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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红尘深处(1 / 1)

(“三少奶奶,老太太那边问哪,你起了没——”

那扇门缝和雕花槅上积着年岁尘痕的老木门外,传来一道呼唤的声音。

“要不我搀你出来?再不去,迟了,别说老太太,太太,就是大少奶奶那里,我也要被骂的——”

顿了一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

两根垂在已经发育的胸前的油光水滑的辫子,今早显然用火钳精心烫过却又害怕蓬松的太过明显会被人看出来叱骂所以又沾水小心翼翼压了些下去的刘海,上身是油绿的刺目的单盘扣褂衫,下面黑色绸棉袴,布鞋,浑身从脖子开始,直通通地一溜下来,衣服将所有可能露出的身体曲线都给遮挡的严严实实,既方便干活跑腿,又不至于到处勾惹家中老少爷们的眼睛。典型大户人家里内差丫头的打扮。

这丫头是小莲,进徐家干活后,被派过来到这屋里不过才三个月,但这已经足够她探听到关于住在这里头的这位徐家三少奶奶的所有消息了。

她对自己伺候的这位三少奶奶,原本是好奇,怜悯,渐渐地,忍不住有些轻慢,然后,因为前几天发生的那事,她情不自禁,现在看着对面这女子的眼神里就带了点微微的鄙视。

但是这鄙视是丝毫不敢表露的,她嘴里依旧亲切地叫着三少奶奶,脚步跨进了门槛,作势往里,却没往里去,只停在了那扇门边,仿佛脚前有什么挡着似的。

甄朱在小莲注视着自己的两道目光中,从里屋出来,迈步跨出了门槛。

她来到这里,成为这个名叫薛红笺的女子,已经有三天了。

这里是位于川西南的一个偏远的县城,长义县,民国七年了,北京城里的大总统都换了一茬,但是在徐家的这座大宅门里,时间却好似停止了流动,一切都还照着从前的规矩来,苛刻难伺候的徐老太、当面奉承徐老太,背过身将不满转嫁到儿媳妇身上的白太太,充当牌桌脚的唯唯诺诺的姨奶奶、长袖善舞的少奶奶,老爷,少爷们……该有的,一样也不缺,连院子里的那口养金鱼的酱赤色的大水缸都散发着霉旧的气息。

薛红笺是徐家的三少奶奶。

甄朱在前世留给她的最后印象中苏醒,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成了这家的三少奶奶,她刚用绳子上吊寻死,被小莲发现,嚷起来后,叫来了人,给放了下来。

就这样,她继承了关于薛红笺的一切,也继承了她不能说话的缺陷。

她是个哑巴,纵然她很美,今年才十七岁,但其实,她嫁入徐家已经三年了,而且,她嫁的不是人,是一块木头灵牌。

她的丈夫徐家三爷,他是个死人。

……

薛红笺不是县城人,家住附近镇上。薛家本也是诗书门第,她的父亲是光绪三十年甲辰恩科的进士,原本才华横溢,意气风发,可惜运气不好,天下的读书人又怎么能想的到,这竟是最后的一次科考了,没几年,就到处革起了命,他因为得罪了人,被安上一个革,命党人的罪名,一番惊魂之后,被革除功名,抄没家产,身边的人纷纷离散,他侥幸捡了条命回了老家,从此一蹶不振,几年后就病去了,剩下薛红笺和大了她十岁的的异母哥哥薛庆涛守着仅剩的几亩田地勉强过着日子。

薛庆涛老实巴交,虽然没半点本事,但能写会算,加上那年已经革了满清皇帝的命,薛家虽然败落的到了快要卖掉最后几亩田地的地步,但沾了已经死了的前朝进士爹的光,镇上一个开麻油店的掌柜稀罕,就把自己的女儿白姑嫁给了他,过两年,老丈人死了,麻油铺子的生意就由薛庆涛接了,他把薛红笺也带了过去。

那一年,薛红笺十二岁。

白姑是个厉害的女人,人称麻油西施,将男人收的服服帖帖,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使唤了薛红笺两年,到她十四岁的时候,有媒婆找上门来,说县城徐家想给没了的三爷讨一房媳妇,养一个儿子,问她有没有意思把小姑子给嫁过去。

