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番外一(1 / 1)

青峰山紫阳洞终年笼在浓雾里,山的四周从不见风,日光倾洒肆意。

温暖的光笼在漫山遍野的松枝和百花上,照得雾都是色彩斑斓的。

云遥记得先时每回来这里,那位和蔼的老人家,都会给她递上一捧果子,让小鹿带着她去玩。他们讲经论道,她就坐在蓬松的云朵里,从山的这头,飞到那头。

她记忆里的青峰山,从来百鸟争鸣、百花齐放,最是热闹,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清冷幽寂的时候。

云遥随扶绪进入紫阳洞,再见到云遇和黄天化,已经是在凤凰台醒来的四日后了。

那日她剖心取丹,只来得及看到煞气逐渐消散,便失去了意识。虽是昏迷着的,疼痛却并未减轻一丝一毫。

她不知道昏迷后发生了什么,只觉从四肢百骸,到五脏六腑,俱如有人拿着针线,把她被戾气割伤的血肉硬生生缝合一样。

不知这种疼痛到底持续了多久,睁开眼时意识尚有些混沌,映入眼帘的是蓝的天、白的云,扫过身躯的是吹拂莲花香气的暖风,以及……一双温柔的手。

云遥下意识向那双手看去——

“醒了?”

尚带着鼻音的惊喜询问,将云遥的意识猛然聚拢到一起。

云遥愣愣地看了看指尖燃着火,一点点拂过她身躯的扶绪,又看了看伸着舌头,眼泪与口水齐下的大黑狗——哮天犬,张了张口,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你们这是……要把我烤了?”

扶绪收了手,狠狠地白了哮天犬一眼,又顺势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你血流得太多,神魂飘散,差点当场归西。我一时情急,便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你是从凤凰台的涅槃火里生出来的,我便试试拿涅槃火给你疗伤,没想到真有用。”

云遥眨眨眼,“哦”了一声,听她这么解释完,越发觉得自己身上有股烤焦的香味……

她顿了顿,掀起眼帘:“我回来几日了?”

“约莫有三日吧。”扶绪拍了拍哮天犬,哮天犬立刻会意,老老实实趴下,缩成一团,任她拿它当枕头垫着,顺口纠了句错,“殿下,是三日半了。”

呼吸时牵动胸腔疼,开口时牵动更多更疼。云遥缓了缓,才慢吞吞道:“我的身体……”

“你的身体为什么会这样?”扶绪突然睁开了眼睛,转过头皱眉盯着她,连珠炮一样蹦出了许多个问话,“我把你带走前,还对别人说,你的伤只是看着唬人,实未伤及性命。但我带你回来一看,不仅神魂不稳,连身躯都千疮百孔。怎么,你揪你的花瓣给别人当药材去了?”

云遥被骂的心虚,缓缓地抬起眼,扯出了个乖巧的笑。她眼下实在虚弱,这笑在扶绪眼里,便多了一丝小心翼翼的味道。

扶绪默了默,责备的话,再说不出口。

云遥看她紧皱的眉头逐渐松开,才试探性问道:“白玉堂会有事吗?”

扶绪斜眼瞧她笑,动了动唇,像是想要调笑她一番,可又实在分不出这个心情,便半僵着脸,笑容看得哮天犬皮毛一紧。

“他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寿命,定也要付出一些东西。至于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扶绪淡淡道,“那天我问他留不留你,你猜他怎样讲得?”扶绪没有给她猜的机会,径直道,“直截了当,不留。”

她细心留意着云遥面上任何微小的变化,却没成想,只捕捉到了云遥眼里一闪而过的笑。

“这……是他。”云遥眨了眨眼,又缓了一口气,才慢慢道,“我终于懂了姐姐为什么执意寻姐夫,哪怕付出生命。”

“那些年陪在姐姐身边,见她每日沉在苦痛里,心里只觉着她不值得。她为姐夫这样受苦,可是姐夫一点也不知道。”

“敖景颐险些为救展昭而死,还要我剜她的龙鳞,抽筋拔骨,救疫病蔓延的襄阳城。那时我也不理解,只觉着,这个负了她的人间,依旧不值得。”

