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雨水从水杉的枝条上汇聚成流，然后猝不及防地刷地滚落，淋得他睁不开眼，睫毛被聚在一起，宛如迷你的刷子一般沉重地滚落一滴又一滴雨水。
“你怎么坐在这里？”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雨停了。
他抬头看，看到了一把透明的伞，伞上是小河一般的雨水，雨水上是青翠的水杉叶子，明媚如光。
林晓希见他不说话，耐心地问道：“你填完志愿了吗？”
“你填完了吗？”程观艰难地开口，拿袖子抹了抹脸，但袖子也浸湿了，他狼狈地打了个喷嚏，林晓希单手从包里摸出纸巾来递给他。
程观抽出两张来胡乱擦了擦脸，那包纸巾被他一拿全湿了，他不好意思地要还回去，林晓希轻声说你都拿着吧。
“你填完了吗？”程观不知道说什么，还是问这么一句。
“填完了，我是帮周老师拿志愿填报指导书，有几个家长还在咨询填志愿的事情。”林晓希对答如流。
从填报机房到办公楼，确实经过这个花坛，林晓希从不说谎。
可笑程观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林晓希是特意来找他的。
“那你去拿。”程观急忙说。
林晓希一瞬间有些为难，她想尽快把指导书拿给周老师，但她只有一把伞。
程观看出她的犹豫，小心翼翼地问：“我……跟你一起去拿可以么？蹭一下你的伞？”
林晓希莞尔一笑：“没问题。”
那把伞很是秀气，挤两个人很是勉强，林晓希比他矮一个头，得把胳膊举高了才能容下程观。
程观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做，他应该接过这把伞，轻松地遮住两个人，并且有意往林晓希那边偏，不能让女孩子淋雨。
他脑子里想的是一回事，实际是另一回事，他不知道该怎么伸手接过雨伞，万一碰到她的手呢？万一她误会了呢？
他一直忐忑地缩着头，勉强躲在雨伞下面，不敢靠得太近，又不敢离得太远，林晓希迈一步他就迈一步，整个人好像生锈了一般僵化，林晓希轻柔的呼吸近得几乎能拂到脸上，而程观好像忘了自己还要呼吸。
到了教学楼，林晓希半边身子全湿了。
程观猛地想起来自己早就湿透了啊？哪还用得着躲这几步雨缩在伞下？
一开始就是他自己坐那淋雨的啊？！
那他从说什么“蹭伞”，岂不是毫无逻辑，漏洞百出，掩耳盗铃？
他心虚地瞥了一眼林晓希，她神色坦然地甩了甩伞，往楼上走，一句多的不问，一句多的不提。
她没问程观为什么突然要蹭伞。
她也没问程观为什么坐那淋雨。
程观长舒了一口气，庆幸眼前的人是林晓希，跺了跺脚，紧随其后。
11
送完书，林晓希安静地合上办公室的门，门后几个家长比着嗓门大似的把周老师挤在桌子前，急得声嘶力竭地想用音量给孩子争个前途。
“你是不是该去填志愿了？”林晓希抬头看他。
“我……其实不用填。”程观仔细措辞道：“我要出国。”
“哦你要出国呀，”林晓希笑笑：“真好，去哪里？”
“英国。”
“你喜欢英国吗？”
“还好……你呢？”
“我挺喜欢的，以后有机会也想去英国玩，我想去那里的查令十字街84号看看……”
“那是什么？”程观努力想记住这个地方，但林晓希声音小，说得又快，他没记清。
“一个书店而已。”她摇摇头：“只是很早的一个愿望。”
“你来找我玩，”程观心底细碎的波澜突然雀跃起来：“你什么时候到英国跟我说，我到时候应该知道那在哪，很熟的。”
“嗯，到时候再说，都不一定呢。”林晓希笑笑，程观又开始想她家庭条件能随便出国吗？她有没有出过国？她会觉得自己这句话是在炫耀吗？
她是林晓希，程观想，她不会那么想。
“你填的是文卷大学吧？”
“是呀，是我的第一志愿，如果能考上就好了。”
“肯定能考上的。”程观斩钉截铁道，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本不应该这样决断，又开始懊悔是不是说得过头了。
“谢谢。”林晓希笑笑，不以为意。
程观有些欣慰，又有些悲伤地想，他不管说什么，林晓希大概都不会往心里去的。
“以后……”程观犹豫道：“我就不能常在国内了。”
“那很难见面了呀，”林晓希叹气，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下走：“但是出国也有出国好的地方，比如能拥有很多不同文化背景的朋友，能融入另一个社会中，而且想回来的时候也能随时回来……就好像在两个世界穿梭一样。”
“你觉得留学挺好的吗？”
