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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顿悟(1 / 1)

他们夜深安歇,等到了晨阳初绽的时候,宫墙里已经无声无息地飘了一宿的落叶。宫人们不到天亮就起来,清扫干净步道和大殿前的广场,把金黄的银杏叶堆积到绛红的宫墙下。那些金黄的,碧绿的,红彤彤的叶子全都带着秋阳的光,斑斑驳驳,在重重宫阙间落尽,铺得皇宫一片锦绣。

容胤用过早膳,便在齐贤殿召见三位家主。家主身份尊崇,为表示帝王礼敬,大殿里只设坐席。容胤在主位上盘膝而坐,安排泓在自己身后跪侍,待觐见的礼钟敲响,三位家主鱼贯而入,容胤便巍然安坐,受了他们的大礼。

两扇沉重的朱漆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合。

大礼毕,三位家主抬起头来,见到了帝王身后拜伏还礼的御前影卫,脸色齐齐一变,互相交换了几个眼色。

他们身边,自然也是时刻有死士武者保护的。只是觐见一国之君,这些人不能跟随入殿。几位家主权分天下,和皇权一直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互相间诸多戒备提防。他们毫无保护的入得殿来,为显诚意,帝王身边也不应再安排影卫,这也是皇帝对世家门阀的一种恭让。

如今同处一室,皇帝却安排了个武者在侧,这和直接在他们脖子上架把刀也没什么区别。

三位家主很是不悦,拜礼后直身,便无人再有动作。

容胤不动声色,道:“泓,卸剑。”

泓便直身,反手一脱一错,将腰间短剑卸了下来。那剑柄上嵌了金色的皇家徽记,在他虎口边璨然生光。他双手奉剑,俯身将短剑推至身前三尺远,又跪坐回原地。

三位家主见皇帝表示了退让,只得暂且压下不满,各自落座。

三人里面,周乐锦年纪最大,等众人坐定,他便微一躬身,率先开口道:“二十几年前,老臣有幸在此觐见先皇,那时陛下还在襁褓。一眨眼陛下已经这么大了,雄姿英武,犹胜先皇当年啊。”

他提到了先皇,又拿年龄来摆资历,容胤不得不直身恭听,一点头道:“朕幼年时,曾聆父皇庭训,也说过骊原周氏乃朝廷股肱,宜亲其亲而智其智。如今周家主膝下长子在朝中侍奉甚勤,朕见了周家主,也觉得亲近。”

几位家主脸上微微一笑,心里都在掂量。皇帝亲政不久,朝中根基不稳,仰仗几位家主支持的时候还多着,如今姿态摆得这样高,不知道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大权在握。荆陵离北疆近,消息传得也快,隆裕亭早就模模糊糊的听说过一点传言,此时索性直接问出来,道:“听说军中秦氏携麾下众将,已对陛下效忠,可是真的?”

容胤端起了茶盏,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道:“是。”

几位家主便垂下了眼,也跟着一起喝了茶。众人面上若无其事,心中皆惊动。

秦氏是军伍世家,全郡八十万丁户,不用缴纳税赋,闲时屯田耕种,战时全民皆兵。他们自给自足,名义上虽然是朝廷军队,实际并不受朝廷牵制。自古便是得军权者得天下,皇帝手中有朝廷供养的百万雄兵,再加上秦氏八十万子弟,这天下已经抓得稳稳的。

隆裕亭更是诧异。军权何等重要,交出军权,就是自毁家业。他以前和秦氏有点往来,只是老家主过世后才断了联系,忍不住就问:“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做到的?”

三个人齐齐的往皇帝脸上看过去。

容胤放下了茶盏,简单的说:“朕杀了他长子。”

几个人登时都不自在。秦氏老家主身体一直不好,长子次子争权夺位也不是秘密。后来长子暴亡,次子上位后,曾经连坑带杀的把家族彻底整顿了一番。那新家主手段之狠辣,曾叫他们这些冷眼旁观的老家伙也为之敬佩。当时还在感慨这个秦氏新家主真是一代枭雄,原来,幕后的策划者在这里。皇帝有能力杀了秦氏长子,自然就有可能来杀他们的儿子,这个威胁,皇帝给得堪称清楚明白。

三个人一时静默,一直没说话的云安平便出面打了个圆场,问皇帝召见为了何事。容胤早把议事的章程送到了各人手中,叫三位家主有个准备,也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和幕僚商量,此时不过是为了表个态,也是叫他们当面提条件。