云遥说一句便要歇上一会儿,极轻地呼吸着,不敢有大幅的动作。

每回她一停,扶绪便立刻睁开养神的眼,紧张地探上她的脉。

提到旧人,云遥本来心里苦涩,可见她这幅样子,又忍不住笑了。

“我后来明白,当心里失去了爱,无尽的寿数便是无尽的折磨。可心里有爱,一眼,便足以走完一生。”

扶绪动了动唇,却没说话,垂下了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云遥又缓了会儿,才淡淡开口:“这世间本来就没有值得不值得一说,只有愿意不愿意。只要心甘情愿,便是什么结果都受得住。”

“姐姐,我说的这些你都懂,我的心思,想必你也明白。”

云遥慢慢的,握住了扶绪垂下的手。

扶绪掌心常年都是干燥温热的,一如她这个人。自云遥有记忆起,便从未见她哀伤凄切过。涅槃归来的凤凰,像是将自己的脆弱与软肋一并也烧去了。可凤凰对二郎真君的爱,从不因漫长的年岁而消减。

“姐姐,”云遥感受到扶绪缓缓收紧的五指,抬眼对上她的视线,一瞬间,心里蓦地平静了。

“待我伤好,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

“本座倒是没想到,符风会是自愿散尽魂的。”

黄天化紧紧闭着双眼,赤着上身,被清虚道德真君缚在一方偌大的池子里。池子里没水,只有浓稠的雾,将静静长在黄天化身旁的一株红莲,悉数温柔保护起来。

扶绪坐在池边,听清虚道德真君如此道,极轻地笑了笑,抬手将鬓边垂落的发丝捋到耳后:“兴许,是他临死前,突然想做一回好人吧。”

清虚道德真君是黄天化的授业恩师。当年封神战争起,黄天化下山,经年战争后封神,供职于天庭。他们的师徒缘分一如封神前,偶尔黄天化会回来看望他这位几乎已经避世的师父,带着云遇一起。

这回真君出关,随扶绪一道去襄阳,在云遥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

云遥瞥了一眼黄天化——他呼吸极微弱,胸腔没什么起伏,不知靠什么宝贝吊着一条命。

既是关心他,又为何偏偏在他这般情形下出现?但凡清虚道德真君早些出关,事态不会发展至此。

“对了小遥,把药拿出来吧。”

“嗯。”

云遥上前,从怀里摸出几瓶药,交给真君身旁的小童,低声介绍:“这瓶是内服,这瓶是外用,这瓶待他实在不成了,可以续命……”

药是扶绪去兜率宫求的。彼时太上老君方从西方梵境回来,还没来得及休息,便被扶绪拉到了炼丹房里,云里雾里又被灌输了一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开炉炼了四瓶丹。

一瓶他特意看着云遥服下去后,细心叮咛:“这几日不可动用仙力,不可忧虑,不可乱跑……”

简而言之,除了睡觉,什么都不可。

又休息了一日,直到身上内外的伤见好,扶绪才带着她来青峰山。

云遥看着小童下池,为黄天化上药,忍不住转头问真君:“姐姐的伤这样重吗?连形都维持不得?”

清虚道德真君耐心道:“符风临死前,用自己的修为,换回了云遇一条命,但他的煞气与云遇偏偏相克。云遇的外伤虽然可以医治,但内里两种修为的结合,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扶绪突然叹了一口气,抬手覆上红莲孱弱的花瓣:“她也是真傻,自己都那个样子,还想着救人。”

“什么?”这回倒是云遥听不明白了。

“也幸亏你到的及时,又有符风舍命救她……否则云遇自愿散尽修为去消除血阵的戾气,便是如来佛祖也救不回来了。”

什么?姐姐竟然是自愿进阵的吗?

她不是恨的吗?

云遥骤然回首,先时一幕幕走马观花在她脑海里掠过,她突然一愣。

“凡夫俗子哪里配……”

“他们活该……”

“爱如何如何,与我无关……”

云遇面无表情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是怎样回的来着?

“姐姐,你怎么这么冷血?”

……

可即便云遇每次都这样说,却从未真的袖手旁观过。

原来,千百年的陪伴,都是镜花水月,她竟,从未懂过姐姐。

云遥鼻子一酸,眼眶忽的湿了。

这副神情落到扶绪眼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站起身,捧过云遥的脸,温柔的笑着:“别难过了,顺境逆境,都是命数。他们受的苦已经够了,早晚有一天,故人会再重逢。”

云遥动了动唇角,想笑一笑,却笑不出来。“可……我还能等到这一天吗?”

