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 26 章(1 / 1)

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前,桃夭小心打量着车上下来的两个人。

驸马眼睛上的白绫竟然不见了,脸上通红,鬓发还有些许散乱,长公主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细看之下,脸上写着一股志得意满的气息。

她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心道,莫非长公主这是把人给……

抬头对上秦舒窈的视线,又慌忙低下去,分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却跟着也开始脸红起来。

没想到长公主还有这样的喜好,不过细想起来也是,殿下她什么俊美男子没见过,从前府里养着几十个的时候,大约寻常情形已经引不起她的兴致了,但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门帘一放,那的确是别有意趣。

她不由庆幸,长公主待她还是好的,前头还着意将她支使到另一辆马车上去,这若是要她在旁侍奉,眼睛该往哪里摆呢。

不仅如此,她心里甚至还相当的高兴。她就说嘛,虽然长公主平日里待驸马脾气不好,有时候显得驸马挺可怜的,但她总觉得,长公主对驸马其实是有情意的。

如今这可算是坐实了。

而且,府里的下人私下里都说,长公主遇见驸马后,性情较从前似乎和气了一些,尤其是面对驸马的时候,虽然有时依然凶蛮,但明里暗里迁就驸马也不作假。

他们俩趁早更进一步,也是好事,说不定长公主往后真的可以转了性子,那不论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还是宫里的各位主子,都能松一口气了。

秦舒窈见这小丫头面带喜色,却也不知道她在高兴些什么,只扭头向顾千山道:“孤回房换一身衣服,等会儿一起吃晚饭吧。”

顾千山脸上红意未消,声音倒还平静,如常应了一声,便各自离去。

一路回到屋里,秦舒窈一屁股坐到床上,就道:“好热,桃夭去泡一壶茶来。”

桃夭赶紧答应着去烧热水,秦舒窈倚在床头,只觉得这初夏的天气里在外面逛了一整天,着实有些冒汗,一边用轻罗小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风,一边想,要是在她自己的世界此刻已经喝上冰可乐了,在这儿大热天里还得喝热茶,造孽啊。

刚悠闲了没一会儿,桃夭提着壶进来了,只是神情变得有些奇怪,方才的喜色荡然无存,反而透着为难,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

看着她动作略微迟疑,往茶壶里添茶倒水,秦舒窈忍不住问:“怎么了?”

“啊?没事,也没什么大事。”桃夭笑容有些僵硬,手一抖,茶叶都快洒到壶外面去了。

秦舒窈心情正好,也想不出有什么事,能值得她转眼之间怕成这样,就道:“有事就说。”

“长公主……”

“吞吞吐吐的可不招人待见啊。”

桃夭犹豫了一下,到底是低声道:“刚才奴婢出去要热水,遇见管事,说是宫里报信儿的人来过了,说……说皇后生了,是小皇子,母子平安。”

“哦。”秦舒窈点了点头,缓缓应了一声,“这是好事啊。”

桃夭远远地站在桌边,期期艾艾地看着她,神情有些难言。

秦舒窈怔了一下,才从桃夭的眼神里,渐渐明白过来她在想些什么,恍然有些愣神。

她前段日子,那样费尽心力地想要害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桃夭大约是以为,她对这件事执念极深,对皇家恨之入骨,所以如今听说皇后生产,母子平安,支支吾吾地不敢告诉她,以免触了她的心情,惹她发怒。

是啊,她前阵子那样处心积虑,两次谋划下手,还打算嫁祸淑妃,看起来的确是恨极了的样子吧。

但是,她没法告诉桃夭,实情不是这样的,她并不是真的愿意做一个恶人,她不恨皇家,更不恨那个无辜的孩子,她只是想回家而已。

甚至此刻她听闻那个孩子平安降生了,心底里竟然有一点……解脱。

然而见她神情变化,桃夭的心里却想岔了,眉毛一蹙,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她面前,神情凄楚。

“长公主不要动气,奴婢知道长公主心里不舒畅。”她情真意切,“咱们这次没能成功,往后还有别的机会。”

秦舒窈低头看着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什么机会?覆灭大梁朝的机会吗?这小丫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桃夭却咬了咬下唇,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不论长公主想做什么,奴婢都会陪在长公主身边,替您去做您想要做的事,只要……只要长公主能开心。”

“……”

这小丫头,竟然对原身忠心耿耿到这个地步吗?

