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从荷叶的边缘滑落，滴落在薄雾笼罩的莲池之中，荡开一圈圈的涟漪。池水下纯白色的小鱼似是被惊动了，猛地一甩尾，往池内的深处游去。
天际散着白光，远处群山与云雾相连，宁静得宛若一幅泼墨画。
莲池之侧香气馥郁，虽然这儿的景致在九天境中独一无二，可四周却空无一人。
两个穿着粉裳的女仙从莲池路过，偷偷望了一眼莲池中亭亭玉立的青莲，继而小声地议论了起来。
“你说今日的宴席谢虞神君会前来么？”
“我看不会……谢虞神君避世已然百年，就算那些上古神祇复活请他也请不来，别说只是区区一个上神了。”
“你说这话可得小心着点，扶榆上神什么脾性你不知道么，待会指不定给你丢出九天境了。”
“其实这宴席本就挺奇怪的，扶榆上神一向喜静，如今怎会摆了宴席，还请了这么多九天境中他不喜欢的人……”
……
两个女仙的声音随着脚步声逐渐淡去，坐在莲池之畔被高高莲叶遮住的谢虞，这才站起了身来。
他手中捏着一张请柬，这是昨日扶榆宫内的人送来的。
虽在朝境之时与扶榆关系缓和了不少，但是这百年来他与扶榆也算是毫无联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可不信以扶榆这个性子，请他去能有什么好事。
他一掀衣袍淡淡嗤了一声，随手将那请柬一丢，迈步走向了自己寝宫的方向。
清晨的光透过窗棂洒在了桑溯紧闭的双眼上，谢虞一抬手，将帘子拉开了些，坐到了她的身侧。
她喜欢光亮的东西，若真能瞧见这光，许是会醒得快些吧。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明明已然过了百年，可这百年之内，桑溯却没有任何醒来的消息，唯一不变的就是她平缓的呼吸，与总会轻轻颤动的睫毛。
一切的一切，总让他恍惚间觉得，她好似下一刻就要醒来了。
他将她安置在这儿，以莲池充裕的神力灵气养着，就盼着她能快些醒来，他好能履行自己未实现的承诺。
此时已接近辰时，宫外喧闹了起来，谢虞往外眺了一眼，蹙了蹙眉。
他一向喜静，加之现在又将桑溯接了回来，几乎没有人敢在这块地方喧哗，也不知是哪个不怕死的不守规矩。
思及于此，他索性站起了身来，朝门外走去。
好像做了一个极度冗长的梦，桑溯上上下下沉浮了许久，几次都要睁开眼来，可她无论如何努力，到最后，总会被困在下一个虚无的幻境之中。
梦里是壮丽的河山，有落霞孤鹜，有飞雪满天。
可是为何她无论行至何处，都是孤身一人？
她独自一人走过了春花烂漫的时节，也坐在旷野上看过夏日的弯月。
但是总缺了点什么。
她这般踽踽独行又是为了什么？
就这样，她独自一人不知度过了多少年。
桑溯坐在屋内，提笔用墨染黑了宣纸，窗外秋风萧瑟，她的脑海中好似闪过了一个模糊的片段。
与漫天飞舞的枯叶相似，只不过，那在天际飘荡着的，是旖旎的桃瓣。
眼角不自觉地被什么濡湿，心底是空荡荡的一片。
她好像，真的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而不自知。
“桑溯姐姐。”她听到遥远的有人在呼唤她。
——该醒来了，回到属于你的世界。
桑溯缓缓睁开了双眼，目色所及之处一片纯白的纱帐，少年就站在她的床侧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扶榆？”她的喉咙还十分干涩，眨了眨眼，发觉自己的左眼竟已几近复原。
“桑溯姐姐是意外还是失落……沉眠百年醒来后，看到的人是我？”扶榆淡淡一笑，看着坐起了身来的桑溯，慵懒地替她将垂落胸前的发丝撇至耳后。
“那倒没有。”桑溯将视线收回，敛下了眼睫。
“桑溯姐姐。”
“嗯？”
“今日是我的生辰。”扶榆凑近了她，绽开了一个讨好的笑容，“桑溯姐姐愿不愿意给我个面子赴宴。”
少年的金瞳一如百年前般孤傲，不过在面对她的时候，却柔和下了许多。
桑溯下意识地想答应他，但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我记得你是从来不过生辰的吧。”
“往日的生辰是没什么好过的，不过今日，桑溯姐姐醒了，这难道不算件喜事？”扶榆往窗外望了一眼，没有瞧见谢虞的影子，狡黠的笑容从面上一闪而过，继续道，“那日桑溯姐姐与零苍对峙，我也算帮了桑溯姐姐一些，桑溯姐姐就不愿给我个面子？”
“也罢。”
或许是因为刚醒来的缘故，桑溯的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既然扶榆如此盛情相邀，也没有拒绝的道理，索性便随他去了。
“多谢桑溯姐姐。”扶榆一笑，唇畔露出个小小的梨涡来，迈着轻快的步伐，引着桑溯，便走出了这个地方。
九天境中许久没办过宴席了，扶榆这么一认真，那些平日里偷闲的小仙娥各个都忙得焦头烂额的，就似没头的苍蝇一般乱转。
谢虞刚刚遣去了几个在他寝宫外喧闹的小仙娥，回到房内，却发觉，原是躺在床上的桑溯不见了。
心中划过了一瞬惶恐，但是很快，他便冷静了下来。
难怪扶榆要办个什么生辰宴，原是在这儿等着给他找不痛快呢。
谢虞一点也不意外扶榆会比他先知晓桑溯醒来的消息，从一开始，他就怀疑扶榆在桑溯额心放的那道神光有问题。
而一切果然也与他意料的一般无二。
他知道扶榆没有伤桑溯之心，便放之任之，没想到他竟是这般的欺人太甚，连自己的生辰都可以瞎编。
谢虞闷着气，又去莲池旁捡回了他丢掉的那张请柬，他知道，若是没有它，这扶榆是打死都不会放他进来的。
-
桑溯随扶榆走到了办宴的地方，昏昏沉沉的脑子这才逐渐清明了起来。