扶绪鼻子也酸了,却不敢露出其他情绪,只揉着她的头:“与她说说话吧,她听得见的。”

话落,云遥转头,红莲竟像真的听见了一样,莲瓣轻轻抖了抖。

从青峰山紫阳洞出来时,即将行至山脚,小童匆匆忙忙追下来,塞给了云遥一个篮子。

小花篮里盛满各式各样的果子,都是云遥小时候爱吃的。云遥接过篮子,刚想道谢,小童又一阵风似的跑了。

云遥在原地站了会儿,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在了扶绪前头。

扶绪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不知何时,云遥竟瘦成了这样,仿佛刮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你想与他在一起,不必非要做凡人的。我凤凰台的仙,王母不敢管。”扶绪道,“若实在舍不得,便不去道别了,大不了以后累些,两头跑一跑……”

云遥的脚步顿了顿,瘦削的肩膀垂成一个颓然的弧度,没回头:“姐姐,我与你不一样。你当年殉世救苍生,你做什么都有资格,我没有。”

“而且,人有人的礼法,神有神的天条,我不能既盼着不受天规拘束,又不受凡世礼法拘束;既妄想着得到神的永生不灭,又像凡人一样去爱。”

“真的……决定了?”扶绪迟疑道。

云遥笑了笑,转身时,笑意漫上了眼睛里,“何况……我也想尝试着,和心爱之人,一起变老……”

“说不过你。”扶绪佯怒白了她一样,借着抬手捋发,悄悄抹去眼角一滴泪,“你的路,自己选的,若以后白玉堂欺负你,遇到麻烦,我可不管。”

“先别提以后了,我觉着,凤凰台就有大麻烦等着我呢。”云遥叹了一口气,正巧,刚上第三重天,就见一排乌压压的帽子几乎遮住了真君神殿的门。

扶绪眼里的笑顿时冷了下来:“本君倒要看看,谁敢从我府上抢人。”

杨戬这些时日不在,看家的只有哮天犬。

此时哮天犬正扯着脖子和玉帝派来的天奴喊:“找人?你什么东西啊你来我们这找人?凤君的人你也配找?”

天奴被他骂得急头白脸,指着他的手都在颤抖:“你你你,你狗仗人势!”

“嘿?我就是狗啊!”哮天犬汪汪两声,余光瞥见了扶绪,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我主人回来了,你有本事跟我主人喊去啊!”

天奴以为回来的是杨戬,脊背挺了几分——二郎真君是玉帝陛下的外甥,平日里虽然冷淡,但还算好说话。

可一回头见到来人,方才被气白的脸,更难看了。

凤凰的威压让他们不敢直视,腿肚子隐隐有些发抖。领头的天奴还算镇定,先行了礼,看扶绪没什么表情,硬着头皮道:“凤君殿下,奴婢们奉王母娘娘的旨意,来……来请云遥仙子。”

天奴的声音越说越低,在场的人却都听清了,眼见着扶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云遥了然地点点头,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果子,丢到哮天犬手里。哮天犬“咔嚓”一声,狠狠咬下一大口,清脆的咀嚼声在寂静的门口被无限放大,天奴下意识瞥了哮天犬一眼,又斟酌着扶绪的表情。

扶绪没动,只回头问:“你想去吗?”

天奴心里咯噔一声。

“去。”不料云遥满不在乎地应了,仿佛只是王母娘娘召见她去吃果子。

“那便去吧。”

出乎众人意料,扶绪径直走向真君神殿的大门,连头也没回,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这回连哮天犬的表情都挂不住了。他张着嘴,眨眼:“小遥?殿下怎么回事?”