哪怕自己要做的,是国破家亡,所有人都落不到好下场的事,她也愿意跟随到底?

真是的,年纪轻轻,能不能明辨一点是非。

秦舒窈心里大摇其头,眼眶却忽然有一点湿润。

开心吗?不,做这样的事,她没有一刻是开心的。

她回想了一下,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自己究竟有什么时候是真正开心的呢?不是借着长公主的身份,去各处耀武扬威的时候,也不是锦衣玉食沉湎富贵乡,四周下人百依百顺尽心侍奉的时候,而是……

是刚才在马车上,亲顾千山的时候。

好像只有这时候,她才能短暂地忘记要回家,忘记要去兴风作浪,推翻这个王朝,而是只想逗一逗眼前人,然后借着施以惩戒的名义,轻轻地吻下去。

他的嘴唇好软,有淡淡的清香,亲起来好舒服。

会让她一瞬间恍惚,如果她什么也不用想,只需要在这一方小天地里,过好自己的日子,做能让自己开心的事,该多好。

“长公主,您别这样……”

桃夭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是被皇后平安生子一事打击得厉害了,膝行上前几步,轻轻扯了一扯她的裙摆,眼泪汪汪。

“虽然小皇子生下来了,今天早上您去找陆将军,也没成功,但您千万不能自个儿先难过,咱们再想法子就是了,长公主想做什么,奴婢一定眼睛都不眨一下,按您的吩咐去做。”

秦舒窈哭笑不得,这小丫头的忠心倒是让人感动。

只是她忽然觉得没意思到了极点。

“还有什么法子呢?”她颓然往床头一坐,“好像孤愿意成天折腾似的。”

没想到这一坐,枕头底下却突然掉出一件东西来,落在地上。

她和桃夭同时愣了愣,才看清,那是一只绒布制成的猫咪布偶,不过巴掌大小,甚至看起来有点可爱,但是她们都很清楚地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桃夭神色惴惴,不敢伸手去碰,偷眼打量着她。

秦舒窈弯下腰去,轻轻把那东西捡起来,握在手里,若有所思地摩挲了几下,桃夭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长公主……”她带着颤音,“您,您真的舍得呀?”

“什么?”秦舒窈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眉望着她。

桃夭脸色为难,小心翼翼,似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嗫嚅出声:“您真的要牺牲驸马呀?”

“……”

秦舒窈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误会了。

她前脚刚一脸颓唐,说还有什么法子,这会儿就把巫蛊拿在手里把玩,确实看起来就像要走歪门邪道,怪力乱神的。

她握着手中布偶,心里五味杂陈。

的确,假如按照巫女所说,借助巫蛊之术,心想事成,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甚至不用她操心布局,只要轻轻松松说出心愿即可。

只不过,代价是顾千山会替她承受反噬。

巫女说过,所求越多,受到的反噬就越重,轻则病弱,重则身死,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她舍得吗?

秦舒窈在心里想了想顾千山的样子,猛然心悸了一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布偶。

诚然,她做不到。

有那么一瞬间,她还是有点后悔的,如果当初不被愧疚心理支配,不多管闲事,任凭顾千山与她擦肩而过,消失在人海里,此生都不见第二回,那她大约还是能够狠下心来,求助于巫蛊,而任由他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悄悄死掉的。

看不见,不相识,就不会有太多的负疚。

她也可以像先前试图谋害皇后,逼迫淑妃的时候一样,说服自己,这不是属于她的世界,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或许就像一个游戏一本书一样,没有太大的不同。

但是,她偏偏多事,不但把顾千山圈在了眼皮子底下看着,还给了他驸马的名分,那许多事情,就难免不一样了。

假如一个人,担着你夫君的名分,永远温和好脾气,说什么都答应,从不懂得生气,即使明摆着是被欺负了,也不会觉得委屈,你有意冷落他的时候,他就远远地自己待着,你愿意理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竟然还有一点可爱。

