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芈瑶隐约听见洛怀周说这叫后羿的小少年怕狗，没想到才几日，后羿就能和小嗷和平相处了。
洛怀周也噙着笑，乐见后羿蹦着跑到院中，牵出来一只——
等等，芈瑶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忍不住多盯了几眼，确定后羿牵出来的并非小嗷，而是一只凶神恶煞的纸糊大狗。
“汪汪汪，这狗凶得狠，各位避一避。”后羿做着鬼脸，拖着纸狗满院子转。
芈瑶不禁感到有些好笑，周围的侍从们也都齐齐捂着嘴憋笑，但是谁都不敢出声，洛怀周还在呢，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气压就莫名低沉。
后羿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做出这样的举动也是小孩子心性，而且这“怕狗病”又不是一朝一夕能治好的，洛怀周不会大发雷霆吧……
这般想着，芈瑶有些担心，微微侧过脸，打量起洛怀周的表情来。
出人意料的是，他不仅没有怒，眼底的笑意反而愈盛，他真心笑起来，可比阴沉着一张冰山脸好看多了。
“谁出的馊主意？”洛怀周把后羿召到跟前，伸手掐住他带着婴儿肥的脸。
“盘古。”后羿立刻出卖了队友。
盘古黑着脸：“……”
“哈哈哈哈哈。”洛怀周朗声大笑，手掌轻轻拍着后羿的脸：“下次再这样糊弄我，就扒光你的衣服扔出去。”
他笑了，周围人紧绷的精神也松懈下来。
迎夏更是看得愣愣的。
夜深人静，所有的喧嚣都藏匿于夜色中，德贵送芈瑶回凤仪宫。
再次路过荷花池，芈瑶终于有些心思欣赏沉浸在月色下的荷塘。坐辇微微晃动，芈瑶以手撑额，望着眼前清荷幽静，思绪逐渐有些涣散。
不知不觉，在宫里快半个月了，父兄的事情毫无头绪，太后、后妃们皆不是善茬，环顾四周，竟只有传闻中凶神恶煞的疯子，洛怀周救过她。
“我会继续宠爱你。”早些时候洛怀周的话还回荡在耳畔，芈瑶吹着夜风，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与太后应有极大的隔阂，甚至仇恨，太后越想动自己，洛怀周就会越不想让她如愿。
这句初听暧昧之极的话语，是洛怀周想与太后赌气才说出口的。
深宫权势之争，芈瑶无心踏入，也想竭力避免，不过为了保命，也只有往洛怀周这边靠了。
哪怕，人人都说他是个疯的。
“娘娘，您瞧，今年的荷花开得多好。”德贵满脸笑容，跟在轿辇后说着话，一路上，他都适时地介绍沿途经过的宫殿，里头住着什么人，什么来头、秉性，不动声色之间，告诉了芈瑶很多不知的宫中之事。
无疑，都是她将来安稳立身的重要信息。
太极殿里侍候的太监宫娥很少，能踏入兰阁的太监更只有德贵一个，想来，德贵能得洛怀周信任，是有些特殊的，而且，他比其他人更和善，方才说的那些话，也都是好意。
芈瑶笑着对他点点头，声音飘散在夜风里：“是啊，一路上听公公说起宫中趣事，收获颇丰，多谢了。”
“皇后娘娘言重，老奴愧不敢当。”德贵一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很憨态可掬：“方才后羿胡闹，娘娘千万别介意。”
“自然，小孩子天真活泼，多好啊。”芈瑶根本没往这个方向想，反而对德贵说：“方才还怕皇上会罚他。”
洛怀周的反应，确实出乎芈瑶的预料。
“娘娘有所不知，咱们皇上，是出了名的护犊子。”德贵甩了甩拂尘：“跟在皇上身边的侍卫，除非犯下大错，不然，皇上不会轻易责罚。”
芈瑶愣住了，随后明白过来，也是，若平日里洛怀周对侍卫们非打即骂，后羿今日也不会牵着纸糊大狗满院子跑，盘古更不会帮助他出馊主意。
回到凤仪宫里，热水早已备好，芈瑶沐浴后爬到了床上，迎夏就睡在外间的小榻上。
到子时了，迎夏忽然听见内间窸窣的有响动，紧接着，一片柔光映照而出，芈瑶穿着寝衣，手执一盏琉璃小灯走了出来。
