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他与桑溯，和现在不同。
就算最开始是他将桑溯带上了九天境，然在那次之后，他依旧是那个闲散安逸的谢虞神君，而桑溯也逐渐适应了上神的身份，与他好似再无瓜葛。
他不记得桑溯喜欢他的流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传出的，只知道无论这些流言传得有多疯，他与桑溯的关系也不会因为它们而改变一分。
在他眼中，桑溯一直是一个极有分寸的人。
既然她自愿与他保持这样的距离，那他也自然也不会介意他人所议。
直到那日九天境中的某位上神，因养出了来自朝境特别的花灵，邀众人同赏，举办了一次内宴，他的自以为，才发生了改变。
谢虞记得，那次宴会上众人所喝的酒，便是金枝酿。
他一向对这种宴会兴致缺缺，然又不好扫了宴请之人的兴，所以若有所邀，只要他没事，都会给人一份薄面。
那日的他如往常一般，赴宴后不至一个时辰，便早早请辞，而宴会的主人早就习惯了他的此番作为，自是客套一番，便放他离去了。
那时外头恰好下了大雨，他尤且记得，他走到门边之后，有一个侍女匆匆地为他递了伞来，还随着那位上神的意思，向他叮嘱了一句。
“神君若不想遇见桑溯上神，可往东边的小道走，绕路走回寝宫。今日桑溯上神的心情好似不大好，喝多了酒，才刚刚离去，就离神君请辞的时间不差一刻。”
这一整场宴会，谢虞都没有注意到桑溯，如今这侍女一提，他才想起了桑溯今日似是也赴了宴。
“我知晓了。”他淡淡地应了一句，便从侍女手中接过伞，撑开，走进了雨幕之中。
九天境中不常下雨，所以这雨于谢虞来说，可以算是意料之外，况且他也不是个会给自己找麻烦的人，桑溯于他来说，并没传言中那么不堪，于是他便也没在意那侍女的话，就顺着往常会走的路，一人往寝宫的方向慢悠悠的走去。
就如那侍女所说，他果然遇见了桑溯。
她并未撑伞，独自一人行于暴雨之中。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本是站在他前方的桑溯偏过了头来，用那双被暴雨濡湿的杏眼，定定地望着他。
是夜，周遭的一切都被一片黑所笼罩，看不太真切，然就算没有光源，谢虞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那白皙的面庞，与她那沾了点点雨珠的，浓密的眼睫。
敛去了往日的孤冷与疏离，此刻的她就宛若雨中摇摇欲坠的一朵琼花，瘦弱而单薄。
“谢虞？”
就算他已然明明白白地站在了桑溯的眼前，但她那双融入了酒意的眼眸中，却依旧萦着重重的茫然，继而向前了一步，用力地眨了眨眼。
“是我。”
谢虞握着伞的手紧了紧，看着一颗颗雨珠顺着她的脸侧与脖颈滑落，心中突地萌生出了一种将那些雨水都用手指揩去的冲动。
“我好久没见到你了……”桑溯轻轻地打了个酒嗝，那双迷蒙的杏眼突地泛起了一丝委屈之情，又向他靠近了一步，“不过你怕是也不知晓，我去空域了三月。”
“我知道。”谢虞看着她被雨打湿，正落着水珠的衣摆，终是忍不住打破了她刻意保持的与他之间的距离，将伞遮到了她的头上，低低道了一句，“你真以为有了上神之躯，便不会患上风寒了吗？”
“无妨的。”桑溯见他靠近，唇角微微上扬，绽开了一个小小的梨涡，突地抬起头踮起了脚，将双手环在了他的颈上。
“我很想你。”她凑近了他，轻轻说了一句，就似一片羽毛，悄然拂过了他的耳廓。
紧接着，一个冰凉的，带着冷雨独特气息的吻，便覆了上来。
桑溯的唇很凉，但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她的身躯却是滚烫的。
而那股滚烫之意，很快就自她的身子弥漫上了她的唇侧、脸颊，甚至于紧贴着的谢虞的身上。
谢虞知道桑溯或许醉得明日根本就不会忆起此事，所以也知道她的此举并不是故意冒犯，可恰恰就是因为如此，这样想着，他竟是有些失意。
他能感觉到桑溯胸膛中快速的心跳，而那样快的速度仿佛会传染一般，很快便连带着他那平寂了许久的心，都泛起了波澜。
他终于发觉，或许桑溯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
甚至他早已习惯了，她以她独特的方式，陪伴在他的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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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溯一连着空腹喝了好几壶酒，自是难以睡好，再加之她一向有梦魇之症，所以半夜便因一阵心悸醒了过来。
她猛地坐起了身来，却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躺在了床上。
难不成自己还有梦游之症？
她用力地按了按额心，只觉得脑袋还在钝钝痛着。
“怎么醒了？”一个低低的声音从床畔传来，幽幽的，也很轻，但却吓得桑溯差点磕到床缘。
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这个声音她不可能认错。
是谢虞。
“你怎么在这？”她下意识地想到了醉酒前那些并不好的回忆与猜测，皱了皱眉。
“来与你道歉。”
谢虞的姿态倒是比她自在得多，面色沉静，没有一分别样的情绪，就好像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都只是她一人的梦境。