他看不见,觉得自己眼盲的样子很丑,但是敢在你面前摘下缚目的白绫,敢被你牵着大步往前走,而没有半点犹豫。

你抱过他,也亲过他……

秦舒窈抬手捂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不想说自己喜欢顾千山。但这样要是也舍得,那属实是没有心了。

不过,她却没有办法对桃夭说这样的话,不然桃夭可能会惊诧地发现,自己伺候了二十年的主子突然变了一个人,她这个恶人长公主的人设也岌岌可危了。

幸好,她这段日子以来,冷言冷语都快养成习惯了。

于是只听她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将那巫蛊布偶随手往袖子里一丢,“他,也没有什么值得孤舍不得的。”

桃夭瘪了瘪嘴,只觉得一阵心酸。

这些年来,长公主虽然脾气专横,恶事没有少做,但她总觉得,长公主对他们这些近身的人,还是有厚待几分的。就好像她,知道自己不聪明,也不很能干,最大的长处就是听话,动不动就下跪求饶,但长公主从未真的把她怎么样过。

却没有想到,长公主片刻前还在车上和驸马亲近,此刻竟然就能说出也没有什么舍不得这样的话来。

她想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唯独对驸马这样狠心,连她都忍不住替驸马觉得有些委屈了。

秦舒窈看着这小丫头肉眼可见地难受,像是要哭了的模样,也不太清楚她的思绪在哪个点上。

只叹了口气吩咐:“让厨房把菜端上来吧,去请驸马一起吃晚饭。”

桃夭迷茫地看了她一眼,忙不迭地去了。

晚饭摆在偏厅里,推开门外面就是院子,架子上爬满了紫藤花,在傍晚的光线里格外宁静好看。

菜是家常小菜,在这样渐热起来的天气里倒还能让人有几分胃口。

顾千山出现在门口,停下脚步,似乎仔细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才道:“长公主来了?”

秦舒窈淡淡应了一声:“嗯。”

于是顾千山慢慢走到桌边,预备坐下。

他仿佛是听着她应答的声音,分辨了方向,不偏不倚,走到她的对面,然而伸出手探了探,却没有摸到椅子。

然后就听见秦舒窈再度开口:“坐在孤旁边。”

他倒还是一贯的从容,面对这个要求,既不惊讶,也不羞赧,脸上没有半分不自然,就好像下午在马车里的那一幕没有发生过一样,依言走到她身旁,缓缓坐下。

反倒是秦舒窈更不自在一些,一时间竟然找不到更多的话可以说。

他们成亲这两月以来,别院而居,一起吃饭的次数统共也没有几回,大多数时候,她总是有意避开他,好像这样他就不会再给她算稀奇古怪的卦,不会再阻拦她去进行她的计划。

此刻忽然像寻常夫妻一样同桌吃饭,竟然有点不习惯。

一旁有侍女上前伺候,布菜添汤,二人安静地各自吃饭,不过片刻,秦舒窈实在有点忍不下去,觉得再不说点什么,就快憋死了。

“这是什么?”她用勺子舀起汤碗中某种半月状的白色东西,“仿佛没有见过。”

侍女还未答话,顾千山却大约是听见了瓷勺磕碰的轻响,先开了口:“长公主说的,是汤里白色的,有些像腰果仁的东西吗?”

“你怎么知道的?”秦舒窈奇道。

身旁人微微一笑:“这东西是江南物产,我猜想长公主是不一定见过的。”

秦舒窈听着他的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你到过江南吗?”她问。

“我从前在道门修行,九明山青云观,正是在江南的。”顾千山唇边带着笑,“那时候我年纪还不大,夏天的时候,会跟着几个师兄一起去山间的湖里采菱角,在湖边就地剥了吃,有时候也带回道观里孝敬师父师叔。山下的集市里也有人卖的,多得很。”

哦,对,他是在那里修道的,那座道观的名声仿佛还相当的响,初见之时桃夭就向她提过,这也是他在帝京这样受人追捧,被誉为神算的原因。

只是她那时对他并不上心,转眼就忘了,从没想过多分几分心思去留意他的过往。

她对他,好像一直也没上过心。

秦舒窈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有些感慨。

她见到顾千山的时候,他已经是这副清逸出尘,活脱脱世外高人的模样,日常一言一行也都稳妥沉静,她有时候还在心里腹诽,这怕是修道修傻了,但她倒没有想过,他从前是个什么模样。

