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采石场发工钱的日子,小无尘破天荒头一次去领。
他住的屋子是自己砍树搭的，穿的衣服是宫里发的，除了这个人,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生活也十分枯燥,平日里不是干活就是修炼,没什么娱乐活动。吃饭的话,有得吃就吃,没得吃也不在乎。魔修以秽为食,食物只能满足口腹之欲，是可有可无的。他虽无人引导,但秽气凝聚的妖魔,天生便深谙其道。
但不知是在哪个瞬间,他忽然改变了以往那种无所谓的态度。他想变得更好,想给那个人更好的生活，想永远跟她在一起,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受苦。
小小少年,肩上陡然多了几分男人的担当。
他站在管事面前，说：“我要我的工钱，以前的不要了，只是这个季度的，给我。”
他当然也是有工钱的，虽然魔尊嵇还认领义子的目的不明，从来没有管过他。但并没有在这方面交代过要刻意苛待他。干了活,当然可以领工钱。
但正是这种忽视，最易让人得寸进尺，当做理所当然，当做魔尊刻意而为之。或许他就是刻意。
管事抬眼看他,眼神意味不明。这小子，是受什么刺激了？
无尘身后几个人窃窃私语，他充耳不闻，只是重复，“我的工钱。”
管事笑笑，用托盘中捡了几颗无品灵石，放在他面前，两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小殿下，你的工钱。”
小殿下三个字惹得一众排队领钱的魔族哄笑。
他垂眸，看着桌上那几颗没有光泽、灵气稀薄的无品灵石，声音依旧平静，“不够。”
“你说什么？”管事站起身。
“不够。”无尘重复说。
“呵呵。”管事轻笑，“叫你一声小殿下，你还真把自己当殿下了。”
无尘抬起头，死死盯着他，再次重复，“不够。”
周围三三两两两扎堆的人闻言纷纷站起身聚拢过来，发工钱的日子，本该轻松活络的氛围，骤然变得古怪。
他转头，看着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想不明白。只是拿走属于自己的东西，也错了吗？
但这次，说什么也不会退缩。
周围一片寂静，众人眼中却闪动着兴奋嗜血的贪婪光芒。魔尊义子，本该是居于高位的小殿下，却跟他们这些下等人一样生活在水深火热的泥潭沼泽中。暗处的欺凌嘲讽已经不能满足他们内心的丑恶，非得做些什么，才能填满灵魂污秽的沟壑。
包围圈渐渐缩小，他们狞笑着走上前来，管事无声无息退出圈子，站在高处观望。
不知是谁先动了手，众魔随即一拥而上。血色笼罩的天日下，黑沉魔气涌荡。他淹没在人群里，咬紧牙关，双目紧阖，只是默默承受拳脚。
“不……”
耳边似乎有个声音在低声哀求。
他猛地睁开眼，双瞳如灌血一般，红得骇人。身体顿时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充满，黑色的魔秽之气瞬间爆发，将周围的人弹开，顿时一片哀嚎。
赤血界以强为尊，修为高深的魔族自是不受束缚，任意作恶逍遥快活去了。被分配到采石场劳作的人，多是些没什么修为的老幼病残。他突然的爆发，使得众人惊骇不已，缓缓往后退缩，不敢再继续往前。
他睁开双眼缓缓站起身，看着那一双双充满震惊的眼睛，声音都在颤抖，“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我错了吗！”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里不知是谁说：“这就是赤血界，弱肉强食便是赤血界的规则！要怪就怪你自己！谁让你是小殿下呢，嘻嘻。”你若是早点反抗，也不会落得今日境地。
“是啊小殿下，殿下不该为我们考虑考虑吗？我们也很需要钱啊，连顿饱饭也吃不上，每天还要做这么重的活。”
“呵，你真当你是殿下呢，不知哪来的野种，不过是魔尊寻来给我们消遣的玩物罢了！”
“是啊，这可是赤血界啊，殿下。这里可什么公平正义可言，你与其在这里跟我们这些人较劲，为什么不去问问魔尊呢？”
问问魔尊？义父？
他茫然四顾，看着周围这些人。突然拔足狂奔，一把抓走那几颗灵石，然后朝着魔宫的方向跑去。
赤血界魔尊寝殿内，香风习习、丝竹阵阵，美姬翩翩起舞，妖娆华丽。他不知被从何而来的力量充满了全身，一路冲破守卫径直冲到那人面前，气喘吁吁质问，“为什么！”
“哐当——”纯金的酒盏掉在地上，顿时酒香四溢，斜倚在魔尊嵇还怀中的美人连忙道了一声罪，跪在地上。
嵇还挥了挥手，一众美人退下，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嵇还兴致似乎很好，自顾斟了一杯酒，并不气恼他的擅闯。他一张脸被酒气财色熏染得通红，眼珠浑浊，吐息间喷洒一股恶臭，“原来是无尘。”
