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刀的手自然下垂,似乎和这具身体的主人一样失去了斗志，刀尖向下，而后被收进了裤缝处的隐秘暗格内。
郁从渊掠了一眼深林,抿抿唇：“你不该救我。”
不论是第一次意外坠落禁区,还是方才坠入深海。
他是人类,深林是异种,多年来的争斗冲突与流血事件决定了双方的对立立场。
更何况，郁从渊身为军方的人,摆在第一位的永远是基地内全体人类的安危和利益。
与一只异种谈恋爱什么的……
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
他们的相遇,或许从初始就是错误的。
深林眸光一黯，抬腿便要往郁从渊的方向靠近。
立时，有两块石子击中深林即将落脚的地方，逼得他不得不收回迈出的脚步。
一双碧绿色的眼眸安静的望着郁从渊,眼神比幽幽潭水还要深邃,眼中的哀伤几乎要化作汨汨流淌的绿色涓流。
就是这“涓流”，烫了郁上校一下。
郁从渊收回目光，他的发梢还在滴水,身上的军服因吸饱了水分，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窄腰与长腿,侧首时露出苍白修长的颈项和脆弱的喉结，让人为之侧目。
深林找不出好的形容词，只觉得眼前这一幕像是有人拿了绚烂的颜料一股脑泼在白纸上,各种颜色糅杂在一起,没有秩序、没有规则，凌乱、狂野、还有某种喷发的荷尔蒙在纠缠撩动着他的神经，以至于郁从渊接下来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你难道还想改变我的记忆？”
话音落,郁从渊发现对方眼神迷离，显然压根儿没在听，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漫上心头，郁从渊几乎脱口而出：“你走吧，趁我还没对你动手。”
深林眨眨眼，脸上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整个人都显得落寞颓丧。
如果他有狗耳朵，此刻一定塌了下来。
郁从渊别过脸，不去看他委屈的模样。
大概过了半分钟，深林才慢慢开口说：“从渊，你舍不得的。”
语速慢，但分外笃定。
郁从渊提了口气，又听深林慢条斯理的说出下一句话：“不然，你为什么不看着我？”
这句话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是异种，理论上可以归为你的敌人，面对敌人，你还可以这样岔开视线？”
喉结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触感粗糙冰冷，郁从渊浑身一僵，回头的瞬间被深林吻住。
郁从渊第一反应是摸武器，可是深林一触即走，他摸枪的手一时顿住，落在深林眼中，反倒显得可笑多余。
郁从渊又被那样的眼神烫了，这一次，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深林平静的直视他：“从渊，我以我的灵魂起誓，永远不会与你为敌、与人类为敌。”
他顿了顿，声线有一丝不自然的轻颤。
“这样，你还要赶我走吗？”
.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洞内倒挂的石柱下方汇集起了小浅洼，深林才听见郁从渊的声音。
郁从渊的声音很轻，仿佛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该不该问，便显得有几分小心翼翼。
他问：“你……你们异种，有灵魂这种东西？”
“你也可以称作‘意识’，在我‘醒来’之前是没有的。”深林轻松道，“对我而言，那时候的所有经历都是一种‘漂泊’，在宇宙里漂泊，在光耀号上漂泊，在地球上漂泊。”
“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哪里都可以，因为无论哪里都没有区别。”
“直至，我遇到了你，我才发现，原来不是哪里都可以。”
“禁区离人类社会太远了，我想离你近点，这是我第一次生出‘意识’，于是从那一刻起，我拥有了‘灵魂’。”
郁从渊轻轻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冷。
而是因为，眼前的小异种认真说着“你是我的灵魂”这种酸掉牙的情话时，他的眼睛似乎在发光。
这就跟直接说“你是我的全部”没有差别。
郁上校被这直白的情话砸蒙了。
回忆起曾经那些突兀出现在脑海中的宇宙遨游片段，再结合深林的话，郁从渊终于明白，他看到的画面，实则属于深林产生意识前的记忆。
在遇到他之前，这只小异种不知流浪了多久。
不知名的情绪席卷了郁从渊，他只觉得胸腔内似乎有一团火在跳，鼻腔内全是火焰燃烧的味道，熏得他快要窒息。
换作旁人，哪怕再冷硬的心肠，也要被这只小异种格外真挚的情感给磨软了。
然而郁从渊仅仅是几个呼吸间，就调整好了情绪。
郁从渊挑了挑眉，说：“我怎么知道你刚才说的是真是假。”
“你还是不信我。”深林眯起双眼，危险的暗光一闪即逝。
