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慎人的营地里燃起篝火,男女老少皆围坐在篝火旁，烤肉，喝酒,载歌载舞。
这样热闹的景象,李由喜看在眼里,只觉得恶寒。
她想起海中的狗头国,那些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就像现在这样。可是她知道,知道了又怎么样呢，已经救不回来了。
她任有尘牵着,离开肃慎人的营地,走在山间的小路上。
十五的月儿十六也圆,大如银盘,高挂穹宇，撒下皎洁清透的光。有尘带着她顺着山道来到山坳深处的一条小溪源头。
溪水从垂直的山壁下流出,溪边几棵半开半败的木芙蓉,花瓣粉白，纸条纤细柔美。有尘指着那条小溪说：“我就是在这里醒来的。”
李由喜当即脱下鞋袜跳下水，借着月光在水下搜寻。
溪水没膝，在这深秋时节的夜里，带着刺骨的凉意，将她腿上未愈的伤也浸得生疼。她却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一样，任由溪水湿透衣裙,低头贴着水面，一寸也不放过。
有尘好奇，也跟着跳下水，“你在找什么,我帮你。”
“一个黑盒子。”她直起腰冲他比划，裙摆在身后随水流飘浮，“这么长这么宽，通体漆黑。”
我想盒子看看是不是漏了，你才会跑出来。
有尘摇头，“那不用找了，这里没有。我在山涧里睡了千年，从未见过你说的那个黑盒。”
李由喜锤了锤酸疼的腰，疑惑：“睡了千年？”
有尘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上岸，“起初，我就像这水底的一块顽石，眼前除了这片天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这水，什么也感觉不到。就这样静静躺着，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坐在溪边半黄的草地上，静静听着。
有尘继续说：“直到有一天，我感觉到束缚在我身上的枷锁解开了，我从溪水里站起来。那些人看见我，将我视作异类，我便将他们都杀了，呵呵……”
李由喜知道，他说的那些人就是住在山中的肃慎人。柳如卿说，这里的魔气是几个月之前才开始往外扩散的，那会不会是因为大魔王从封魔塔逃离的缘故？
可为什么会没有黑盒呢？
李由喜垂眼看他，他目光平静，说着杀人那话的时候，仍屈膝半跪在她身旁，手掌贴在她小腿上，替她烘干衣裙。
“他们畏惧我，又向我臣服，奉上食物和女人。可我并不需要这些。不过人真的很有趣，他们怕我，又恨我，觊觎我的力量，又想控制我，永远也不满足……”
他自顾说着，眼神放空不知看向何处，“不过现在好了，都听话了，永远也不会离开了。”
他抬头看她，眼里盛满了月光，“你也不会离开对吗，我们一直这样，一直呆在这里好不好。”
她移开目光，看见小腿上的伤口渗血了，从裙摆下渗出一片粉色。她并不答话，只是呆呆看着，直到血因为热敷越流越多，将整个裙摆都染红。
他如梦方醒，忙撩起她的裙摆，看着她纤细小腿上那几道狰狞外翻的伤口。那血气钻进他的鼻孔里，像令人生瘾的毒药，催人心肝。他喉头滚动，呼吸渐渐浊重。
再抬首时，他眼中不复清明，像猩红的血月，赤色渐浓。他忽然握住她的双肩，将她推倒在草地上，呼吸急促，“阿喜，阿喜……”
李由喜双肩被他捏得生疼，眉头微锁，含糊应了一声。却在他倾身覆上的那一刻，偏过了头。
有尘的动作僵住了，紧咬下唇，双手骨节微微发白，颤抖着一点点松开她。嗅着她身上的味道，他极力克制着，闭了闭眼，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对不起。”
她偏头看着垂落在溪水里凋零的花枝，睫羽因刚才的疼痛濡上几分湿润，感受到他喷洒在颈项的温热吐息，只是沉默。
他松开她，宽袍大袖从她身上扫过，脚步虚浮仓皇，消失在浓稠斑驳的树影里。
李由喜长叹了一口气，撑着胳膊坐起，扶额，只觉得深深的疲惫。
树丛里传来簌簌的响声，她侧首看去，还以为是有尘回来了。
结果一阵嘘唆后，从里面跳出来一个人，头上戴着草环，身上披着树叶编的绿衣，贼眉鼠眼，左瞟右看。
草人就地一滚，两下滚到她的面前，抬起头。
李由喜这才看清了面前的人，又惊又喜，“十阳！”
“你受伤了！”十阳一眼就看到她还在流血的小腿，当即将手掌悬浮在她腿上，丝丝金光溢出，灵气穿透了皮肉，伤口终于不再流血。
李由喜摸了摸他涂满草汁的脸，“你好绿啊，你怎么来啦！”
“我是来救你的啊！”十阳专心替她医治，“我刚刚在那边都看见了，那小子果然没安好心，还想轻薄你！呸！登徒子，简直不要脸！”
看见十阳她当然高兴，心情顿时舒畅多了。十阳看着她腿终于不再流血了，才撕碎袍子替她包扎，“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趁那小子不在，我们赶紧走吧！”
李由喜摇头，“不，还没有找到盒子，不能走。我看过风语卜了，就在这里。”