“没事。”云遥把篮子放在他手里,“等我回来。”

天奴默默擦净冷汗,直起腰杆。扶绪一走,他们连声音都大了几分:“仙子,那便请吧。”

王母娘娘的瑶池今日也寂静得很,进出的天奴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隔着大老远,云遥就看见王母娘娘猪肝一般的脸色,下意识就笑了。

“有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开心?不如与本宫说说,让本宫也开心一下。”王母娘娘放下手中的杯盏,轻轻擦拭唇角,皮笑肉不笑道。

“小仙只是在感慨,数日不见,娘娘越发雍容美丽,一看便知,满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华贵。”

一番话说完,王母娘娘脸色陡然黑了。然而只一瞬,她立刻换了张面孔,站起身,弯着眼睛,行了个礼:“陛下。”

云遥就着跪的姿势转身,给玉帝叩了个头。

“快起来吧。”玉帝虚扶了她一把,走向上首,搀着王母娘娘坐下,随口道,“云遥仙子的伤还没好利索,赐座。”

王母笑容一僵,却没说什么。

“你解了襄阳城瘟疫,又救北海四公主回天,两件大功,想要什么赏赐。”玉帝抿了一口茶,视线懒懒地扫过茶叶浮沫,落在云遥身上。

云遥垂下眼帘,不紧不慢地说:“疫情并非云遥一人所解,其中北海四公主敖景颐功不可没,我姐……云遇也有功劳。至于救敖景颐回天……敖景颐是命不该绝,云遥只是帮了一把,并无没回天的能力,不敢要赏赐。”

“哦?没有回天的能力?”玉帝道,“可朕怎么听阎王上报,你从黑白无常手里抢了人回来。莫非他们搞错了?”

来了。

她就知道,玉帝在这里等着她。

云遥慢慢抬起眼帘,余光里是王母娘娘毫不遮掩的笑意:“陛下,本宫也在好奇,云遥仙子救得是什么人,值得她不惜违背天规?”

云遥抿了抿唇,刚想开口,忽然听得天奴来报:“陛下,太上老君和凤君求见。”

王母皱眉:“他们怎么一起来了?”

玉帝点了点头:“让他们进来吧。”

一阵炽热随着风被带进瑶池,云遥正要起身,眼前华光一闪,卷着火焰的长鞭便落到了她腿上。

“扶绪!你这是做什么?!”玉帝被扶绪一鞭子看蒙了,下意识站起身,推出一掌,格住扶绪落在云遥身上的第二鞭,却没想到扶绪用力之狠,鞭尖扫过云遥手臂,又是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

“陛下,扶绪管教手下的人不力,不求您恕罪,只求您让扶绪亲自处置她。”扶绪冷声道,“云遥,你知错吗?”

云遥看向扶绪的眼睛,罕见地,没看出她任何情绪。不过转眼间,她就明白了扶绪的意图。

“不知错。”云遥撑着身体,笔直地跪着,擦掉唇边溢出的血,“他们都是好人,却要为花狐貂和符风做的恶付出代价。”

“啪!”

又是一鞭落在云遥背上,云遥当场咳出一口血。

鲜血混着冷汗,一并滴落。云遥手臂不住颤抖,却还是咬牙撑起上身。

“既然你不知,那本君便与你好好说说,你的三错。”扶绪高高扬起手,朗声道。

“第一错,你不该掺和凡间的事。好人坏人,活人死人,又与你何干?花狐貂和符风在下界作乱,山神土地神不上报,千里眼顺风耳日夜游神看不到,你是以什么身份插手?”扶绪顿了顿,视线扫过玉帝王母,轻轻嗤笑,“你这样多此一举,就显得天庭有好多神仙都是吃干饭一样。”

“扶绪你……”玉帝沉着脸,正要开口,那边扶绪第二鞭已经落下。

“第二错,便是不知天高地厚,以身去破血阵。血阵煞气冲天,扶绪都见到了,想必陛下和娘娘定然也看到了,是吧?”扶绪微微笑着转身,装作没看着玉帝窘迫的神色,“陛下娘娘定然会派天兵处置花狐貂,还用你插手?自不量力!你这样做,会让不知情的以为,陛下娘娘故意包庇四大天王的手下在人间作祟。”

“扶绪!”王母气得怒目圆睁,却又偏偏反驳不出什么话来。

思忖说什么间,第三鞭已落。

却是落到了扶绪自己身上。

王母一怔,和玉帝对视了一眼。

云遥倏地睁大了双眼,猛然攥住扶绪的衣裙下摆。

这一鞭,比先时落到云遥身上的都狠。

扶绪被自己抽的踉跄了一下,稳了稳,才道:“这第三错,便是跟了个不会教人的主人。扶绪管教下属不严,才会让云遥犯了如此大错,请陛下责罚。”

