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师妹？”
“任师妹——”
“任——师——妹！”
一个男声越来越清晰，如一道清风冲散了所有迷雾。
黑暗再次将任星吞噬，她眨眼间，发现自己还在光明顶山头。
夜色浓郁，月色清冷。虫鸣衬托出的寂静中，青衫的周文彬披着月光，站在她面前，手掌在她眼前来回晃。
“你这是入定了，还是被摄魂了？这可如何是好？”
任星眨了眨眼：“周文彬？”
周文彬高兴起来：“哎哟，你终于醒了，我都叫你好几声了。”
任星有些奇怪：“你怎么在这里？”
周文彬掀起衣摆，指了指自己的双脚，满脸无奈。
任星看着他脚腕上金灿灿的捆仙锁，一下子就明白了。
周文彬虽然是被附身，但魔气入体是事实。纪湜把周文彬身上的魔气给吸引走了，不代表这个筑基都还没到的修士，不会受到魔气影响。
至于为什么在光明顶……
任星试探地问：“我们该不是被关这里了吧？”
周文彬重重地点头：“我昨天就被带到这里了。我后来还看着代宗主带着你过来，你又一个人跑出去。我本想跟你们打招呼，可你们好像谁都没注意到我。”
任星：“你昨天就在？怎么不来小木屋？”
周文彬：“什么小木屋？”
任星往山顶最高处指去：“顶上啊。”
周文彬苦着脸：“你是说代宗主住的地方？不行，周围有结界，我接近不了啊，我只能在这方圆百米内晃悠。”
任星心里一慌，往小木屋跑。
然后，周文彬看着在最高处来去自如的任星，眼里露出了无限羡慕：“不愧是风云人物，代宗主都舍不得关你。”
任星：“这没什么好羡慕的，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只是被魔气钻了空子，但没被附身嘛。我先走了，小徒弟关哪里我还没去看呢，我先找他，有空我再来看你啊。”
周文彬认命地摆摆手：“你要是来，帮我带点浮生新语楼的玉简。”
任星拍着胸打包票：“没问题。”
半个时辰后，周文彬和任星两个人像两只壁虎似的贴在山腰处的透明结界上。
任星推着前面仿佛透明玻璃罩的结界，整张脸贴着，都快压扁了。
可惜她还是不能前进一步，两人都沉默了。
对上周文彬的眼神，她叹了口气：“收回前面的话，我跟你们没什么不一样。”
“唉——”两人背靠结界，坐了下来。
周文彬安慰她：“你比我好，半个山头可去，总归活动范围大点。”
任星心说，你这是野生动物园关笼子动物对放养动物的羡慕么？没必要呀，都是阶下囚。
这时，任星的肚子又咕噜噜叫起来。
她更饿了，一闭眼，眼前都是无数菜肴盘子在飞，仿佛她被美食的精灵环绕。
周文彬见她望着自己，摇头：“我辟谷，半月进食一次，朝露灵果即可，我身上不带干粮。”
莫名顿悟两次，似乎有点修士基础，但对修真一无所知的任星，整个人都颓了：“我好饿……我刚日万过，要是以前我早就点瓶啤酒，撸个串犒劳自己了。结果现在半夜还在深山老林里，啥都吃不到。”她说着，心里涌出无限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为什么把她丢这种世界，她就一个普通人，没啥雄心壮志。
“我想回家——”任星很久没有这样抱着腿哀嚎了。屁股后跟着小胖子时，她总有种家长的操心，让她忘记自身的麻烦。现在独自一人后，很久没有的寂寞感包裹着她，她就像溺水的鱼，窒息感折磨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想起纪湜还在身边的时光，与他斗斗嘴，这时间也不至于那么难熬。
被她带着呜咽的情绪感染，周文彬也望着夜空感慨：“我也想回家，可我什么灵药都没带回去，我也救不了我弟弟。”