林晓希点头：“我觉得挺好的，我有考虑过出国，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啦。而且就算在国内，和老朋友也都要分开，其实出国和不出国，都是要自己一个人走下去的。”
程观心里一震，突然有些释然。
他去哪个大学，去不去英国，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是林晓希离开了他，是林晓希离开了所有人，每个人都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地方前往别处，他的留恋和林晓希的一样多。
林晓希和他是一样的。
每个人都是孤身一人，义无反顾。
没有遗憾，只有必然。
程观的心突然轻起来，好像重担被消弭在无形之中，他加快了脚步追上林晓希，和她并排走：“那你去新的大学会……不适应吗？”
林晓希歪着头想了想，一缕头发从耳边垂下，她走到屋檐下撑开伞，有些许的阳光破开云层落在透明的伞沿上，折射出七彩的光。
她回头笑着说：“你在国外会比我更难吧，想到你我就会觉得不那么害怕。”
“所以我们一起加油。”
12
那只白色的猫咪橡皮，被程观一直留着。
毕业考没舍得用，高考没舍得用，一直没用。
后来他在宠爱会所看到了一只极其相似的白猫，都有着圆而黑亮的眼睛，小巧粉嫩的耳朵，幼圆的脸，还有纯白无暇的毛色。当时程观就喜欢上了，说买这只吧。
后来那只猫叫奶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叶苏。
可能是喜欢的，毕竟他真的很努力地去喜欢她。
他轻而易举地就能知道叶苏的心事，能知道她想要什么，用不着在纸团上耍手段，他也差不离知道是哪些事她搞不定了。
他喜欢看到叶苏眼里的光，那些惊喜的，喜出望外的的光，仿佛一碰就要炸开的、散乱一地的喜欢。
她天真，她孩子气，她随性，她真实，她从不骗人，她像一张白纸一样好懂。
白蓉只是逢场作戏，互相利用，她心里那些十八弯的心思程观不想懂也不屑于懂，她背后又在偷偷打什么鬼主意程观睁只眼闭只眼。
说一刀两断的时候，白蓉也是真的伤心，但程观不太在乎。
说分手的时候，叶苏是真的伤心，他好像有点在乎，但他身不由己，自身不保。
他找不到自己的心在哪，只知道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好像从内而外都破开了，缝缝补补却挡不住满天崩塌的碎瓦，来不及在乎别人的伤心。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想。
如果当时见到叶苏的时候，他不是因为认出了她而惊讶，不是因为想到了林晓希而伸出手，不是为了填补自己而对她笑，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而迫切地寻觅她眼中的喜欢。
也许他不会再一次犯和当年小程观一样的错误。
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也许一切都不会开始。
13
叶苏发烧的时候像个小孩子一样哭闹，被噩梦惊醒的时候慌乱地扯开被子要逃，程观就抱着浑身发烫的她柔声哄没事的。叶苏偶尔想起来事情就恶狠狠地咬他的手，有时睡一会醒来认出他又看着他的眼睛傻乎乎地笑。
程观把她需要的钥匙钱包和卡，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的想给她的东西装进了包放在鞋架上，这样她晕头晕脑地醒过来跑出去，不至于身无分文。
“对不起。”程观坐在床边握着叶苏的手，她睡着的时候安静又稚嫩，睫毛带着水汽微微颤抖。
最好的结局是他喜欢她，他带她去米兰是想求婚，他的兜里一直装着戒指。
他答应叶母说来年到了春天会给她一个答复，这个答复他一直以为也一直觉得是我愿意。
在漫天的烟火下有那么一瞬他想脱口而出说嫁给我吧。
可他看着璀璨的光想到的只是曾经林晓希抿嘴一笑，漫不经心地跟同桌说烟火才是迪士尼最浪漫的东西吧。
他怎么配说出口呢。
他怎么忍心说出口呢。
叶苏翻了身，冰袋滚落在枕头上，程观犹豫了一下，拇指轻轻揉开她皱紧的眉心。
米兰燃烧的壁炉里，一个纸团是空的，一个纸团是他的。
“to圣诞老人：
我知道你是假的，但我现在不能什么都不写，所以姑且许一个愿望，我会努力让它实现，如果我做不到，请你让它实现。
希望叶苏以后能幸福。
程观”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