扶绪说着,收起金鞭,重重跪下:“但扶绪觉着,陛下若要降罪,不若连广目天王魔礼寿也一并处罚了吧,花狐貂可是他养大的。而且若要细论……”

扶绪顿了顿,眼神瞥向王母。

王母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面上却笑得温婉:“怎么听凤君的意思,是要连本宫一并罚了?毕竟这四大天王,都是陛下派来护着本宫的。”

扶绪挑眉,忙摆手,手臂上的伤痕触目惊心:“娘娘误会扶绪了,扶绪什么也没说啊。”

在一旁看了半天戏的太上老君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走上前:“陛下。”

“老君可有话说?”玉帝忙道。

“若要细论,此事与贫道也脱不开关系。”

“此话怎讲?”

“云遥仙子拿去救人的药,正是贫道给的。”太上老君一扬浮尘,作势要跪下,吓得玉帝以为他也要像扶绪一样抽自己一下子,忙推手,隔空使了一股力将他扶起。

“罢了罢了。”扶绪年轻抽就抽了,太上老君这把骨头可不行。

玉帝被他们说得心烦意乱,回首问王母:“依娘娘看,此事怎么处置?”

若真要细论,该受罚的神仙可就多了。何况云遥虽是救了个人,却也没让他长生不死,没准他哪天就把意外得来的寿数还回去了。

再者,云遥的确是阻止了一场祸事。又以身作药,稳住了北海四公主的魂。北海新上任的龙王还准备待四公主醒来,亲自来凤凰台道谢。

思绪急转间,王母看向玉帝——玉帝紧皱着眉头,垂眸眨眼,一副犹豫的模样。

这样子王母再了解不过了。

王母笑靥如花,饮了一盏清茶,才道:“陛下,不若这样,云遥仙子功过相抵,不赏也不罚。”

“那不行。”扶绪出声打断王母,“今日云遥从鬼差手里抢人不受罚,开了先例,那明日有别的神仙效仿,陛下是罚还是不罚?”

“这……”玉帝又纠结了。

“陛下,不若……”太上老君试探性开口,见玉帝点头,接着道,“禁足云遥仙子在凤凰台,永生永世,不得出凤凰台一步,也好让凤君好好教导她天规。”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视线全落在了云遥身上。

云遥:“……”

方才看他们探讨怎样赏罚,云遥一时忘了,自己就是他们口中的对象。

这会该说什么?云遥挠了挠头,偷偷瞥向扶绪。

扶绪跪在她身边,一本正经地思索:“会不会还是有些轻了?”

“扶绪,你平日最护短,今日怎么?”王母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

扶绪保持着一本正经,接道:“娘娘,扶绪的夫君是司法天神,对法度最为严明不过。若是自家出了事不管,又怎么能让他人信服?”

说得也是。

王母看了眼垂头的云遥,不禁幸灾乐祸。瞧,纵使你是她亲手护养亲手化形的妹妹,也比不上杨戬半分。

“贫道觉着这个惩罚不轻,”太上老君又适宜地开口,“云遥仙子最无拘无束,喜爱玩闹,把她永远禁足在凤凰台,对她来说,定然是无比残酷的。”

即将被无比残酷地禁足的云遥,突然福至心灵,一扁嘴,挤出两滴眼泪来。

“行吧,那便这样吧。”扶绪皱着眉头,不待玉帝招呼,径自起了身,“便宜你了,起来吧。”

她站着,作势要拉云遥一把。

云遥拉住她的手,还未站起身,忽觉一股大力从她们相握的双手间传递而来,她的脑海里骤然“嗡”了一声,宛如千军万马踏过她耳边。一口气没上来,堵得哆嗦了下,却不料牵动了伤口,涌上一口灼热的心头血,眼前又一黑,软趴趴地瘫了下去。

太上老君忙俯身,探上云遥的脉,神色出离凝重:“不好,不好,她身体太过虚弱,又遭了凤君几鞭,眼下血凝气虚,神魂不稳,快带她回莲池!”

扶绪猛然捂住了嘴。

天奴把云遥背回三重天,一路上几乎是鸡飞狗跳。哮天犬一直在门口守着,见他们一回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乍一眼看到半死不活的云遥,嗷一嗓子,涕泪齐下:“我的小遥啊!”