任星转头看他：“你弟弟？”
“快要死了，现在已经皮包骨头，神魂微弱。”周文彬说这一切的时候，平静得不像在说自己的亲人。
他语调平稳，那是已经做过很多次心理准备，知晓最坏结果的稳重。
可他在月色下的黯然表情却跟平日带着精明算计的表情呈现鲜明的对比。
人在处于逆境时，最好不要比较境遇。
别人过得比你好，你就只剩羡慕妒忌恨。别人过得不如你，你就难免沾沾自喜，不思进取。
任星便是一个典型，听周文彬叹气后，就忘了自己的麻烦，跟人聊了起来。
很快，她知道了周文彬的情况。
周文彬是土生土长的晋城人没错，还算当地一个较有名望的修真家族子弟。家族里曾经有人拜入上清宗做了内门弟子，于是小辈们有幸获得一些基础修炼功法。
但就如所有家族狗血八卦事一样，身为二房嫡子的周文彬兄弟，天赋在家族里拔尖，却不凑巧跟那拜入上清宗的内门弟子不是同一房血脉。因为亲娘不在人世，他们被庶支兄弟联合其他几房暗算，最有修仙天赋的弟弟，被种下诅咒，至今未醒。而周文彬作为兄长，这百年来一直寻求解除诅咒的灵药。
拜入上清宗，一是为了让家里那些人有所顾忌，不敢再对弟弟下狠手。二是为了拜师求药。
任星略微思索，问他：“你是不是身怀异宝？”
周文彬谨慎看她：“你怎么知道？”
“怀璧有罪啊。”任星默默地打量了一下周文彬并不出众的五官，排除了他可能是身怀异宝的男主设定——就算男主文他也得清秀吧，这手指粗的浓眉实在不够秀气。
怎么想，他都是那种触发事件就能掉宝贝的npc配置，而修真的世界里，npc没生存权的，通常旁白一句话，就是一群人飞灰湮灭。
她想了想，又说：“给你一个建议，你可以拿你的宝贝诱出加害者，从他身上拿到解药。对方既然没有直接把你们逮住逼问，说明修为并不怎样，你把人逮住，反逼问他就行。”
周文彬摇头：“不行，这东西是家中先祖传下来的，乃修真界兴衰更替的见证，不能出任何意外。”
兴衰更替啊，用词好熟悉……
任星挑了挑眉：“你这是修真历史全书？这算什么宝贝，一个小门派都有吧？”
至少她在神炼门，就看见了半屋子玉简堆出来的“史书”。
被任星看不上的轻蔑态度刺激，周文彬立刻争辩：“我家这份才不是那种随处可见的东西，它名曰秘闻录，记录了万年来各种奇闻秘史！”
任星：“哦……比如什么奇闻秘史？”
“玄机派五岁修仙天才的真相。”
“呃……”“
玄武湖万龄长老向女儿前道侣求婚。”
“啊？”
“九渊某魔尊的悲惨人生，曾被亲父喂食过量灵药担心被吃后，杀父入魔。”
任星：……
所以你的家族习惯就是热衷于八卦小报文学是吗？
见任星不仅不为所动，反而表情越来越显得没有兴致，周文彬窥探了下周围，低语道：“再比如，上清宗代宗主有个神秘儿子。”
“等等，你说谁的儿子？”任星突然反应过来。
周文彬见没人来阻止他，胆子稍微大了点：“就是咱们代宗主，入门考核那会儿，你不是盯着人家看，看得魂都没了吗？我那时候就提醒过你，别对他妄想了。”
任星：“我对他纯属欣赏，仅限颜值，我没啥其他心思。”
周文彬笑了笑，一副我不信你的表情。
任星的肚子又咕噜噜叫了，她不想跟周文彬解释这种问题。可天还没亮，她想摸黑去摘几个灵果吃都没机会。
在这夜深人静最适合八卦的氛围里，她干脆就这个“儿子”问题，跟八卦小报文学传承人周文彬一起，进行了深入的探讨。
“你确定你说的是上清宗大师兄白奕禛？”
周文彬：“秘闻录上记载得很清楚。这事在两百年前还差点引发上清宗分裂，十大峰主长老在混元殿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后来还打了起来。那次打得上清宗小世界都震荡了，低阶修为的弟子们都躲到不愿踏足的落日谷去了。混元殿附近四座无人峰被夷为平地，直到我出生那会儿，混元殿才重新维修好。”