徐家是当地的名门老族,全县田地,三分之一都号着个徐字儿,前清时,祖宗还当过官,如今皇帝没了,一是怕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没骨气,二来,如今局势实在是乱,今天这个称帝,明天大总统和总理闹府院之争,再后天督理打省长,光是川西这一片儿,就有好几派势力,徐家也想先看清形势,所以不肯贸然出来做新政府给的那种其实也没什么实权的官儿,干脆关起来门来,过着自己的日子。

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川西长义县里,徐家就是王法,如今新政府派来的徐县长,因为恰好和徐家同姓,到了徐老太的跟前,也照样要毕恭毕敬地自称侄儿。

媒婆嘴里的徐家三爷,名徐致深,是大房里的次子,他十六岁的时候,因为不满徐老太和寡居的母亲白太太张罗着给他定亲,找自己的大哥徐致洲交待了一句,扭头就走,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徐家有两房,长房已经没了的大老爷是徐老太的亲生儿子,生了大爷徐致洲和三爷徐致深,二房是姨太奶奶出的,有个同辈的二爷徐致海。三个孙子里,徐老太私心里最疼小孙徐致深。他走的那一年,前清正到处抓捕革命.党,人心惶惶,他这一走,徐家全乱了套,派人到处的找,却始终杳无音讯,直到三年之后,伴随着一声炮响,皇帝下台,民国大总统上台,徐家也终于打听到了徐致深的下落,说他当年去了南方投奔陆军学堂,加入了革.命党,死于一场对清廷的乱战,因为当时战况惨烈,尸身和许多他的同党无法辨认,被群葬在了烈士冢里,找也找也不回来了。

徐老太哭了一年,差点把眼睛都哭瞎了,一边骂革.命党,一边骂皇帝党,一年之后,终于想了起来,张罗着要替自己这个最心疼的孙子娶冥婚,养一个过继儿子,这样他到了阴间,也不至于没有香火可继。

媒婆立刻向徐老太推荐薛家女儿薛红笺。

父亲是前清进士,诗书之家,十四岁,容貌好,听话,老实,一清二白。不好的地方,据说她生母出身差了点,当年好像是京城里的一个红伶人,后来薛老爷落难,她也不知所踪了,因为是被哥哥带大的,她没裹成小脚,并且,还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徐老太斟酌了一番,觉得中意,而且哑巴更好,于是差遣媒婆做亲,因为是冥婚,自然许下了丰厚的聘礼。

白姑自然乐意。

这两年,她没少为这个拖油瓶似的小姑子操婚事的心。随便嫁个穷汉,拿不到多少钱,总不甘心,毕竟,薛红笺长的好。但想嫁个殷实人家,又难,没多少嫁妆,还不开口说话,也就只有当填房或者做小的份儿。现在徐家竟然看上了她,虽说是嫁那个死了的三爷,但在白姑看来,哑巴小姑子能嫁进县城徐家,简直是做梦也没想到的好事,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薛红笺那个哥哥,虽然有点不忍心,但根本就不敢反驳,何况,徐家都开口了,他又怎么敢拒绝?

就这样,三年前,十四岁的薛红笺被一顶大红花轿从正门抬进了徐家大宅的院里,抱着三爷灵牌成了亲,徐老太又从族里过继了一个小子,起名光宗,养在她的屋里,到如今,薛红笺十七岁,儿子也已经六岁了。

……

甄朱的记忆里,有关于薛红笺过去的一切,自然,也清楚她为什么要上吊寻死。

她跟着小莲穿过那道刷着褪色红漆的回廊,来到了徐老太那间屋的檐下,这时,迎面撞到一个身穿蓝底宝石花绸衫的男人。

男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张白净英俊的脸,看起来斯斯文文,正是徐家二房里的少爷徐致海。

“嗳,磨磨蹭蹭,可来了,赶紧的,老太太刚问起你呢,我说你忙着和帐房对账,这才迟了……”