她沉眠了百年，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却是扶榆，那谢虞去哪儿了？
她不相信谢虞照顾了她百年，而又这么碰巧，在她醒来的一刹不在她的身侧，于是淡笑了一声，对扶榆道：“都过去了百年，你还是这么乐忠于给谢虞找不痛快？”
“桑溯姐姐怎么能这么说呢？”扶榆玲珑心思，一句便知晓桑溯识破了他的计谋，笑了笑，面上的神情乖顺至极，“桑溯姐姐，千百年前，你为谢虞做了这么多事情，惹得九天境中这么多人非议，如今好不容易知晓他心悦于你，你还能再如此忍气吞声？”
“别人是如何说的，与他又有什么关系？”桑溯无奈地摇了摇头，“左右不过是谢虞之前惹过你一次不快，你又何必一直针锋相对。”
“这什么好处向来都是谢虞拿了的，桑溯姐姐，感情中可不能总是这么相让。”
“你知道，我不在乎。”听闻这话，桑溯的语气冷下了不少。
她不是傻子，虽自己付出了许多，但也不是看不到谢虞为她做的，若真拿以前一厢情愿之时的事来说，对谢虞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见桑溯的面色不好，扶榆终于服了软，软着声音道：“那桑溯姐姐权当给我个面子，反正，这生辰宴谢虞也会来。”
“随你吧。”桑溯知晓谢虞不会生她的气，终归离扶榆的生辰宴开始已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了，索性便依了扶榆。
“就知道桑溯姐姐最好了。”扶榆见桑溯让步，将她带至了主座之侧，看着她坐下，这才满意地迈着慢悠悠的步伐坐到了主座之上。
坐在这个位置，桑溯不免有些恍惚。
往日的她，向来都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可如今，竟也会坐在这样的位置之上。
她知道谢虞会来，却不知晓他什么时候会来，也算是百年未见了，如今坐在这么一个地方等待，最期待的那个人，反而变成了她。
生辰宴上觥筹交错，桑溯没有心思理会那些与扶榆道喜的人，更没有兴致与扶榆道喜。
天知道他的生辰是不是今日，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晓自己的生辰是哪一日。
“扶榆上神请了谢虞神君，谢虞神君竟是还没有来？”一个头发花白的仙者抚了抚胡须对扶榆道，“这可有些奇怪，谢虞神君不像是如此失礼之人。”
“将本君守了百年的人就这样拐走，到底是谁失礼了些？”
那白发仙者话音未落，便见一道身影执剑而来，那明晃晃的剑直直穿透了扶榆之顶的玉璧，入璧三分，而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将此刻本是嘈杂的宴厅逼得鸦雀无声。
谢虞依旧如往日一般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压金暗纹黑袍，只是，这回向来是冷清的他，竟带上了几分烟火气息，就连说话的语调也凛冽了许多。
桑溯看着他，有些怔神。
明明已是百年未见，可就这一眼，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朝境，她还不记得他，而他死皮赖脸缠着自己的时候。
“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你还真不想与我走，想继续呆在这个破地方。”
谢虞飞身至桑溯的面前，对她伸出手来。
那日在摘星楼的浩瀚银河，与那日在摇芳城的璀璨烟火缓缓地在桑溯的脑海中重合，之后仿佛都坠入了谢虞的那一双带着笑意的桃花眼中。
她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她的过去，她的现在，她的未来。
“我等了你很久。”她小小声地对他说。
这声音小到，或许连扶榆也听不见。
“我知道。”谢虞对她一笑，握住了她的手。
就像是在朝境做过的数十次一般自然，他将面前的女子揽到了自己的怀中。
丝毫不顾及宴上众人的窃窃私语，两人就这样自然地走出了殿内。
殿外的阳光不太刺眼，透过薄雾笼在了两人的身上。
“谢虞。”桑溯唤了他一声。
“怎么？”
“其实在沉眠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在没有你的百年内，我是如何一个人游遍大江南北，又如何一个人熬过了没有你的日日夜夜的。”
见谢虞的面色暗下了许多，桑溯突地一笑，杏眼微微弯起，勾出了几分明媚的笑意：“不过谢虞，其实这样也很好。”
她颇有些认真地攥着他的手，一字一句道：“我追逐了你这么久，从未想过停下来片刻，也从未想过这一切是不是仅因为在桃林中那一眼的沦陷。但在朝境轮回了百年之后，我终于明白了，我只有你，也只能是你。”
“无论历经多少的沧海桑田，或是几经辗转失去记忆，最后我选择的那个人依旧只会是你。”
眼前的少女就站在他的身前，白皙的面庞上被散乱的日光镀上了一层独特的金，坚定而温柔的笑着，敛去了往日在九天境中所有的戴着的假面。
谢虞抬手，抚上了她的脸庞，低头，吻上了她的唇角。
沾染了点点欲色，他的金瞳也变得更加摄人心魄。
桑溯踮起了脚尖回应他，很快，阳光便将两人的身影融成了一片阴影。
他们彼此心里都知晓，跨越了山水过后，是万古人间。
而在神无尽的时间之中，他们终是再无等待，再无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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