十阳满脸焦急，“这次不是盒子！是魔珠！嵇无尘的魔珠！我看他可不像个好东西，你要是再跟他待在一起，迟早玩完！咱们先跑，让柳如卿他们来打头阵，咱们坐收渔翁之利就好。”
李由喜好奇问，“什么是魔珠？”
“魔珠就是魔的珠啊……”十阳摘下头上的草环扔在一旁，“就是就是，像妖丹一样的东西，妖丹是妖的内丹，魔珠就是魔体内的魔珠。”
十阳连说带比划，乱七八糟解释了一通，李由喜终于明白了，“你是说，有尘就是无尘，无尘就是有尘……怪不得我跟无尘说话，有尘也可以听见。”
回想起之前的种种异状，现在一听十阳的解释，她恍然大悟，“嵇无尘的魔珠成精啦！”
“成什么精啊，那根本就是他的一缕分神，就是他自己！他早就对阿姐你图谋不轨了，现在借那小子的胆子恬不知耻的勾引你，简直是毫无廉耻！”十阳痛心疾首，“阿姐，你就快跟我走吧！”
嵇无尘本来还想出言辩驳，现在听十阳这样一说，他做贼心虚，哪还敢说话。
十阳搀着她站起，李由喜又犹豫了一下，制住他的手，“我，我再考虑一下……”
“你还考虑什么呀！”十阳急得跳脚，“他可是魔珠，身上满是恶浊之气，脑子里全是恶念！你没看见那些肃慎人吗，都是被他吸走生气而死的！你再待下去你也快死啦！”
“可是，他对我很好啊，他没有想过伤害我。”她想起与他亲密无间相依偎时的样子，想起他趁自己睡着偷偷炼制的法宝，想起他去山上摘的果子……
天呐！这才一天时间，她就沦陷在他的温柔冢里了！
李由喜捂住脸，“不，我不走，我……”她想了想，说：“既然他是大魔王的魔珠，我……”
她失语，如果他是嵇无尘的魔珠，那是不是，他早晚有一天，会消失在这世上。
十阳捶胸顿足，简直是恨铁不成钢，指着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你就是色令智昏，看上那小子了对不对！你怎么会被他给勾引了呢？你你你……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李由喜大声反驳，“我没有！我就是觉得他可怜……”她声音渐弱，为什么一想到他会消失，心里就那么难过呢？
按照十阳的说法，他们根本就是一个人，魔珠因为有了大魔王的一缕分神才会对她表现得特别。这颗被剥离的魔珠，不知缘何觉醒，吸收了山中肃慎人对他的恶意，再次成为魔头，为祸世间。
“他可怜！死去的那些人就不可怜吗，现在放任不管，他出去以后还会杀更多的人，他现在还只是一颗魔珠，要是不回到本体身上，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迟早酿成大祸！到时候被屠戮岛的人发现，连你我也会受到牵连！”
十阳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继续说：“你知不知道，千年前那场大战，死了多少人啊！不说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族修士。就说因为大战，被人族迁怒的普通魔族，多少无辜幼小惨遭杀戮？你以为乌召松真是闲出屁才将他关了一千年，将秽身分成几大份封在盒子里吗？”
“你认为，我们出来这么久，都没有被人发现是因为什么？他们是在等，乌召松冒天下之大不韪，执意要将他秽身分割，就是为了让这天地灵气洗去他身上的恶浊之气。只要我们有一步走错，就前功尽弃了！嵇无尘马上就会死的！”
李由喜退后两步，看着他一反常态，慷慨激昂说着这些话，不由震惊。
只要有一步走错，大魔王就会死掉吗……
她想起刚刚，有尘闻见她血气时的样子，他或许真的没办法控制自己。他只是大魔王体内的魔珠，拥有他一缕分神而已。若不是因这一缕分神，或许他们刚一见面那会儿，她就已经死了。
是她考虑不周了。
十阳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我不知道这魔珠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就是乌召松留给我们的考验。前面经历了那么多，都走过来了，可千万不在折在这里啊。你趁早做决断，最好明天就用那金刚杵将他扎死，不然等他知道你是来取他性命的，你就完蛋了！”
她沉默，背过身去，握紧了拳头，脊背因为夜里的寒气有些微微发抖。
半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这暮商寒夜里的溪水还要冰冷，“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会想到办法解决这件事的。”
十阳看着她的背影，最终是妥协了，“我回去先稳住他们，给你争取时间。你……我两天过来看一次你，保护好自己。”
话落，他化为飞剑又急急地飞走了。
她走到溪边，看月亮被流动的溪水冲散，岸边的木芙蓉已经凋零。
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悲伤，不要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