郁从渊没有漏掉对方的那丝不悦和恼怒，蓦地勾唇浅笑，冷峻的面庞霎时鲜明生动起来。
他道：“自然不信。”
深林呼吸一窒，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紧。
只需一个念头。
无数潜伏在郁从渊脚底的荆棘就能将他永远困在荆棘丛林中，到那时，他的小东西就再也不会乱跑了。
而这，仅仅只需，稍微动下念头……
“我收回先前说赶你走的话。”
惊喜来得太快，深林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等反应过来后，深林猛地抬头，脊梁处发出脆生生的咔哒声。
郁从渊警惕的环视四周：“什么声音？”
深林干咳两声：“没什么，就是树枝做的脊梁骨太脆了。”
郁从渊缓缓的歪了下头：“？”
不知想到了什么，郁从渊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原来的神态，沉着道：“你们异种素来狡猾奸诈，你甚至连记忆都能捏造，还能随时换一副旁人认不出的面孔，如果就这样放你离开，你或许换一个身份，又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重新出现在我身边。”
若不是情况不允许，深林还想给郁从渊鼓鼓掌。
没错。
他就是这么想的。
郁从渊从深林的反应来看，也得出了这个结论，脸色更沉了一点。
“所以，还是要把你放在身边，随时监管。”
深林十分上道的点点头：“监|禁也可以，如果监|禁我的对象是从渊的话，我会非常乐意。”
对此，郁上校以四个字作为回击：“白日做梦。”
深林鼓鼓腮帮子：“做梦也可……”
为避免他再说出什么带颜色的话，郁从渊飞速打断他：“你要想留下，就得和我约法三章。”
“第一，不准伤害任何一名人类。”
“第二，不准随意更换身份，要更换，必须经过我的同意。”
“第三，不准靠近我一米之内。”
“不行！”深林反对道，“我还想对从渊做更过分的事，第三条不作数。”
郁从渊噎了半晌。
自打马甲脱落，深林似乎就不打算再维持从前的表面功夫，说话更是直来直去。
郁上校面若冰霜，冷冷一笑：“搞清楚，现在是你要求留下。”
“大不了我换个身份再来！”深林大放厥词。
“请便，”郁从渊斜眼扫来，眼尾如勾，是漂亮且凌厉的一眼，“如果你已经放弃我的信任的话。”
深林立马顿住。
以他对郁从渊的了解，郁从渊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这种利用他人逆鳞和弱点进行威胁的行为，郁从渊不屑做。
而现在却做了。
仅仅只是为了，留下他。
或许是郁从渊的人类上校身份让他不得不这么做，又或许是出于郁从渊个人情感让他想要这么做。
不管是哪一种，深林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即便深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松这口气。
松口气的同时，那颗类人的心脏还隐秘的刺痛了一下。
不过疼痛的时间太短暂，比不上能够留下的快乐。
.
深林的快乐太过显而易见。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像是一只快活的百灵鸟。
可是他的本体却是一棵树。
一棵古老粗壮的、看起来十分稳健的巨树。
如果用人类不同阶段的心理年龄套在这棵巨树身上，或许会得出“巨树是个孩童”这个结论。
郁上校冷着脸看了眼走在前方的某人，背脊始终紧绷。
就在前不久，他为了至高无上的人类利益，选择了用不光彩的行为对付这只热忱的小异种。深林的力量明明强大到无需向任何规则低头，却依然甘愿走进他圈画的牢笼。
在光耀号陷落的地底，郁从渊做了个一生一次的豪赌。
这场豪赌中，他看清了一直以来忽视的东西，达到了原本的目的。
本该是赢家。
现在看来，却是输了个彻彻底底。
“从渊，你听。”深林在两条分岔路前停下脚步，他们此时所在的洞穴结构十分复杂，弯弯绕绕太多，地面上有一些生长在海洋里的海草，应该是随着潮起潮落从先前的深潭里涌出来的，因而一路上积水也多。
洞穴空荡，声音稍大一点就有回音，所以在听清前方传来的忽高忽低的声音时，郁从渊直接拉下脸，拽着深林就要往回走。
“从渊等等！”深林稳住他，“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应该在鱼人岛下方，涨潮时海水淹过整个洞穴，退潮的时候就成了现在这样，是一个天然的藏身之处。”
郁从渊掀起眼皮，耳边高高低低的调子忽然转了个弯，酥麻入骨的嗓音像一把小勾子，轻轻勾动着他的心弦，心下一阵躁动，语气也略有不耐：“所以？”
深林冲他神秘一笑：“从渊你难道就不想知道那些成功转换成鱼人的人类，会被送到哪里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
这一章码得有点磕绊，可能后面会改，也有可能不改(捂脸)
后期打算是八月初写完这一卷，八月底正文完，最迟九月！嗯，又立了flag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