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雨前(1 / 1)

雨前,天边云层不断翻滚。东风卷着树叶,吹去连日暑气。

方才听闻父亲唤他有事,司马师快步往东院父亲所住的达观居而去。

行至假山旁,一个穿着淡绿松花纹短褂的七八岁的男娃径直扑了过来,小手里攥着一只纸风车,扯住他衣角不放。

“伯伯!伯伯!炎儿想去白马寺玩儿,爹爹没空带我去,你带我去好么?”是侄子司马炎。

“炎儿快过来,别耽误你伯伯正事,你忘了么,伯伯从来不去白马寺……”弟媳王氏赶紧过来,冲司马师歉然一笑打了招呼,把儿子拉走了。

司马师步履匆匆地到了达观居前的小花园,父亲司马懿和二弟司马昭已经分坐在石桌两侧。

桌上摆着一副黑白围棋。

“子元子上,这会儿凉快了些,喊你们来,陪为父下盘棋。”司马懿招招手,笑意从容。

“你们兄弟,谁先上?”

“让大哥上吧,我在旁边观看就是了。”司马昭谦笑道。

司马师执白先行。

他看看远处云层,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手下走棋也有些快。

风卷拂袖。司马懿执黑,落子缓慢。他边走棋,边语调惯似平常道,“棋行天下,大道至简。不外乎一个‘笃’字。”

“任他东西南北风,皆能不为外物所动,心定,笃行,则天下可运于掌中。”

司马昭闻听,心悦诚服地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写写划划,将父亲所说之话记下。

他这些年一直坚持着少年听学时养成的“每日一记”的习惯,日积月累,书房里都摆了厚厚一摞了。

远处雷声隐隐,司马懿不疾不徐,一派泰然自若。

“子元,博弈之道,贵乎严谨。欲速则不达,需三思后行。你方才,可是有些浮躁了……”

“越是重要之物,越要轻轻的放。急什么?”

果然,几番落子之后,白子渐处下风。

“黑白厮杀,角色各有千秋。气长则胜,气短则输。分不清主次,便会得小利而失全局。”司马懿瞅了长子一眼,缓缓道。

“棋局变幻无常,包罗万象。得势之时,万万不可得意忘形。因为,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司马师捏着一子,看了一阵儿,拧眉道,“此局,儿输了。”

司马懿微微一笑,眼看赢棋在望,却没落下最后一子。

“偶有失意,也不必气馁,只要凝神秉气,守住阵地,咬准目标,学会取舍,迟早破除障碍,运筹帷幄定夺天下。”

在旁观棋的司马昭似有所悟地打开掌中小册子,边记边想,频频点头。

“对了,子上,阳渠整修工程差不多竣工了吧?”

“是,正在全线收尾,还有一两日即可完工。”

“嗯,阳渠整修工程结束后,你稍做些准备,如无意外的话,代我司马氏参预此次西征。”

“西征?……这么快?”

“看情形,恐怕要不了多久了。记住,未雨绸缪。谋定后动,方有备无患。”

“所以,父亲今日特意唤孩儿来,便是特意为叮嘱此事么?”司马昭问道。

司马懿点头,“嗯。子上,为父注的《孙子兵法》,两年前曾赠于你,可有记得经常阅览,有何心得?”

“儿并无一日忘了父亲教诲之言。夜间闲暇之时,皆在秉烛读书。并粗有心得,写成《兵法十略》,今日特意带来,请父亲大人过目。”

司马懿接过书卷,一目十行粗粗览过,赞道,“做的好!”

“请问父亲,此次西征,兄长与我同行么?……”司马昭迟疑道。

他虽有些跃跃欲试,毕竟经验少,心中不甚自信,底气略有不足。

虽说司马昭平日里按照父亲之言,日日坚持读兵书战策,但是论到实战,心里并没多少底。尤其是,这次去的地方是地处偏远险怪莫测的西线,远征西蜀,心里着实有些没底气。

相比他,大哥子元不仅身手了得,箭法精湛,而且勇猛刚毅,擅长指挥作战。以前也是大哥随父上战场打仗多些,他远没大哥有经验。

“你兄长另有要事。”司马懿看着司马师道。

“有句古话,‘不登高山,不知山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司马懿微微笑道,“子上可知此言深意?”

“此言出自荀子《劝学》篇,意为,欲知天地广大,洞晓世事人情,需要亲身历践。”

“不错,为父方才看了你作的《兵法十略》,相当有见的,是时候放你出去,开开眼界了……”

“你们兄弟以前虽然都随为父到过战场数次,不过,子上还不曾离开父兄单独领过兵。如今,为父也放你出去历练一番,望你不负所望才是。”

“儿明白,定然尽力。”

“还有,前几日在朝堂上,为父为何力推你郭伯伯主掌西线大局?你们可知其中关节?”