他此次召见,主要为的还是漓江水患之事。莞州告急,驿道损毁粮食进不去,他就直截了当的请周氏开水路,而且一开就要开五年。五年期间,朝廷治河输粮所有物资,都从周氏的商道走。作为交换,今后朝廷用的桑丝都会直接从周氏购买。周氏毗连产丝的莞州,做这笔买卖再合算不过,如此一来相当于攀上了个金饭碗,周乐锦一口答应,只是就价格和供量又提了很多条件。容胤一一应允,为表诚意,当面就拟旨拨了银流到周氏帐中。

他除了赈灾,还想把漓江彻底治一治,要求荆陵的隆裕亭放宽郡望的关卡,叫他派人去疏通那处淤塞的河流。这一条对隆裕亭来说也很有利,治河花费全部由朝廷承担,一旦疏通后往来走水路的商家却要在他这里交商税。何况治河期间的役夫,劳工都要从他郡里召,相当于朝廷替他养了几年人口。所以隆裕亭也痛快答应了,只要容胤承诺之后的水路商税收入。

如此一来,最吃亏的就是沅江云氏。云氏郡望主产桑丝,朝廷若是和周氏做起了桑丝生意,就相当于抢了他的利润。容胤便和云安平澄清,莞州所产桑丝粗硬,他收来是为军用,和云氏所产的那种细韧的上等桑丝并不冲突。更重要的是,他将开放封海禁,第一个港口就设在沅江。云安平听了如此诱人条件,不由动心。朝廷禁海已经有百余年,一旦开放,必有大批商货涌入。如今从南往北都是走陆路,要真设了港口,以后南北海路贯通,他云氏坐地收银,就可保家族世代丰隆。

容胤见他犹豫,就轻轻推了一把,道:“若是云家主觉得不方便,也无需勉强。朝廷会在莲州另开海港。”

莲州与云氏郡望毗连。海禁初开,北方只会设一个港口试水。若是莲州占了先机,云氏以后就再没机会。云安平便不再犹豫,答应下来。容胤就又提条件,规定了这个港口每年上缴的商税要令开别册,单独往枢密院缴纳,比寻常商税高了两成。

这一条云安平答应,却又提了要求,要他的长孙云行之入军中历练。这便是在皇帝收回秦氏军权后,也要来分一杯羹。容胤略一沉吟便同意,云安平却又请奏,道:“老臣膝下一孙女已长成,贤淑温顺,有闭月羞花之貌,愿入宫侍奉陛下左右。”

皇室将与云氏联姻,此事已成定局。只是容胤脚跟不稳,怕云氏入主后宫后局势有变,就一直拖延着。云安平趁这时候提出来,多少有借机要挟的意思。容胤心中不悦,就满怀恶意,道:“朕听闻云氏两女皆窈窕,若得了闲,就来皇城向太后请个安吧。”

云安平心中愠怒,只得低头答应。

他有两个孙女,一个是长子的,一个是次子的,都深得家里宠爱。若二女同时入宫,皇帝定有偏颇。到时候拉一个踩一个,孙女们为争宠斗起来,他的两个儿子也别想和睦。可是皇帝已经开了口,他又没办法推辞,只得吃掉这个哑巴亏。

诸位家主又就各项条件讨价还价了一番,待大体敲定,容胤就令宫人开了殿门,诸位家主拜礼后准备告退。

殿门一开,只见帝王并诸位家主的随从,都静默地立在阶下等候。云安平突然笑了一声,道:“陛下,臣听闻无赫殿武者,得掌天下武林而无人能出其右。老臣今日也带了几位随从来,不如就请陛下的御前影卫指点一番如何?”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位武者越众而出,单膝跪在阶下。此人看不出多大年纪,只是身形黑瘦,端端正正跪在那里,不像人,倒像块石头,连一点儿活人的生气都看不出来。

容胤武学多少也有点粗浅功夫,扫一眼便知此人武功已臻化境,给他的感觉和无赫殿的大教习是一样的。他慢慢拿起茶盏,垂下眼喝了一口茶,却并不说话。

他刚才震慑众位家主,说要杀他们长子,现在便是众家主反过来试探他的时候。

家族继承人何等尊贵,身边必然有无数死士武者保护围绕,帝王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万人中取其人头,看的,就是御前影卫的能力。

