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尽之后万物始春,皇后郑暄挑了个日子,令御膳房在启心台备下“齐萱宴”,意在百草千花同芳,请朝中要臣夫人带着自家女儿同来赏春。骤雨初歇,御花园中一时莺莺燕燕。
皇后相邀,孟贵妃、锦妃、荣妃等一众妃嫔自是要作陪的,两位公主也随侍在母妃身旁。小公主周牧笛从来都是贪玩好动的性子,这半年来不知因何常会闷闷不乐,皇后问了几次也不得要领,许是女孩儿大了总有自己的心思。此次同来赏玩的皆是女眷,皇后看周牧歌和周牧笛平日鲜少同龄玩伴,难得今日四五个官家女儿都在此,便让人带着她们四处走走,且看宫中景致,春来日长,也不必太拘着她们。
不过走了三两处,周牧歌便道乏了,要在曲渊亭中歇歇,让丫头们领着各家小姐继续赏玩,只留下表妹上官荛在亭中对弈。上官荛是上官彬的孙女,与周牧歌姑表之亲,两人年纪相仿,自幼也常见面,是以比别家女儿亲近些。
周牧笛近日来有些心事,也不好与人说的,一听也无心再逛,只道跟着皇姐切磋棋艺,留在了曲渊亭。
牧歌看看众人也都有些倦了,唤来侍从多摆几张案桌,备好茶点瓜果之类,再将文房四宝并琴棋书画俱都置好,各家夫人小姐随喜便是。
曲渊亭旁有四方莲池,池中粉紫睡莲四季不败,彭蕴和沈纤荨在池边逗弄着池中锦鲤。彭蕴是太史令彭邕的千金,彭邕与沈琪轩交好,两家的女儿也同拜在舞大师门中学琴。
“今日这齐萱宴所邀之事,纤荨妹妹可曾听说?”彭蕴将几粒葡萄轻抛入池,沈纤荨看着池中锦鱼啄戏,有些意兴阑珊:“略知一二。”
“看你无意于此啊。”彭蕴挑眉。
“莫非你有意?”沈纤荨故作讶然,彭蕴作势呵她,两人相视一笑。彭蕴才接道:“你我皆无此意,便不必与人争了。”说着轻抬了下下巴。沈纤荨随着望去,梁大人的幺女梁琦在案前勾画园景,肖侯爷的孙女雅澜郡主只在旁冷眼望着,另一位官门小姐却出言讥讽。
沈纤荨悄声道:“怎么郡主也在此列?我只当她是来作陪的。”
“你不知道么?”彭蕴也低了声音:“肖家是三代世袭,到肖侯爷这里已是第三代,雅澜郡主的父亲无法再袭,便是郡主这封号也是幼年入宫时得太后宠爱,特例封的。前年她父亲勉强谋了个从四品,族中再无功绩之臣,肖家只怕要没落下去。”
“所以巴巴的送了女儿过来?”沈纤荨叹谓,竟有些怜惜。
“听闻是雅澜郡主自己要来的。”彭蕴看着沈纤荨诧异的目光,也只淡笑,“他日二皇子必是要封王的,今日孟贵妃为二皇子选妃,一夕得筹,就是他日的王妃,只怕没有几个人如你我般无心权位吧。”
正说着,皇后与几位妃嫔也到了曲渊亭外,两位公主领着众人屈膝行礼。孟贵妃走到桌案旁看梁琦的画,点头赞道:“梁大人果然教女有方,琦儿年纪轻轻,工笔竟已如此了得。”
梁夫人笑得春风满面,福了一福道:“谢贵妃娘娘夸赞。这孩子从小也只在琴棋书画上用心。”
孟贵妃望向梁琦,梁琦脸上微微粉红,跟着她母亲行了个礼。孟贵妃点点头,长得倒也端正,只是少了些随在君侧的气势。
肖雅澜摇着团扇走到桌案旁观画,彷如不经意般轻叹:“美则美矣,若再灵动些就更好。”说着对梁琦笑笑,“妹妹可否让姐姐给这画添上些意趣?”