任星：“不对啊，他一个万年高龄老大爷，就算他有儿子，其他人生气什么？”
周文彬嘴角抽了抽，合着清风霁月般的代宗主在你心里就是个老大爷？
他咳了一声，神秘地说：“听当时在混元殿附近的弟子私下口述，他被天机峰长老骂了句‘你欺师灭祖不配做我等师兄’。”
任星回忆了一圈，收徒大典和混元殿内室开会确实都没有天机峰的人到，看来当初争吵属实。
任星更加不明白了：“所以为什么骂他呢？”
周文彬低声说：“你知道宗主当年失踪前，最后去过什么地方吗？”
任星摇头。
“神都幻波池。修真界女修凡是灵胎不稳，最后消耗自身福缘，为腹中胎儿求一线生机之地。”
周文彬拉着任星低语：“据我记录这件事的先祖推断，宗主并没有因为万年前的灭魔之战而道消身陨，她离去很可能是为了那个胎儿。”
他说着，对任星眨了眨眼睛：“结合代宗主被其他师弟声讨，你知道了吧？那个神秘儿子……”
任星愣了半晌，才憋出句话：“师尊真的是个高危职业。”
可她没法想象白奕禛对他师尊到底做了什么。观众三观跟颜值跑是有道理的，她回想那张漠然又正气的帅哥脸，真的没法把他想成一朵绝世黑莲花败类。
等到她肚子再次咕噜噜抗议时，她又有点相信了。
此刻她不就被黑莲花败类关着吗？就因为她碰了他师尊的天风琴。
如果他师尊不回来，他不会对她做什么吧？想想就很愁啊。
任星双眼一闭，倒在地上。
“别吵我，我需要静静。”
落日谷内，飘起了雪。
在四季如春的上清宗小世界，唯有此处，四季分明。
纪湜倒在石室地上最角落处，蜷着身体发抖。阴暗中，他神情阴鸷，幽深的黑眸压制着隐藏的杀意。
落日谷内有强力阵法加持，修士无法吸收灵气修炼。
他灵气凝聚的臃肿身体，成了他的消耗物。几乎每天，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小胖手上开始骨骼分明，胸膛前也瘦出了锁骨。
此刻的他看起来就是个形貌狼狈的清秀少年，只不过表情多了些不屑尘世的极端冷漠。
那些被消耗的灵气胖肉，修炼滋养了他体内模仿经脉而扎根的魔气。
细小的黑线修炼壮大，有的甚至把之前断裂的经脉连续在一起。这样的结果，魔气更精纯深刻了。
在落日谷里，魔性越重，越是痛苦。
纪湜需要跟体内逐渐累积的负面杀意煞气抗衡，还要跟落日谷内的禁制对抗，他开始感觉到精疲力尽，已经不想再反抗了。
因为这个过程已经持续整整一年了。
每天他都被同样的痛苦折磨。
不就是杀人吗？他又不是没杀过。
只要他想，同室内那些欺他年幼，揍他排挤他，故意撒尿到他脸上的邪修们，他可以挨个吞了，让他们做他魔魂的养分。
反正都是群垃圾，杀了也就杀了。
还有那个每天把他拖出去，绑石柱上抽取真元的戴落雪，她故意把新关进落日谷的外修扔他石室，借着还没被抽取真元的修士强大力量欺辱他，这一切他心知肚明。
他若是想暗算她，也可以动手，而且比她做的更加神不知鬼不觉。
可他不想去做，哪怕控制自己很艰难，他也要努力保持清醒。他害怕迷失后，就等不到任星来看他了。
任星会来找他，所以这个“他”一定不能消失。
虽然一年过去了，她也没什么消息。
“有新来的简讯！”
室内有刚关来的上清宗犯错弟子激动了。
跟一群凶神恶煞的恶徒关在一起，只是偷了同门几颗丹药的弟子，每天都担心自己羊入狼群。被人欺负最惨的纪湜，就是最好的反面教材。
纪湜转头，看着那弟子手里的灵石块，他眼底有些羡慕。
落日谷里，没有灵气，没有灵石，没有食物，它会将一个鲜活的修士熬成废物。
