
童磨聆听着少女的话语，第一次觉得语言也是富有力量的，或许她这个人弱小无比，他一根手指头就能戳死，但她的思想却令人想要探究。
比起她身上佩戴的刀刃，这才是她最强大的地方。
“看到在苦海中苦苦挣扎的人们，我发自内心的希望有人能终结他们的痛苦，却又期待看到人们在痛苦中绽放人性的光彩，无论是污秽的黑暗还是灵魂的闪光。当我自己沦落苦海，我又希望有人能来拯救我，不要对我袖手旁观，让我作出无法挽回的错事。”
“世人愚昧而不自知，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
“人类是否生来就具有丰富的情感，能感知到世界的存在，我不知道。”
少女的双手交握，放在胸前，低着头像是在祈祷亦或忏悔。
“我常常思考，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符合普世价值观的，就是对吗？违背普世价值观的，那就是错吗？谁规定的对和错？谁规定的万物的尺度？如果说人类是万物的尺度，那么什么是人类的尺度？人类推动着历史，为何总在不同的历史中做出同样的事？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为何却无法为任何人和事而停止？”
“为什么有人高居于庙堂之上，有人耕作于乡野之间？为什么人生而不平等？为什么人与人之间总有那么多的纷争？为什么人类无法互相理解？活着已经这么痛苦，为什么不去寻求死亡？为什么人类无法永生？为什么人类终究会死？为什么人类出生时会哭，而寿终时又会笑？为什么人类会要存在在这个世上？如果说是神明创造了人类，那为何创造后又置之不理？”
屏风后面，童磨坐在软垫上，低垂着眼帘，合上了金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掌心。
他很小就意识到神明是不存在的，将自身的愿望寄托在并不存在的神明的怜悯之上的行为愚蠢而又可悲。
但这个女孩，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女孩，没有任何特殊的能力，竟然也敢以凡人之神，去质疑高高在上的神明是否存在么？
“请原谅。我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黑发少女微抿着唇，那双明亮的琥珀金色眼睛波光粼粼，“我的思想就是我的苦恼。教主大人，您是否能给予我答案？”
屏风后面的活佛又有了动静。
他从屏风后走出来。
身穿教主服饰的青年手持金扇，头上戴着一顶帽子，白橡色的卷翘发丝从帽檐边露了出来，软软地搭在额前，发丝下一双绚丽的琉璃色眼瞳里流光溢彩，面带微笑。
不知该表达什么的时候，只要微笑就足够了。
他反问：“天香，你为什么有这么多为什么呢？”
莲见不朽没有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但他在笑，她便也跟着笑了。
她的笑容是柔软的，漂亮的双眸弯成月牙，带着一丝少女的娇羞，真正意义上的眉眼都在笑。
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莲见不朽和童磨的笑容极其相似，都是无意义的，仅仅只是一种单纯的表情，却又和皮笑肉不笑有所区别，他们模仿正常人类微笑的表情更加真实，甚至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仿佛经过精密的计算。
是不是所有缺少对这个世界的感知的生灵，都会被上天赋予另一种才能？
光看他们美丽的相貌，惑人心神的谈吐，谁想得到他们非人的一面？
“因为我思考，所以我存在。”莲见不朽知道自己在和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鬼交谈，但她毫无畏惧，就像无知无畏的牛犊一样，“我怀疑这世间的一切，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的怀疑本身是不可怀疑的，所以您的问题没有定论。”
这个女孩和自己有些相似，就像幼年的自己的翻版，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亦或者是一个引诱他主动走进的陷阱？
童磨用折扇抵着下巴，饶有兴趣的看着美丽动人的少女，微笑着邀请：“加入我们，你将再无忧愁，我将赐予你万世的极乐。”