这回桑溯倒是沉默了下来。
道歉，道什么歉？
他是想来告诉她，他们之间就算是交易关系，他也应该待她好些，还是要对她抱歉，他之前对她所有的好，不过只是欺骗。
“我不想听。既然我们都早已默认，你我之间只是交易，那你也不必……”
“不是。”
“什么？”
“不仅仅是交易。”
谢虞的所用语句很简单，但却在这一刹将桑溯心中所有猜忌撕的粉碎。
她是不是真的应该，试着去相信一回他了？
“叶烟渡有些问题，为了防止打草惊蛇，所以我今日不得不那样对你。”谢虞看向桑溯，桃花眼微沉。
他向来都是从容或肆意慵懒的，桑溯很少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这么一来，她也突地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她今晚一直觉得不对劲，却始终没有想起的事情。
“那个人……那个死掉的人，他眉间的痣移动了一厘。”
“果然如此……”听闻此话，谢虞的脸色变了一变，但很快便转为了了然，继而问道，“这两夜来的人，身上的光也不甚相同吧。”
“是……”桑溯看着他，显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或许那些所谓的同一个人，从来都是不同的人。”谢虞叹了一声，那双矜贵的眼瞳之中难得的浮出了一丝难解，“若不是她是叶宗托付于我的人，我又怎会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不过是叶烟渡设下的一场局，都是她编织的谎言？”
“怕是如此。”谢虞阖上了双眸，似是有些疲累，“从一开始，她就在刻意引导我们，让我们误以为每夜来的都是同一人，设下此局。之后又借此理由，刻意将我留在房中。”
“你知道她留你在房中的目的么？”
“你知道转魂香吗？”
“你是说她在屋内一直燃着的那种香？”桑溯凝眸，突地想起了这香就是叶烟渡屡屡将她拒之屋外的借口。
“是。此香若只是用作熏香，对人无害，然若配上九天境独有的兰若草，便能引人魂魄，令人魂体分离。”
“叶烟渡究竟想做什么……”
“我也不知，不过我想，她留我在屋内已经一日，又有意离间我们的关系，怕是也离动手不远了。既是如此，我们不如配合她，唱一出戏，趁她还未察觉，假意给她创造机会，引她动手。”
“原来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想到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沦为了谢虞欺骗叶烟渡的一颗棋子，桑溯心头不免还是涌起了一阵不满。
“你只需要相信我。”谢虞挑起眉来笑了笑，恢复了往日常对她的那副轻浮的模样，“我与你说的一切都是真心的，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
他默了默，看向桑溯的眸光中混杂入了一丝桑溯读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那日在摘星阁所说的话语，没有一句是假意，我希望你可以相信我，或者，试着来相信我，至少在这三年内。”
“我知道了。”桑溯敛下眸去。
这不是她第一次退缩，也不是她第一次讶异于谢虞这样深不见底的人，竟会有如此坦然真挚的一面。
“无妨，时间还久。”谢虞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也没有勉强，只是站起了身来道，“我该走了，若离去得久了，叶烟渡醒来不见我怕是会怀疑。”
“若我今夜不醒，你还会与我说这番话么？”
看谢虞好似就要离去，桑溯掀开了被子，下了榻，随着他向前走了两步。
“还会与你说吗？”谢虞重复了一遍桑溯的话语，促狭一笑，就连那双桃花眼都弯了起来，颇有些摄人心魂的意味，“我本以为今夜是我来与你解释，向你示好，以免你认为我言而无信。没想到现下看来，你倒是比我更为在意昨日所发生的事情呢。”
因为他这番突如其来的调侃之语，桑溯的脸不可避免地红了一下，可谢虞却像是被她挑起了兴致。
“一向心思最是细腻的桑姑娘怎么一下变得如此愚钝？若你不醒来，我还不会叫醒你么？还是在你心中，我就是一个极为细致体贴之人，不会在你熟睡之时去打扰你？”
“你！”
桑溯不是第一次被谢虞噎得说不出话来了，而他的这番话语也恰恰是在告诉她，她已然适应了他对她无微不至的好。
此刻的桑溯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谢虞，就好似被他逼上了摇摇欲坠的高台，退一步都要跌得鼻青脸肿。
可谢虞此人就是这样，就算调侃了她，也不会将她逼得无可退路。
果然，下一刻他又开口道：“你且快些去睡吧，明日记得不要与我太过亲近。要让叶烟渡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然僵化，甚至彻底崩坏。”
“知道了，你快走吧。”桑溯不自觉便随着谢虞走到了窗边，将眸光凝在他的身上，似是要送他的样子。
“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相信我。”
在谢虞的身影消融在风雪之中的那一刻，桑溯听到了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语。
不知为何，心中突地涌起了一股酸涩的感觉，就好似，她错过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