紫色团花的旗袍背影在门里晃了下,一只悬着水色十足玉镯的手腕伸了出来,低声埋怨声中,二奶奶招娣扯着二爷的袖子,将他一下拽了进去。

二爷脚跨进了门槛,半张脸却依旧露在门外,他朝她投来一个微微带笑,又似乎含着威胁的意味深长的眼神,马褂后摆一飘,身影就消失在了门后。

甄朱垂下眼睛,站在门槛外等着。

薛红笺的记忆告诉她,这是规矩,因为她身份特殊,加上前几天上吊寻死,徐老太正厌着她,没有里头的传唤,她不能随意进入徐老太的这间堂屋。

里头仿佛已经站满了人,嗡嗡嘈嘈的说话声。

“……老胡那边消息也来了,说这批茶叶是上好货色,因为江西那边打的厉害,没人敢去,再压陈了没人要,给咱们全吃下了,价钱还是平时的一半。货还没到,这两天就不少人来问了,等账目出来,孙儿就报给您。”

一个听起来方方正正,中气十足的男人声音压下了女人们的声儿。

说话的是徐致洲,徐家的大爷。

“路上安全吗?”

一把嘶着声的,又带了点锐的老太太的声音,凿子似的挖着人的耳朵,但是又不得不去听。

徐致洲仿佛叹了口气,可以想象他这会儿愁眉哭脸的样子:“就是说啊,咱们徐家在川西,知道的还肯给几分脸面,出了地界,路上打仗,吃拿卡要,谁知道谁啊,难!所以老胡托我特意先跟您报一声,等运到了,就算货有剩,怕也是要出一笔老血了。”

徐老太嗬嗬了两声,语气也听不出是褒是贬:“这老东西,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玩意儿?”顿了一下,“把东西给弄来,账面别给我亏的太难看就成。徐家的号子不能砸在我老太太手里,别的,我一要进棺材的,能管得了什么?”

里屋就鸦雀无声了。过了一会儿,二奶奶招娣的声音起了:“老太太,致海前些天托人,费了老大力气,给您弄来了两盒烟丝,说是什么马来国的货,我也说不来,反正是头等好货,用的是我屋里的钱,不走公账,孝敬给您。”

徐老太就笑呵呵了:“我还是中意老烟丝,不过,致海孝心,老太太就收了。老丁——”她叫着老佣人老丁妈,“你跟帐房说一声,花了多少钱,下月给拨回去,从我帐里走。”

“这钱孙儿真不能要——”徐致海的声音响了起来。

“磕,磕”两下,徐老太手里的旱烟管在老红木床沿上敲了两下,敲出一堆烟灰。

“到处都打仗,乱,你们手头也紧巴,我老太太不能要你们花钱,孝心我领了。”

对着二房的人,或许因为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徐老太的态度总是要好上不少,和颜悦色,和刚才与大爷说话的语气判若两人。

徐致海仿佛还要推辞,嘴巴张了张,被二奶奶暗暗扯了扯,于是改为笑脸,向徐老太道谢。

接下来又一阵乱哄哄,是各屋的奶妈领着小孩叫太奶奶,说些吃喝的拉杂话,过了一会儿,白太太边上的丫头翠兰出来,叫了甄朱进去。

甄朱定了定神,跟着翠兰跨进了那道被磕碰的露出了些木头肉的黑乎乎的老门槛,走了进去。

这种老宅,即便是堂屋,因为进深,就算门都敞着,里头也总透着些晦暗的阴影。

徐老太枯瘦而干瘪,盘腿坐在一张老红木架子床上,身子被大的像个布套的深蓝大褂给围住,显得一张脸更皱,不止脸,整个人都像只老核桃,因为一早已经说了不少的话,一腿大概盘的麻了,被老丁妈给抬放下来,悬在了床沿外,露出一只尖尖的三寸丁脚。老姨奶奶,白太太,二房太太,姨奶奶,大爷徐致洲,大奶奶,二爷徐致海,二奶奶招娣,还有小孩儿,奶妈,乌鸦鸦全都挤在里头,薛红笺的儿子光宗也在,被林奶妈紧紧地拽着手,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因为这几天薛红笺上吊,嫌晦气,光宗被徐老太叫过去住她这里,现在一大一小,林奶妈和光宗的两双眼珠子都直直地盯着甄朱。