她睡不着，迎夏便陪着她在院子里散散心。
“迎夏，你说洛怀周是个什么样的人？”芈瑶坐在花架下的秋千上，轻轻荡着，裤管有些宽大，风一吹，露出纤细的脚踝，莹莹如玉。
迎夏就坐在旁边，双手撑着下巴：“百姓说他是凶煞神，王爷说他狼心狗肺，王府里的暗卫说他武学天下第一，就是至阴至邪。”
这都不是什么好的评价。
迎夏曾经是芈王府暗卫中的一员，听到的见到的比平常丫鬟多很多，见芈瑶有兴致，加上今后与洛怀周接触会很多，她只好按捺下对洛怀周的恐惧，慢慢讲述她所知道的事。
“皇上是先帝爷的第二位皇子，为姜后嫡出，听说皇上出生那年，燕国与敌国对战，丢了古周国附近的几座城池，为了记住这个屈辱，也为了表明先帝光复故土的志气与决心，才为皇上取名怀周，赐字忆安。”
个人的姓名皆有寓意，皇家更是如此，先帝能给洛怀周取这么有深意的名字，想来先帝也曾对他寄予厚望。
“我听说姜皇后和先帝青梅竹马，是一对伉俪情深的模范夫妻呢。”芈瑶抓着麻绳，脚尖抵地，漆黑的眸如含秋水，先帝和姜皇后浪漫的爱情故事，一直在闺阁女子之间广为流传。
“是啊，可惜姜皇后生下皇上后不满三年，就因病去世了，听闻她去世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皇上，姜皇后去后，先帝悲痛不已，将皇上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骑射、诗书皆是先帝亲自启蒙，那时大家都默认皇二子便是将来的太子。”
出生尊贵，圣宠极盛，这便是洛怀周的童年。芈瑶有些意外，她只知先帝对他厌恶至极，甚至不准他在宫里生活，在洛怀周十三岁那年更是将其玉碟除名，放逐到了皇家别苑。这算是极其重而绝情的惩罚。
原来，他的人生轨迹是这样的跌宕起伏。
“这一系列的变故都是为什么？”芈瑶蹙起眉，迷惑不解，洛怀周是挚爱唯一的儿子，先帝就算不喜欢洛怀周，爱屋及乌，也会待他好。
除非，他犯下了滔天大错。
这里面的细节迎夏不清楚，她仔细的回忆了一会儿。
“奴婢听说，是当今郭太后诞下皇子，被封为皇后，其皇子被封为皇太子以后，皇上突然性情大变，因妒生恨，才遭到先帝的厌恶。”
说到一半，迎夏怯怯的环顾四周，声量放小了些：“奴婢还听说，皇太子早夭，四皇子落水，都和皇上有关系。”
皇太子是太后的亲生骨肉，四皇子是皇太子早夭后太后扶持的即位人选，如此说来，太后与洛怀周的宿怨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洛怀周残害手足的传言，更令芈瑶手脚发凉。芈家兄妹三人，感情极好，手足相残的事，芈瑶想想都会头皮发麻。
后来的事情，芈瑶也知道了，半年前先帝驾崩，领兵在外的大皇子快马回京，却不明不白的死在一队逃兵之手，大皇子一死，先帝存留在世的唯一子嗣，便只剩恶名昭著的二皇子，洛怀周。
国不可一日无君，朝臣为了储君人选大吵了几夜，有的主张从宗亲中择一位有才能之人，登上皇位，也有几位老臣力荐洛怀周为帝。
后来，那几位老臣争赢了，找到洛怀周时，据说他还在为士臣斋做脏事，但不慎身受重伤，武功散尽。
但他，还是在老臣拥立下登基了，只不过完全是个甩手掌柜，不去上朝，不问政事，一切大权都掌握在太后手里。
细细想这其中的点点滴滴，芈瑶更无睡意。
洛怀周的身上，究竟沾染多少血腥与罪孽。
“娘娘，进屋歇息吧。”迎夏为芈瑶披上一件藕粉的小披风，攥紧拳头：“无论他多怀，奴婢都会保护你。”
芈瑶忍不住笑了，摸了摸迎夏的头发。
不知为何，望着漫天的繁星，她突然想起今夜洛怀周那个笑来，他时常沉着脸，笑也是冷笑，笑意不达眼底，冰冷无情，可是今晚，他却笑得这么温暖，长眉如峰，灰瞳映水，满目皆是清雅，若不知他身份，当真与儒雅公子无异。
“迎夏。”芈瑶突然停下脚步，眸光坚定：“我会自己亲眼看清楚，他是什么人。”
是恶是善，是好是坏，她要眼见为实，听说，听闻，都做不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