泓若输了,就说明帝王没有这样的能力,号令天下世家。这也是众家主给他的一记耳光。

泓若赢了,几家必定心生畏惧,以后他的旨意下去,受到世家的阻挠就少一点。

可是——

这种殿前较量,是一定会死人的。

若输,必死,不会留余地。

容胤垂了眼睛,慢慢地掀了茶盖。清澈的茶汤上清清楚楚倒映出他冷静的双眼。他在转瞬间就做了权衡,开口想拒绝。可是脸微微一侧,还没等说话,却见到了泓的影子。

泓已经挺直了身体,是整装欲战的模样。

他一张口,拒绝的话就变了,只是道:“去吧。”

泓说:“是。”

他是武者,这种情况下不必守躬身的退礼,便拿着剑微微一拜,起身往殿外走。容胤看着他的背影,在那一瞬间突然就后悔了。

无比的后悔和惊怕。

他微微直身,想把人叫回来。眼角余光一扫,见到三氏家主都在看着他。阶上阶下,殿前殿内,他被无数人注视。他的一言一行,出了这个殿,会迅速在九邦大地四散传播。

他不能退,不能动。不能悔。

不能因为突然明白这个人重要,就护下他。

只能眼睁睁看着泓出了大殿,站在阶下。

他和那名武者互敬,然后双方朝反方向各走了十步,只听得“锵”的一声青芒一闪,短剑出鞘。

那声音无比凌厉,容胤心脏蓦地紧缩,眼前一黑,后背上就齐刷刷地渗了一层冷汗。

这是一种简单,利落的较量方式。双方面对面同时出击,在相错的那一瞬间,两人用劲气比出上下。差一些的那位,霎时就会被利刃贯喉。有经验的武者只要两人起步,就能看出输赢,可是他,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把泓放出去,却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

不知道。

不知道如果泓回不来,该怎么办。

容胤就只半低着头,盯着面前那半杯茶水。

他觉得应该看着。如果这是最后一次,他至少应该把泓看在眼里。可是他抬不起头来。他的脖颈和后背都僵住了,眼前一片金星乱舞。

如果泓死了,他就厚葬。

拿他的余生来葬。

他听见阶下奔跑的声音。非常快。接着“叮”地一声,那是利刃出喉,划到了对方的刀刃上。霎时间他的胃部掠过了一阵剧烈的痉挛,好像那把刀同时划过了他的心尖。

剧烈的心跳声就在耳膜里沉重地响着。他屏住了呼吸,在那可怕的寂静时刻里汗出如浆。

他听见脚步声。接着,一只脚踏上了他的坐席。泓擦身而过,重新跪在了他的身后。

容胤并没有放松。他咬牙挺着,苦苦挣扎,拿出了全部的力量,来控制自己不要失态。他把茶盏一推,没有说话,起身离开了大殿。

他的心情非常恶劣。

他觉得自己无比愚蠢。

他拿太贵重的东西去冒风险,输了赢了都吃亏。

他出得大殿,走下殿阶,走过死去武者的尸体。

他走过红砖金瓦的重重宫阙,走过曲曲折折的朱红游廊,走过铺满金黄叶子的湖池。

走过光,走过秋叶,走过他心里一片一片缤纷的斑驳和缭乱。

衣袍里已经被冷汗浸湿,风一吹,彻骨的冰凉。

他走了很久,知道泓就跟在他身后。他们一直走到了后殿的园林中,容胤站住了。

昨天他们还一起在这里游玩抓鱼,手拉手看秋天的美丽景致,今天,一切都变了。

这个人不再是供他取乐的人。

容胤慢慢开口,嗓音无比干涩,说:“没有下次了。”

泓问:“陛下担心我吗?”

容胤没有回头,说:“知道你会赢。”

泓看着容胤的背影,微微笑了。

他们回了御书房,本应该把议事的结果都交代下去,让众臣照此办理。还要拨出人手来,去和三家谈各种交易细节。朝中也要腾出位置,给即将到来的大工程准备负责人。离开辅都前,要和三氏家族把细节都谈妥敲定,这些事本来一天都不能耽搁,可容胤万分的没精神,只在御书房转了一圈,就回寝殿歇息。

他在齐贤殿见着了死去武者的血,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特别的刺激他。当时还不觉得,回寝殿后胃里痉挛成一团,五脏六腑都快翻腾出来了,难受得他浑身直冒冷汗。容胤随便找了点事支开了泓,又令宫人都退到外间去,自己在软榻上半靠着,心烦意乱地翻一本书。