那些在外作恶的外修，行事不至于被当场杀死的，关在这里，没有人可以探望。
而那些犯错的宗门弟子，则有传讯权利。
只要外间有同门或者道侣，愿意以精血浸入灵石，以灵石为血书载体，他们也能收到一些灵石，来补足自己的元气。
看守的弟子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那只是简讯。
纪湜从他们口中得知，上清宗的弟子都知道这个私下规则。
然而他从未收到过任星给他的血书。
他想，她划拉个小口子都怕疼的人，恐怕也舍不得这几滴精血吧。
纪湜望着顶壁，内视着识海里的火焰石。
再过几日，他就十五岁了。
今年不知道还能不能收到她的礼物。
只听那收到简讯的弟子长长叹了口气：“若不是凌长老总待在光明顶，我宁愿去凌云峰被揍，也不想待在这里。”
纪湜眸色一沉，他坐了起来：“凌长老在光明顶做什么？”
那弟子并不知道纪湜跟任星的关系，他理所当然地说：“教导他唯一的弟子呀，不然还能干什么？那姑娘跟你一起入门考核的，比你走运多了。虽说她的储物袋混入魔影，闹出麻烦，但不妨碍凌长老喜欢她。你是不知道，凌长老去光明顶都快一年了，也没见人下来……”
最后一句，那弟子没说出来。
他对上纪湜阴冷的目光，那实质的杀意让他背脊发寒。
室内不通风，但却突兀地荡起一股劲风。待那弟子回过神来时，他手边的石床边缘龟裂开来，石碎片咔咔几声，落于地面。
那弟子喉结滚了滚，吞了口恐惧的口水。
然而却看见纪湜已经重新背对他，在角落里的冰冷地面躺下了。
纪湜的手指缓缓地抠入地面，在地上划出道道血印。
他喃喃地说：“你答应过我的……”
天门峰上空。
韩业枫身形一动，拦住了要再次下去的凌十七。
真是的，他就闭个关种个花，也就十来个月时间，一出来又看见小师弟作妖。
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是跟谁较劲呢？没有虚空之铃，你进不去天门峰的虚无之境！”
凌十七立刻盯着他。
韩业枫后退两步：“瞅着我干嘛？铃铛在大师兄那里，我又不是天门峰之主，我没有的！”
凌十七摇头：“师兄，你不会不知道的。虚无之境中有师尊的神魂凝晶，如果不小心触碰，被拖入师尊的过往，他们的时间流速会跟我们完全不同。任星是个毫无根基的凡人，如果她的时间被加速，很可能结界打开后，她就只剩一副枯骨。”
韩业枫知道小师弟倔，但大师兄不在，如今宗门里没人能打得过这头倔驴，他只能用最和蔼的态度，温和地劝他：“你想多了，大师兄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点？”
凌十七皱眉：“可是师兄，我已经在此处守了近一年了，我打入结界中联络她的传讯符，没有任何回应。我担心……”
韩业枫想要敲这头倔驴的头，但忍住了。
他笑了起来，安抚道：“你年纪小，有些过往不清楚。虽说修士被拖入神魂凝晶后，确如你所言。但你要知道，这东西本就不是谁都可以找到并开启的。”
韩业枫想起了什么，又叹了口气：“师尊她……唉，都是孽缘啊！”
他定了定神，对凌十七说：“除非灭世魔尊御寇亲手去触碰那些凝晶，否则对其他人而言，那东西就是几块石头而已。这样说，你可放心了？御寇早就死得渣都不剩了。”
凌十七沉默了，但他还是固执地一道玉简打入了结界中。
咚地一声。
任星被突然飞来的玉简砸下了树。
她手里揣着两颗还比较生硬的桃，看着满地的玉简有点无语。
她就摘个果子的时间，连续飞了上百块的玉简过来。以至于她还以为天上下玉简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