原来他也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甚至有些顽皮的少年时光,讲起来的时候,唇边也会挂着笑。

而顾千山似乎忆起从前,谈兴很浓,饶有兴致地对她说:“这个时候吃到的,应该是水红菱,颜色就像胭脂一样好看,剥出来的菱角也是脆嫩的,生吃也很清甜。若是到了八九月,再上来的就是老菱角了,用来煮汤或是磨成菱粉做点心倒很是软糯。”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秦舒窈听在耳朵里,倒也觉得挺有意思。

她心想自己从前倒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这种东西,印象里妈妈或者外婆总是煮过的,但总也想不起来去吃,没想到从顾千山的口中说出来,就像带着江南的水汽一样,很引人入胜。

只是她听着听着,忽然觉出是哪里不对了。

“你……难道从前是看得见的吗?”她脸上写满诧异,斟酌着问。

她前些时候,派手下的人去查顾千山,记得很清楚,他们说,他十五岁那年拜入师门的时候,就是双眼全盲的,只是再往前的事就查不到了,或许是流落街头的小瞎子也没一定。

但是,假如是生来眼盲的人,他不可能知道水红菱是胭脂的颜色,先前听她问的时候,也不可能立时猜到,她说的是汤里白色的,像腰果仁一样的东西。

那他分明,是后天才致盲的。

那会是什么原因?

顾千山被问到这样的话题,脸上却没有半分不虞,甚至连停顿也没有,好像她问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话。

“是,但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微微带笑,“是在我入青云观之前。”

“你……”

秦舒窈迟疑着,不知该怎么说。

顾千山的眼睛好看,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忍不住在想,这样漂亮的一双眼睛竟然瞎了,多可惜。

因为他在她面前不蒙白绫,她仔细瞧过,他的眼睛完好得很,没有半点伤痕,除了眼神终究与别人不一样,空洞黯淡一些,其余几乎与常人无异。

她一直在心里隐隐好奇,他究竟是怎么盲的,是不是全无医治的办法。

但她此刻想问,却终究开不了口。

只是顾千山却好像读懂了她内心所想一样,平静地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十五岁那年,家里出了些变故,我喝错了药,弄伤了眼睛,家人放心不下,托人将我送到青云观拜师学道,也算是有个安身之所。”

好奇怪。

秦舒窈在心里嘀咕,这是什么人家,儿子瞎了眼睛,不能留在家里看顾着,反而要狠心送到山上去当道士。

但转念一想,或许也是迫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好歹有个地方收留,往后或许还能凭着道家本事混一口饭吃,就好像顾千山初来帝京时在街头算卦一样。

至于人家家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再多问下去,也就没意思了。

她看着眼前人沉静的面容,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家,不由怅然。

她又何尝不是与家人猝然分别,身不由己,在这陌生的地方独自生活,从这一点上来说,她和顾千山仿佛也有些相通之处。

只是这样的话,她却没有办法与别人说,连一个能倾听能排解的人都没有。

她忽然将手中筷子一放,扭头问:“有酒吗?”

侍女一愣,心说从前长公主倒是挺喜爱美酒,不时召后院男宠陪着饮酒作乐,令乐师舞姬助兴,但自从与驸马成婚后,倒是许久没有再喝过酒了。

她回过神来,连忙道:“有,只不知长公主想要哪一种?”

秦舒窈心说,这地方的酒她也不熟悉,叫不上名字来,但听说古时候的酒度数都低,所谓烈酒在她这个现代人喝来,也醉不了人。她想要借酒浇愁,酒气太轻了岂不是灌个水饱。

于是大手一挥:“拿最烈的来。”

“啊?”侍女显然地迟疑了一下。

她只道这里的人没见过世面,催促道:“还不快去,尽管拿上来,多拿一些。”

侍女不敢违抗,匆忙就去了,少顷捧上来两个不小的坛子,破开红纸封泥,顿时酒香扑鼻。

尽管秦舒窈对酒并无研究,但也闻得出是好酒,心里感叹这长公主的府里果然最不缺的就是好东西。

她将侍女端来的酒杯拿起一只,往顾千山面前重重一拍,“陪孤喝酒,你敢不敢?”