他苦捱了半个时辰,胃里一点都没好转,反而变本加厉。这毛病是刚穿越的时候被皇太后整治出来的,当年不知道看了多少医官,一点效果都没有。他自己也知道心结难解,光喝药没有用处,圣明天子威震八方,总不能连点血都见不得,后来索性顺其自然,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可是时不时的就来上这么一回,也让他很是受不了。

容胤烦躁得想杀人,把手里的书翻得稀里哗啦。等见得泓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他就更烦了,沉了脸不理他。

泓早在外间就得了宫人的暗示,知道陛下心情不好。他进得暖阁,见皇帝只是翻书,没有阻止的意思,就轻轻巧巧地上了软榻,刚贴近皇帝就顿住了,一动不动的聆听。

容胤微皱着眉,看了泓一眼,没有吭声。

泓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小心翼翼问:“陛下气息不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在容胤身上一探,根据肌肉的紧张程度,很快就确定了位置,按在胸腹之间问:“是这里吗?”

容胤被他逮了个正着,只得“嗯”了一声,说:“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

陛下年少时,曾有过见血惊悸的心疾。泓一下子就想了起来,不由很是忧虑,说:“怎么突然就又犯了?”

一边说,一边探进容胤的衣服,把手掌按在他胸腹之间。

容胤只觉得一股热力缓缓升起,这温度不仅贴着体表,仿佛连腹中都一并温暖了,迅速沿着五脏六腑散开。他大惑不解,抓着泓的手不放,泓就用另一只手,抵在他后背上,又将热力源源不绝的送了过去。

痉挛且疼痛的胃部迅速地被安抚下来。泓牵引着内息,在容胤经脉中团团走了一周,好像一只滚烫又有力的大掌,迅速就理顺了容胤紧张冰冷的筋骨。容胤情不自禁,伸展开身体,躺在泓的腿上舒服得乱蹭一气,抓着他的一只手问:“是什么东西?”

泓说:“这是内家功夫。”

容胤就喃喃自语,说:“以前怎么不知道。”

泓垂下了眼睛,说:“这个,是要贴身的。”

他说完,探手在衣服下面,把容胤身上各处又摸了摸,确定没有不对的地方。摸着摸着突然心里一颤,手不由就顿住了,问容胤:“陛下见血惊悸的毛病,是不是一直都没好?”

容胤已经昏昏欲睡,眯着眼睛说:“还行。只要不是太多血,就能忍得下来。”

虽然已经知道是这样,听陛下亲口承认,泓还是狠狠一颤,心疼得五脏六腑都绞到了一起。

陛下年少惊惶,曾经怕到一点红色都不能见。折腾了很久都不见好,有一次静怡太妃就遣退了宫人,私下狠狠责骂,说他没有个当皇帝的样子。

那之后陛下很快就痊愈了。帝王立身之处,杀伐屠戮,举世刀兵,弹指间天地变色,过手的岂止一点血光?年少时期的娇贵毛病,再提起来成了一场笑谈。

原来他心里,一直都是怕的。

就这么不声不响,一个人忍着。

忍了十几年,都……没人体贴。

泓垂着眼,静静凝视容胤的侧脸,只觉得满腔的珍爱和怜惜都无处投递,就自后面环抱了皇帝,按着他的胸口,再次把热力传送了过去。

容胤觉得身上迅速的暖了,胃里那个寒冷僵硬的冰块化成了涓涓暖流,在四肢百骸间游走。他又舒服又温暖,高兴得在泓怀里乱蹭乱摸,一个使力就把泓拉到了身前,突然说:“你要是我的妃子就好了。”

泓万没想到皇帝说出这种话来,登时羞窘得满脸通红,一路红到了脖子根,结结巴巴问:“为……为什么?”

容胤说:“可以白头偕老。”

泓一下子就呆了,心里霎时一片冰冷。他双手发颤,紧紧抓住了皇帝的手,捧在心口上。

现在不可以吗?

就……在迎娶云氏的新娘前,在嫔妃承恩前,只要这一小段时间,只要有过一次,他就可以当做白头偕老。

永远永远是你的人。

他紧搂着皇帝的胳膊,压下了巨大的悲伤和不舍得,把双唇印在容胤的手指间。

容胤已经睡着了。

他在梦中,还在琢磨能不能再也不让泓上阵,要他安安全全地活着,好和自己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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