“怎么了?”

扶绪的手被人握住,一回头,看是杨戬。

杨戬一身铠甲未卸,身上带着更深露重的寒气,眉眼间全是疲惫,正是听闻了出事急忙赶回来。他看向几乎血淋淋的云遥,眉心皱起,又问了一遍:“究竟怎么了?”

扶绪抹掉脸上的泪,神情高傲中,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难过:“没什么,她犯了错,被我打了几鞭。但我没想到她这么不禁打,才几下就不行了。”

天奴把云遥交给哮天犬,同时小心地瞥着扶绪——临走前,娘娘对他传音,让他盯着凤君的一举一动。

王母道:“扶绪最为护短,谁知道她今天那样是不是演了一场戏给本宫和陛下看。你且给本宫好好盯着她,若有什么小动作,立即来报。”

可天奴看着,凤君和二郎神的神情,不似作伪啊。

扶绪话音一落,杨戬的脸色更难看了:“胡闹!你的金鞭那是寻常能受得住的?”

“怎么受不住了?”扶绪冷笑,抬起皮肉翻飞的手臂,“我自己就受得住。同为女仙,她比我差在哪?”

杨戬眉头拧得更深,不再与她多言,朝太上老君微微行礼:“劳烦老君了。哮天犬,快带人进去。”他说着,非常自然地朝天奴道,“劳烦你随我们一道进去吧,真君神殿人手不够,兴许得劳烦你帮忙。”

天奴一听,正好,他还愁怎么进去呢,忙不迭地应了,跟在哮天犬身后扶着云遥,没看见他转身后,面若寒霜的二郎真君,僵着俊脸,朝扶绪眨了一下眼。

……

“就这么不行了?老君都没救回来?”王母娘娘手里捏着颗浆果,听闻天奴如此报,一时震惊中,手上的力没收住,浆果汁洒了满身。

婢女忙上前来要为她清理。

王母挥手止住她们,皱眉道:“你再与本宫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天奴眼角还挂着一滴泪,闻言把身体匍匐地更低:“娘娘,是奴婢眼睁睁看着云遥仙子魂消的,铁定错不了。奴婢与哮天犬把仙子背回去的路上,仙子就咳了哮天犬半身的血,伤口流的血几乎把仙子裹成一个血人。太上老君喂了仙子几颗药,但是还没能回天……”

说到这,天奴的哭颤声终是没忍住。

他眼睁睁看着,大抵是回光返照,云遥虚弱地睁开眼,笑着对扶绪轻声道了句对不起。

凤君还是那个凤君,即便悲伤地落了泪,却还是冷着脸:“你恨我吗?”

“不恨的。”云遥的身体慢慢蜕回成莲花模样,白光骤亮,几乎连声音也一并吞去了。

他听她说:“只是内疚,又给你添麻烦了……”

多好的云遥仙子啊。

饶是王母派来“监视”他们的,天奴也忍不住悲从中来。身旁是哮天犬悲天彻地的哭声,与太上老君的叹气。他心里难过,也跟着哭了起来。

“仙子先是变成莲花模样,而后莲瓣开始消散,最后什么都没剩。”天奴吸了吸鼻子,抬头道,“娘娘,奴婢所言半句非虚,仙子真的魂飞身散了。”

看天奴的眼泪,王母就知道,无论扶绪本来打得什么主意,眼下终归是不成了。

“唉,云遥是很可惜。”王母懒懒地倚靠着,又捏了一颗果子,细细地咀嚼,“可惜啊,她跟了这么一个,心里只放得下我那个外甥的主人。”

*

三重天,真君神殿。

哭泣声从紧闭的殿门内传出,隐约夹杂着哮天犬低声的吆喝:“哭!哭大声点!得叫他们听见。”

“哎哎戴礼,你哭得不够大声,就你和小遥遥平日关系最要好,你看看你们老大哭得都比你声音响亮。”

梅山七怪放下界都是数一数二的神仙,秉着真男人从不落泪的准则,坐一排干嚎。

戴礼嚎累了,捧着一盏茶正要喝,听哮天犬一直在耳边叨叨,忍不住对哮天犬翻了个白眼:“你也哭啊!一直喊我们哭,你怎么不哭?”