问完,连自己都觉得这架势有点好笑。

果然,顾千山的唇角抿了一下,像是将笑意忍了下去,好歹换上一副如常的面孔,“长公主想喝,我自然奉陪。”

侍女想上前替二人倒酒,秦舒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豪情壮志,忽然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不必在孤眼前站着。”

长公主都这样说了,下人哪有不懂事的道理,一溜烟就散了个干净。

秦舒窈自己端起坛子,手抖了一抖,心里念了一句真沉,但倔强地晃荡着给两个人都满上了酒,把杯子往顾千山手里一递,“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顾千山想说,自己其实知道杯子在哪儿,但终究是咽了下去,只是笑了一笑,仰头将一杯满饮而下。

秦舒窈倒没想到他如此干脆,讶异地挑了挑眉,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

酒香扑鼻,香浓醇厚,喝一口,只觉入口回甘,毫无苦涩辛辣之味,即使她不怎么懂酒,也辨认得出是上佳。

她放宽了心,将一杯喝得干干净净,酒入喉暖身,突然将人调动得有些兴奋。

她回手捧起酒坛,又将两杯倒满。

这时候她听见顾千山问:“长公主为何突然想到饮酒?”

因为离家万里,酒入愁肠啊。

她在心里道。

但是面子上,她却不能这样说,反而借着酒意,嘿嘿轻笑了两声:“花前月下,美酒佳人,这个道理不懂吗?”

顾千山不意被她这样调侃了一句,白皙脸庞上顿时又透出几许粉意来,略略偏过头掩饰了一下。

秦舒窈就笑得更促狭。

她望着身边的人,默默又是一杯酒下肚,忽然在想,果然还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最轻松。

长得好看,脾气又好,波平如镜的外表下面,有时候还挺有趣的,被她逗的时候又会脸红,而且,还是她名正言顺过了聘的驸马。

她偶尔也会想,如果真的回不去原先的世界,留在这里当这个长公主,有他陪在身边,好像也还不错。

被她调笑了一句,脸红了半天,却不见她有进一步举动,顾千山忽然觉得,这仿佛不大像长公主的作风。

但是他又是看不见此刻情状的,只能问:“长公主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秦舒窈撇了撇嘴,“想给你灌酒。”

秦舒窈是有心借酒浇愁,喝得酣畅淋漓,顾千山是来者不拒,只要她递到他手中的酒,悉数一饮而尽。

二人一连推杯换盏几番,秦舒窈才觉得脸上有些微热,头脑也有了几分微醺,心说这古时候的酒力道果然轻,要不是她刚才喝快了几杯,恐怕这会儿酒意还没上来呢。

喝酒嘛,就该是这样感觉才对。

她一边倒酒,一边侧头看着顾千山,忽然头脑一热,脱口而出:“你喜欢孤吗?”

顾千山猝不及防,被一口酒呛得咳了几声,脸上终于露出少见的惊慌。

“长,长公主……”他丢下手中酒杯,无措道。

秦舒窈看着他语塞不答的模样,愣了一愣,忽然不知怎么的,心底里就升起一股委屈,甚至是愤懑来。

明明她那么想回家,为了他,连近在手边的巫蛊都可以不用了,他却连一句喜欢都说不出来。

她忽地扔了酒杯,欺身上前,一把抱住了顾千山。

眼前人惊得全身一动也不敢动,低声道:“长公主?”