不止他两个,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落在了甄朱的头上。

大爷三十出头,发蜡油亮,把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显得仪表堂堂。

甄朱也看见过悬在自己屋里的那个死了的丈夫的遗像,虽然还只是少年的容貌,但眉目也十分英俊。

徐家的男人,长的都很不错。

屋里一股混合着头油、脂粉、旱烟、以及因为洗澡不勤所积下的体脂的古怪味道,因为徐老太讨厌风,窗户难得开,只有门口帘子那里,稍稍能进来点外面的空气,刚进去的时候,甄朱呼吸都有点困难,但是这一屋子的人,好像都已经习惯了这气味,怡然自得。

这种时刻,甄朱忽然有点庆幸自己是个哑巴,什么都不用她说,她只站在那里,低下了头,听见徐老太冷冰的声音传了过来:“起来了?”

她垂目,点头。)

……

甄朱在无眠中等到了天亮,七点多,晨光微熹里,床头的电话响了起来。

她一下就抓起了电话,喂了一声。

那边一顿:“是我。”

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透出一种淡淡的疲倦。

甄朱:“你……”

她开口的时候,电话那头的男人也和她同时开口,说的也是同一个字,在听到对方的声音后,又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安静了片刻,那头说:“你先说吧。”

甄朱轻声道:“你还好吧?”

他唔了一声:“我挺好,就是事情很多,马上就要走了……”

他仿佛略一迟疑,“昨晚你好像发烧了?好些了吗?”

“好多了,不用记挂。”

甄朱心里慢慢地涌出一丝淡淡的甜蜜,声音也不自觉地更加温柔了。

他顿了一下:“那就好。你多注意休息。我打这个电话,是想跟你说,这边这几天不大太平,实行交通管制,你还是先回天津吧,今天就动身。我已经吩咐王副官了。”

甄朱微微一怔,随即说了声好。想了下,又试探:“你接下来,就一直要留在北京吗?”

“等这阵子忙过了,我就回天津。”

他的声音不疾也不徐。

甄朱嗯了声。

两人的话仿佛说完了,隔着话筒,彼此沉默了下去,沉默了片刻,仿佛听到了对方的呼吸,却谁也没有先挂。

“那个……”

甄朱终于打破了沉默,却迟疑着,吞吞吐吐。

“嗯?”

耳畔传来一道他带着鼓励似的温柔鼻音。

或许是甄朱的错觉,这一声鼻音入耳,竟然让她触着听筒的那只耳朵和近旁的脖颈肌肤一瞬间冒出了细细的一层鸡皮疙瘩,就仿佛是他带着潮热的鼻息轻轻地吹进了她的耳朵眼里,撩的她不禁有点燥,嘴里发干,极力忽略掉那种好像已经很久没男人了的羞耻感,吞吞吐吐地问:“那天晚上……我把你丢下,自己走了……后来你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静默着。

甄朱问了出来,就有点后悔了。齿轻轻地咬着自己的唇,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回答。

“哦——”

半晌,那头的男人终于哦了一声,拖着长音。

“也没什么。不过就是走了十几公里夜路罢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虽然看不到脸,但甄朱此刻都能想象出他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她忽然有点想笑,却不敢,极力忍住,想了下,说:“我知道你一定对我有很多的疑问。等以后有机会,我会慢慢告诉你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好。”

他沉默了片刻,说。语气乖乖的,像个听话的小男孩。

甄朱的心,一下就软的仿佛成了棉花糖,这时电话那头仿佛一阵声音,听起来有人在叫他。

“我该走了。你挂电话吧。”

甄朱轻轻嗯了声,慢慢地挂了电话,出神了片刻,觉得两颊热的厉害,用手背压了一压,到镜前照了照,面颊泛着红晕,艳羡桃花,倒好像发烧又回来了似的。

当天,甄朱和威尔太太联系过后,离开了乱纷纷的京城,被王副官护送着,顺利回到了天津。

出站后,司机已经开车来接,等在了那里。

王副官说,长官吩咐,让他带薛小姐住回徐公馆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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