无尘微微偏头避开，缓缓伸直脊背，握紧了拳头，“你为什么要认我当义子！我一直以为，你是在磨砺我的心性，我以为你对我是给予厚望的。”所以才会一直忍耐，一直承受着。
可是。
“可是我听他们说，我只是一个……”
“没错。”嵇还打断他的话，“你就是一个玩物。”他撑着桌面站起身，昂首大笑，“让这赤血界的子民看到，魔尊的义子，跟他们一样，陷在臭泥潭里爬不起来！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他们就会快活！会高兴！会听话！哈哈哈哈哈……”
无尘缓缓后退，充满不解，只是下意识问：“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为什么？嵇还目中寒光一扫，冷笑。
“因为你让我觉得恶心！”圣女血脉，屠戮岛掌门之子，却只是一个弃子，被扔到了这人人弃之如敝屐的赤血界？什么名门正派，简直是笑话！
当然这些话他并不会说出口，他要将这个孩子养大，让他受够了欺凌，养成一只听话的好狗。有朝一日，再将他牵到那些所谓的修界众人的面前看看。
所谓的正派人士们，也不过如此。
“我做错了什么？”无尘上前一步，追问，“我做错了什么！”
那个将自己从泥潭中解救的人，又将自己推入泥潭，任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嵇还执酒起身，在殿中踱步，“无尘无尘，听听你的名字，无暇无垢，不染尘埃，哪怕身在尘埃……你还真是，深深的让本座感到厌恶！哪怕深陷泥泽，永远都是这么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样子！你这幅样子，做给谁看？只要一看到你，便让本座觉得恶心！”
他拧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哐当——”嵇还脚下踩空，一屁股摔在地上，酒撒了满襟。他眼神迷醉朦胧，索性斜倚在地上，冲他招手，“你过来，将酒壶拿过来。”
无尘站在原地，愣了愣，最终还是替他拿了酒壶。
嵇还接过，却一把将酒壶砸在他头上，顿时砸了个头破血流。鲜血顺着额角滑过他的面颊，滴在手背上，他不可置信看着面前的人，困惑：“为什么？”
“哈哈哈哈哈……”嵇还大笑，指着他，“你看看你，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你难道不会愤怒吗？你反抗呀，你将本座杀了呀！”
无尘不解，困惑的目光变得哀伤。他半跪在地上，任由额角的血顺着瘦削的下颌滴落，只是静静跟嵇还对视。
嵇还眯了眯眼，仔细的瞧着他，幽幽说：“你们可真像啊，本座真期待那一天，不知赤血界在你手中，未来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轻轻道：“义父。”
嵇还摆摆手，“滚吧，本座不想看到你。如果你没有能力杀了本座，就什么也别问。哈哈，可惜啊，本座看不到那一天了，但只要想想，就觉得有趣得紧，呵呵……”
无尘缓缓站起身，一步步后退，不再停留。
他失魂落魄离开魔宫，来到大街上，手里捏着几颗无品灵石，却发现什么也买不起。他站在卖菜的菜摊前，卖菜的小贩死死盯着他，生怕他抢了就跑，手藏在袖子里已经摸到了脚边的武器。
无尘指着一堆萝卜，摊开手掌，“这些够吗？”
对方一把将他手里的灵石抢走，扔给他一小根，“只够这些，滚吧。”
“怎么会这么贵……”无尘喃喃。他的工钱竟然连个萝卜汤也买不起，每顿饭还吃那么多。
“废话！这可是从外面运来的！你几颗无品还想买什么？赶紧给我滚滚滚……”
他只好握着那根瘦瘦的小萝卜垂头丧气往家赶，一路所见所闻，颠覆了以往的认知。从前只是专注脚下，从没好好看过想过周围的一切。
当街抢劫，斗殴，杀人夺宝这种事在赤血界虽然屡见不鲜，但他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感受到，因为贫穷而导致的混乱。
到处滋生的恶念喂养着食秽的妖魔，强壮他们的身躯。强者恒强，弱者恒弱。
这就是赤血界，他从小长大的地方。绕是被如此对待，他仍心怀感激。若不是义父收养，自己或许早已经死了。
“哥哥……”路边一个小女孩跑上来抱住了他的大腿，她双颊瘦得凹陷，将一双眼睛衬得又大又亮。女孩眨着大眼，看向他手里那根萝卜，“哥哥，我三天没吃饭了。”
他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伸出了手。那女孩一把抢过便塞进了嘴里，胡乱嚼了两下便吞了下去，又松开他瞄准了下一个。
但她显然没这么好运，每次都能遇到愿意施舍的好人。
正如嵇还所说，他茕茕而行，独自在这淤泥里开出一朵花来，仍谁看到，都想攀折践踏，人性便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沙雕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