“我哭完了!”哮天犬挺着脖子,理直气壮道,“方才若非我演得好,那天奴能信吗?我哭累了,现在轮到你们了。”

真君神殿没什么婢女,也没什么看守的护卫,所有人都是自家人,即便大咧咧在这骄傲怎么瞒过王母的眼线,也不会传出去。

“真君也没哭,你有本事去让真君哭。”戴礼话音刚落,瞥见杨戬和太上老君从后头出来,立刻闭上了嘴。

哮天犬没看见,哼了哼:“我们真君,那是喜怒形于色的人吗?真君都是苦在心里口难开的,他比你们悲伤……”

“行了。”杨戬带笑的声音一响,哮天犬僵了僵,讪笑着回了头。

“别哭了。”杨戬笑着对太上老君拱手道,“让老君见笑了。”

“这回啊,你们险些连我都骗过去了。”老君叹了口气,“我见扶绪那几鞭,虽是避开了要害,但也打得不轻,我方喂药的时候,就在后怕,真的险些就救不回来了。”

“劳烦老君了。”杨戬歉疚道,“让老君这样德高望重的神来陪小辈作一场戏,杨戬真是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在场诸位你看我我看你,也不敢调笑了,非常统一的一拱手:“劳烦老君了。”

“没什么。”太上老君浑不在意地摆手,“扶绪小时,我便如此陪她哄女娲娘娘,这么多年,都默契了。倒是教我吃惊,你风尘仆仆赶回来,什么都不知道,一个眼神便领会了扶绪的心思。”

杨戬面上浸满笑意,没说话。

“云遥本就不适合天规束缚,我想了想,若能让她妥善离开,也算是一件造化了。”太上老君又叹声道,“只可惜,没能让她毫发无损地离开。”

“毫发无损是不可能的,眼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扶绪的声音骤然响起,他们回头,就见扶绪脸色煞白,手腕上缠着厚厚的布,血晕染了一圈。

“你怎么出来了?不是教你去休息。”杨戬忙扶住她,她也索性就倚着。

“我早猜想,娘娘定会为此事来找她麻烦,不如将计就计,直接给云遥换个肉身。”扶绪捋了捋头发,满意地笑了笑,“幸亏昔年元始天尊给我的玉还留着,便就借此给云遥重塑了个肉身。只是……”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这一身修为被我打散,以后,只能做个普普通通的人了。”

送走了老君,又遣散了其他人,扶绪和杨戬才回了莲池。

云遥的魂灵正在和那块玉融合,扶绪看着看着,突然抓住了杨戬的手臂。

她眼里茫然:“千年来,我什么都不贪,唯一的心愿就是在意的人可以平安喜乐。我试图用自己的能力庇护她们。可是都失败了。云遇落得了这样的下场,而云遥……我竟然连让她毫发无损离开都做不到。我是不是很失败?”

杨戬反握住她的手,把她轻柔地抱在怀里:“扶绪,你们都没错,你想保护她没错,王母娘娘的天规没错,云遥爱上人也没错。但是路,要她自己走。”

“我以为云遥是个顽皮的小姑娘,却没想到,她比当年的你,比云遇,都要懂事。”

扶绪把脸埋在他怀里,抽了抽鼻子,忽然仰起脸看着他笑了起来。

“哭傻了?”杨戬困惑地摸她的额头,“笑什么?”

“你知道吗,方才你说的话,‘路,要她自己走’,我刚和她说过。”

扶绪又骤然敛了笑,一张脸像四月的天,说变就变,“不过,原来你觉得我当年很不懂事吗?”

“……”

云遥虽不能动,但听得见声音。她听他们拌口舌,忍不住心生艳羡。

以后,她和白玉堂也会这样了吧。

这是他们分开的第七天……于他而言,是七年。

扶绪曾和她说:“你如今为他受的苦,必须得让他知道。”

云遥点头,反问:“我是那种默默受苦的吗?”

所有人都笑了,异口同声:“你不是!”

她也笑,可是其实她心里在想:不说了罢。

他一直在等她。无论是先前的两年,又是如今的七年……甚至八年、九年,他一直在等。

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心永远不会踏实,空落落地等。

为了这样在乎她的白玉堂,受些皮肉之苦,那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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