梁琦先看看母亲,再看孟贵妃也没有出言阻止的意思,只得道:“还请姐姐赐教。”
众人都望着肖雅澜,她也只淡淡一笑,左手执扇,右手指尖在桌案水盘中轻沾,后退一步,在画作上方凭空弹了几下,水雾便从她指尖散开,堪堪落在那工笔园景上,细雨微朦云始开,展指间平添了几分真幻的雅趣。
“怪不得当年初进宫时太后就喜欢得什么似的,这样心思灵巧的孩子谁看着都要喜欢。”郑皇后笑赞,看孟贵妃接了侍女捧上的丝帕,亲自递给肖雅澜,脸上带了真心的欢喜,“肖侯爷得孙女如此,真是福气。”
一旁几位夫人听了都是脸色一暗。肖雅澜谢过孟贵妃,甜笑着拭去手上的水迹,脸上是粉红的羞涩:“雅澜德薄才疏,承蒙娘娘谬赞,愧不敢当。”
忽听一阵清澈的笛音远远传来,在这雨后园中,缓而清亮,隔得远了,依稀带着几分飘渺。郑皇后温和一笑:“这必是牧白在弄笛。”一行人皆循着笛声往东北角望去,只觉曲调中碧空如洗,万壑风生,众人都是心神一静,再听那笛声转而低吟,渐渐洗尽尘俗。
“咦?!这曲子好似你谱的琴曲苍穹晚月。”彭蕴侧耳听着,忽对沈纤荨低叹。
沈纤荨眉梢轻挑,她早已听出来了,心里有些惊着,不知周牧白怎么在这时候弄笛,偏偏还是这一曲,但又有一丝甜味儿藏在那惊慌里,悄悄溢出些欢喜来。
听得彭蕴之言,众人都望了过来,郑皇后对沈夫人笑道:“听闻沈大学士的掌上明珠最擅抚琴,原来还精于谱曲。”
沈夫人也曾听沈佑棠提过此事,便拉着女儿一齐屈膝,将舞大师病重,一双儿女求请《猗兰》古曲之事细细回了原委,末了道:“纤荨谱的是琴曲,不曾想三皇子殿下将此曲又谱成了笛音。”
郑皇后点头道:“那日万花阵里,牧白和笛儿两个可是费了好一番气力才得头筹,我还道他钟爱古曲,特回了皇上请来名师点拨,不想他与你家还有这层渊源。”说罢扶起她母女二人,又笑赞道:“牧白果然是个仁义的孩子。不枉你家两个孩儿以此曲相赠,必是引为知音。”
沈纤荨看郑皇后望向她的眼神里仿佛多了一层深意,忙垂下头去,一张俏脸早已红过耳际。
周牧笛听母后提起万花阵里两人际遇,仿佛还在昨日一般,屈指算算,竟已两三年过去,彼时都还天真年幼,而今呢……
晨昏定省时,周牧白不免又遇见了牧笛,这阵子牧笛都不怎么搭理她,牧白只道女孩儿大了自会受到约束,在这皇宫大内,她仍是皇子身份,公主长大了和皇子们太近,只怕也是不便的。
这日两人请了安,在锦钰宫外相遇,彼此施礼,各自回宫。方走出几步,牧笛轻轻唤住了她,她转回头,大殿里灯火通明,暮色倾城中牧笛长裙曳地,竟觉出几分孤单寂寥。牧白停步望着她,牧笛缓一缓,吩咐了亦如几句,才只身上前。
牧白挥挥手,小果子恭恭敬敬退到一旁,只留她兄妹二人在殿前。
“笛儿有心事?”牧白看她脸色也是淡淡的,有些担忧,“可说与三哥听么?”
“三哥?”牧笛抬眼望她,古怪的接了半句,良久,又叹了一声:“陪牧笛走走吧。”
“好。”牧白点头,“我送你回灵禧宫。”
两个小内侍一直随侍在侧,手里都拿着灯笼,小果子机灵的指着他们在前引路,皇子和公主信步漫走,自己和亦如也只隔着几步跟随。
转过锦钰宫,沿着抄手游廊一径过去,便是御花园,每间隔十步开外便有一盏走马防风,高高挑起,姹紫嫣红在枝头初绽,映出几分影影绰绰。牧笛低头走着,看到地上一枚小石子,随意踢了下,哪知春日鞋薄,那石子便在脚尖上咯着了,她轻叫一声,颠了颠脚,周牧白立时扶着她皱起眉:“怎的又顽皮了?!”后边小果子吓了一跳,接过灯笼高高举起,牧白急道:“还不快找轿子来!”
原先拿着灯笼的小内侍一听,赶忙往灵禧宫跑。
牧笛原本也没多疼,听牧白这般着急,又看她半跪下来要看她伤着哪,心里想到曾经在万花阵里她也这般护着自己,忽然一阵委屈,扶着牧白的肩膀嘤嘤哭起来。
“这是怎么了?”牧白抬头看她,起身将她扶在一旁石座上,“可是疼得厉害?”
牧笛摇摇头:“我心里,难受。”
“能说给三哥听吗?”
牧笛又摇摇头。过了会方道:“我心里有个事儿,不知该怎样才好。”
牧白听了还是半跪下来,隔着薄鞋给她揉脚:“再怎样,也不该拿自己置气。”
几盏高灯远列成行,御花园里偶尔几声虫鸣,嘹破寂静。牧笛低着头,看牧白横眉星目,虽是轻责却带出维护的意味。她嘟嘟嘴,心里却明朗了许多。这时宝华轿也到了,亦如扶着她上轿,她撩开轿子的流苏轻喊:“小白哥哥。”
“嗯?”
“今日午间,你为何弄笛?”牧笛顿了顿,“那般好听,是什么曲子?”
“近日课业繁重,不过怡情罢了。那曲子是佑棠家中的苍穹晚月,他谱成笛曲赠与我的。”牧白在月光下淡笑,想起日间沈佑棠兴致忽起,撺掇她非要听这一曲。
牧笛没再说什么,宝华轿施施然去了。
次日一早,牧白尚在梳洗,小果子在寝殿外回禀,灵禧宫牧笛公主差人送了一只锦盒过来,人已经走了。碧玥正理着牧白的外袍,书瑶放下象牙梳子,走到门旁接过锦盒,捧到牧白面前,碧玥望了一眼,自去珑盒里挑配饰,牧白打开锦盒盘扣,一支通体翠绿的玉笛,温润静默,正倚在鹅黄色的软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