司马师和二弟互相看了一眼。

“力推郭淮,这是一种策略。此时若不据理力争,力推我们的人,日后怎么提条件呢?”

“父亲之意是,先与曹大将军佯作争执。再假意退一步,为以后开口作准备,是么?”司马昭思索一番,道。说着再次掏出了小册子。

司马懿点点头,“无论是以进为进,或是以退为进,都要讲究时机火候。”

他说着,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此次倒是可惜了夏侯太初,虽有治国□□之材,性情却过仁厚,同他父亲一样,并非能杀伐天下的征伐之将。”

“孙子兵法云,‘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这样的人,怎适合作三军统帅呢?”

“那父亲为何最终赞同他当这征西将军?”

“是曹爽等人太过盲目自大,铁了心要推他,觉的征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易如反掌一般。为父不过先送曹爽个人情,卖他个面子,顺水推舟而已。何况眼下形势,曹爽身边那些人,舍夏侯太初其谁?”

“为父如此运筹,也是为了你们兄弟日后铺路啊!”

“征西将军已定,很快,下一步,朝中就该讨论中护将军人选了……这对司马氏而言,是远比征西更重要的事。”

“眼下,盯着护军将军之位的,又岂止咱们一家呢?”

“所以,这些日,父亲为征西之事据理力争,从反对征西,到争西线大权,莫非一直是作戏给他们看不成?”司马昭很是勤学好问,边记边问。

“不全如此。若是他们知道好歹,就该听了我这老人言,及时悬崖勒马,可惜,他们削尖了脑袋要往那赶,也就莫怪人要趁火打劫一把了。”

仗咱们打,命咱们卖,好处他们捞。出力打仗从来都是咱们父子排靠前的,只是,一到论功行赏就将咱们忘到九霄云外了。

世间哪有如此便宜占尽之事?

“既然那帮人个个儿都上赶着逞能作死,也就休怨老夫乘虚而入,手下无情了!”

“父亲之意是……?”

“依你们之见,目前西线诸位将领中,谁最有可能担任伐蜀先锋?”

司马师思忖片刻,道,“论才略、本领和资格,自然是非郭淮将军莫属。他是西线对蜀作战多年的老将了。”

司马懿点头,“郭伯济性情倔强,佩服有本事者,却不服打压,尤其不屑草包酒囊饭袋之流。郭淮虽暂时当不了征西将军,不过这伐蜀之战,却少不了郭将军挑大梁——这,便是咱们手里的筹码!”

“郭淮是父亲的人,若要郭叔叔听命于曹爽,便要答应咱们的条件,好让我方之人入主中护军,是么?”司马昭道。

司马懿露出称许的目光。

“曹爽小儿以为朝廷议定征西之策就大功告成了。殊不知,让夏侯玄接管雍凉都督没问题,让郭淮征西也没问题,西线老将郭淮能否乖乖听令,才是大问题。”

司马懿轻轻落下手中最后一子,此局对弈,完胜。

“人生如棋,天地为盘。你看这棋盘,纵横十九道,三百六十一子,千变万化,此消彼长,无有定盘。不到最后,谁也不知输赢。”

“记住,人生并无低谷,只有蓄势以待!只是,机会来临之前,咱们要做好万全准备。”

稀稀落落的雨点开始落下。

司马懿收起棋盘,仿若天下事皆了然于胸。

“子上,你先去吧。子元,你暂且留一下,随为父至书房一趟。”

两位儿子临去时,司马懿喊住长子司马师。

“父亲大人有何训教?”

“下月初十,媛容祭日要到了,照往年规矩,你和徽瑜商量着操办吧。虽不宜大办,必要的祭奠还是要的,我已和管家陈伯招呼过,你也简单做些准备。”

“说到底,这些年,朝堂纷争归纷争,你和媛容成亲数载,她并无对不住司马氏之处,倒是我们,或是当时过于草木皆兵了……”司马懿久经风霜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遗憾之色,稍纵即逝,跟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司马师面无表情,垂首听训。

“不过,子元,大丈夫处世,不应被儿女情长拘束……所以,你也莫要再怪,当年你母亲心狠罢……”

“子元明白,谨记父亲教诲。”几不可察的一丝情绪自他如刀削斧凿般线条分明的脸上一闪而过,转瞬消失。

他挺直腰背,走出父亲书房。

深吸一口气,望着噼里啪啦的大雨,撑伞步入重重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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