尽管他也不是第一次被她拥抱,更亲近的也不是没有做过,却总觉得面前发生的这一幕与先前的都有所不同。

他只感到秦舒窈身上的香气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

“我不叫长公主。”面前的人似乎极为不满,认真地纠正他,“我叫秦舒窈……也不对……”

她打了个酒嗝,呆了一会儿,“我叫遥遥,我妈叫我遥遥。”

顾千山感觉到,这人好像是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气息暖热,一阵又一阵拂在他的鬓边,像从前山中小鸟的羽毛,挠得人遍体生酥。

他僵直着身体,迟疑道:“长公主,你醉了。”

“谁醉了?”秦舒窈把头埋在他肩窝里拱了拱,换得顾千山顿时面红耳赤,“这里的酒才这么一点儿度数,才醉不了我呢。”

她抬起头,看见眼前人的模样,忽然呆了一呆。

顾千山的肤色很白,此刻也不知是出于羞涩,还是也有酒气熏染的缘故,脸颊透着桃花般的红,双唇泛着微微水光,让人看在眼里,只觉得气血上涌。

她双手攀上他的肩,将脸凑近过去,透着几分无赖,“我们到院子里,对着月亮喝酒,好不好?”

面对这醉鬼,顾千山是绝没有办法拒绝的,只能顺从地让她拖着,一路到了院子里。

紫藤花架子底下有一套石桌椅,秦舒窈将他往椅子上一按,还不忘叮嘱道:“小心点,别摔了。”

他哭笑不得,也不知道现在更不清醒的是谁。

方才喝第一杯酒的时候,他就尝出来了,这是宫里的玉露白,其酒色清,而味甘,初入口时不觉酒烈,一刻钟后才觉酒意上涌,后劲足得很,不知道它厉害的人第一次喝,很容易喝醉。

他少年时候从父亲那里偷尝了几口,也醉得睡死过去,后来被家中笑了许久。如今想来,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样了。

这样的御酒,等闲不得见,也就是长公主府里还能有。

此刻夜幕初降,天边一弯新月,不甚明亮,勉强算得上是对月饮酒吧,透过头顶疏密错落的紫藤花看着月光,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旁边的廊下已经点上灯火,半明半暗之间,映得眼前人的面容分外好看,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秦舒窈看着身边正襟危坐,方寸不乱的人,忽然瘪了瘪嘴,“你是不是很不喜欢我啊?”

“……”

顾千山一时间无言以对。

她倒也不像是非得要他回答,连酒杯也不用了,自顾自抱起酒坛,往嘴里灌了两口,喝得急了,有少许酒液顺着脖子流到衣领里,她只随手一抹,也没有很在乎。

“也对,我又凶,又坏,整天想着怎么害人,对你也不好。”秦舒窈自嘲地笑了笑,“你要是喜欢我,那你一定是脑子坏掉了。”

顾千山看不见她的样子,但听在耳中,也觉得心绪有些复杂,像是什么东西压在心头,沉沉的。

他斟酌了片刻,轻声道:“长公主,不是……”

然而刚一开口,却忽然被人重重一头扎进怀里,他没有防备,只来得及轻轻惊呼一声,身子便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去。

但落地时,身后却被人双臂一护,尽管这人毫不客气地压在了他的身上,手却不能更及时地枕在他脑后,刚刚好一点也没有磕碰。

秦舒窈酒醉之下,没有分寸,倒也忘了他眼睛看不见,对她的动作是无法预期的,声音里带了两分惊慌:“对不起,你疼不疼?”

顾千山躺在她身下,品味着那千载难逢的三个字,心里道,假如是让别人听见,怕不是该疑心长公主中邪了。

他唇边带了淡淡一抹笑,甚至有几分故意,“不疼,长公主不是护着我吗。”

不知道怎么的,秦舒窈的眼睛忽然一酸,眼前有些许模糊。

刚才被吓醒的两分酒意,此刻又回来了,她竟然也没起身,索性趴在眼前人的胸口,默默待了一会儿,忽然冒出一句:“可是顾千山,我好喜欢你啊。”

顾千山任由她在自己身上,维持着这个荒唐的姿势,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长公主,你是醉了。”

秦舒窈凭着那仅存的一丝清醒,意识到,这人看似不声不响的,但酒量比她好得多,此刻还与平日一样,冷静而自持,自己此刻的言行在他看来,大概蠢得很。

她忽然就感到一股委屈涌了上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

“我才没有醉!”她带着哭音喊,“我就是好喜欢你啊。”

喜欢到,连家都可以不回了。

顾千山听见她声音里骤然染上的哽咽,怔了一怔,忽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犹豫了一会儿,才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却不料,秦舒窈陡然哭得更厉害了。

要不是府中下人猜测长公主要与驸马花前月下,都躲得远远的,此刻必定要把下巴都惊掉了。酒醉之后的长公主,与平日简直判若两人。

她毫无形象地抱着顾千山猛蹭几下,眼泪一股脑全蹭在他的衣襟上。

“我好想家啊。”她抽抽噎噎地,哭得和三五岁的小孩也没什么分别,“我爸我妈都不知道我在哪里,你说他们会不会在想我啊?”