因为自身情感的缺失，他无法分辨这个女孩的笑容是否发自内心，不过是否真实的都无关紧要，圈养一只金丝雀，不需要考虑金丝雀在想什么，她只要能乖乖为他歌唱就够了。
这个与众不同的黑发少女亦微笑着，温柔如水，比他的笑容更有感染力：“不需要万世，我只要这一世就好。”
童磨打开折扇，微微掩住持续上扬的唇角：“如你所愿。”
从天香身上，他闻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未知名药草的味道。
*
教主大人是不需要管理教会的俗世的，所以安排新教徒理解教义、为新教徒安排居处的事情就落在了平日里深受教主大人信任的教会骨干身上。
莲见不朽这才知道了接待她的那个年长女子的名字。
伊藤蕙。
正如伊藤蕙初见时所说，只要加入了教会，她们就是一家人，而伊藤蕙也正是这么做的。
她对万世极乐教的这种虔诚和狂热，也不知道因何而起。
又是被监督着背诵教义，又是被其他教徒旁敲侧击的打探了过去，还要自己打扫屋子，忙忙碌碌了好几天，莲见不朽才有空闲在伊藤蕙为自己安排的地方休整。
正值初秋，天气转凉，属于夏天的燥热已经褪去，就坐落在距离教主大人寝殿旁边的居所，也不免沁染了莲花池那边终年散发着令人心旷神怡的寒气。
准备前去挑选一个蛋白质丰富的年轻女子送她前往极乐世界、聆听教徒烦恼的童磨路过了这里，脚步微顿，转向前去了那个让他感兴趣的女孩的屋子。
信徒不得对教主有所隐瞒，这座寺庙，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
房间里传来了平稳的心跳和轻浅的呼吸声，童磨推开门，那个女孩果然已经睡着了，似乎刚睡不久。
周围的空气里里浮动着淡淡的药草芬芳，无毒，只是女孩子喜欢的一种香味罢了。
他走过去，看着在榻上侧躺着休息的青涩少女。
似乎睡的并不安稳，她柳眉微蹙，狭长的凤眼闭合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小小的宛如蝶翼的阴影。
相比于其他年轻女子，她的容貌太过昳丽，昳丽到稍不注意就有失端庄，令人觉得美艳轻浮。
少女衣襟处无意间露出的一小截脖颈白皙细腻，像海那边的那个国家烧制的上好白瓷，美丽而又脆弱，任何人看了都会心生怜爱吧？
童磨面无表情。
他骨节分明的手放在少女的后颈上，类似一个预备捏着小猫颈后的皮肉将它拎起来的动作，他做起来却更像要捏碎这美丽无辜少女的颈骨，像捏死一只麻雀。
半晌，童磨收回了手。
“有趣。”
这种陌生的、在空洞的内心游走的情感......是什么呢？
看着似乎很畏寒的少女裹着温暖的被子熟睡时宁静的表情，童磨露出了一个乖张而又恶劣的笑容。
室内的温度渐渐从初秋过度到了寒冬，桌子上的盆栽叶子上的露水都凝结成了冰霜。
极其畏寒的少女果不其然有了动静，睫毛轻颤，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蝶。
不一会儿，那双澄澈见底的琥珀金色眸子露了出来，朦胧的睡眼倒映着身旁青年注视着她的身影。
似乎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少女不明所以的睁眼看着他。
“天香的眼睛很漂亮。”注意到了那双平时被对方掩饰起来的眼眸的奇异之处，童磨语气毫无波澜的称赞道，“这么美丽的金色眼睛，看到的一定会是充满阳光的世界吧。”
如果把它挖出来，放在玻璃瓶里，或者用寒霜冰冻住，能不能永久保存这份美丽？
对面前微笑着的教主危险的想法一无所知，天香的眼神懵懵懂懂，像初生的婴儿，纯白无瑕。
她怎么会知道，眼前拥有一双彩虹般绚烂眸子的青年，不管露出多么温柔的笑容，眼中的世界都仍是一片灰暗。
看不到光，看不到任何人，也看不到自己。
对这个女孩还有着几分兴趣，白橡发色的吃人鬼用刚才还想杀死对方的那只手覆盖在少女的双眼上，声音沉稳：“睡吧。”
困倦一阵阵袭来，在寒冷面前轻易屈服了的少女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听到那呼吸声再度变得轻缓，童磨移开手，少女的眉心舒展开来，似乎在做什么好梦。
他抬起自己刚刚遮住少女双眸的手，放在眼前看了又看，确定那股怡人的药草香气是对方身体上自带的，由内而外散发出的——
纯洁无瑕的，少女的体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