顾千山的脸色极轻地变了一变,像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但他的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会的,哪有父母不想念儿女的。”

秦舒窈脸上挂着眼泪,抬头看了看他,“你呢?你会想家吗?”

“想,但是他们都已经不在了。”顾千山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秦舒窈愣了一愣,好像从醉意里清醒过来了一丁点,轻声道:“对不起。”

眼前人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秦舒窈总觉得,虽然他脸色不改,眼睛里更没有情绪,但那笑容底下却透着隐约的悲伤,还有一些她看不明白的复杂东西。

她挣扎着往上蹭了几寸,抬手去摸顾千山的脸,“哎,我错了,你不要难过。”

结果让她这么一番折腾,袖子里忽然掉出一件东西来,落在顾千山的胸前。

他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脸色蓦然白了两分。

“别怕。”秦舒窈还稀里糊涂地安慰他,“只是……只是一个布偶而已。”

是她先前与桃夭说话时,顺手塞在衣袖里的巫蛊布偶,长得人畜无害的样子,绒布猫咪握在手里软和又舒服,甚至像带着两分笑模样。

她轻轻握在手心,突然就更难过了。

也不知道她在自己的世界,到底怎么样了,爸爸妈妈是不是在为她担心,而她在这里,放着捷径不走,回家遥遥无期,只是为了一个连一句喜欢都说不出口的人。

“真坑。”她埋在顾千山胸口,咕哝了一句。

顾千山面对这一会儿对他好,一会儿又骂他的人,笑容无奈。

秦舒窈醉得神志不清,握着布偶,低声喃喃:“我好想家啊,好想回家。”

她埋着头,看不见眼前人的脸色陡然更白了,在透过紫藤花架洒落下来的月光里,白得像一碰就碎的霜一样,唇角的笑容颤了颤,却勉强支撑着不落下去。

“好啊。”他声音柔得像要化开了去,“只要你想,就能回家了。”

“不可能的。”秦舒窈嘿嘿笑了两声,眼神迷离,忽地凑上前,故作蛮横,“来,让我亲一口。”

然而豪言壮语刚出口,下一刻就一头栽在了顾千山身上,醉得不省人事。

顾千山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笑意里含着心酸。

秦舒窈这一觉睡得,都快到地老天荒了,一夜尽做乱梦,一会儿是从前的日子,上班下班,穿衣吃饭,和爸妈一起看电视聊天,偶尔在他们拌嘴的时候劝两句架,一会儿又是近些天来发生的一幕幕。

她故作凶狠对顾千山冷言冷语的时候,他天经地义一般说“我是你的驸马”的时候,他被她质问了也不知道怕,反而脸微红着说“最好不要在这里”的时候,还有她把他堵在马车角落里,轻轻吻下去的时候……

醒过来的时候,头疼得厉害,眼睛也睁不开,只觉得不是自己睡饱了才醒的,好像是身边有什么动静,逼着她不得不醒。

她一边在心里道,失算了,到底是谁说的古时候的酒度数都不高,一边好不容易撑开眼睛,就见桃夭站在帷帐外边,面目看不清,但身形僵硬,仿佛还在微微发抖,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是什么天大的事,连个觉都不让人好好睡。

秦舒窈这么想着,但还是耐着性子掀开了帷幔,被外面的光线照得眯了眯眼。

好家伙,她心说瞧这阵势,她怕是已经睡到太阳西斜了吧,昨晚的酒属实厉害。

“怎么了?”她撑着脑袋问。

桃夭瑟瑟缩缩,看起来竟然像是已经哭过了,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长公主,驸马他,他吐血晕过去了,奴婢不知道该不该来扰您,您看……”

话音未落,秦舒窈已经哗啦一下掀开了帷幔,跳下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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