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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山妖青泽(三)(1 / 1)

世分三界六族。天界、人界、冥界。神族、仙族、人族、妖族、鬼族、魔族。

白泽博学多识,闲暇时总爱同岛内精怪们讲些古籍才有的故事,唯独不曾有过只言片语提到魔族。可这魔族正是六族之中最为神秘的一族,隔三差五总会在精怪们的闲坎中粉墨登场。

一妖道:“呔!那天兵天将定睛一看,只见魔神生得面目可憎,裂口无舌、数手数脚、铜头铁额。他们正待反击,谁成想——下一秒便皆身首异处!魔神见天将们已死,一扬手招出些喽啰,不出数秒便将其尸身和着金丹一起吞噬殆尽。啧啧,端的是:上天入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也就是我命大,汝等小妖要是撞上了,可真真只有一个‘死’字!”

说话间,一对毛茸茸的狐狸耳朵晃个不停。

另一小妖细声细气问:“那、那……是这魔神生得可怕,还是鬼族生得可怕?”

狐耳妖怪翻了个白眼,觉得这小妖也太找不到重点。他有心恐吓,便带了些添油加醋的意味、张牙舞爪起来:“哼,这魔神可比鬼族里最凶恶的修罗还要生得可怕三分。你这般胆小如鼠,看到怕是能生生吓死过去!”

那小妖胆子和年纪一般大,听完这般斩钉截铁的回复只剩下了抖。

青泽忍不住怼了一句:“狐老三,你就会编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那名唤狐老三的妖怪是岛里少有的、常常出岛的妖怪,仗着自己见识广十句话里八句都是胡说八道,往往被别的妖怪戳穿也不多作狡辩,换个话题又吹得天花乱坠,这次被年纪轻轻的青泽拆了台却不太服气。

他尾巴摇了摇,从石头上跳下来,脸几乎快凑到青泽面前:“你个四百来岁的小妖,这里有你说话的地儿么!岛外可多的是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

青泽道:“不巧我前两天刚看完了本白泽大人书房里的藏书,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魔族并非先天存在的种族,而是被魔气侵蚀心智的五族生灵的统称。可上至九天下至黄泉,所有魔气都早已被封印,数万年来已经没有任何生灵再被其侵扰堕入魔族。你连普通魔族都不可能见过,怎么可能见到魔神?”

他说完转过头看那个比自己还小了许多的妖怪,发现他听了自己的话已经不抖了,这才回头和狐老三对视,那眼神的意思约摸是“我倒要看看你准备怎么辩解”。

周围的精怪起哄起来。

这狐耳妖怪编故事不止一次两次,青泽又说得有理有据,场面几乎可以说是一面倒。

这边厢说:“狐老三,你掰着指头数一数,这是你吹到天上去的第几头牛。”

那边厢说:“怕是再给他十根指头都数不清楚!”

吵吵嚷嚷间,后边站着的年长女妖转头对另一个年长男妖悄声嘀咕道:“我就知道小青泽定非池中之物,你听听他这段话,你听听。多有见识。就是和你们不一样。”

年长男妖翻了个白眼:“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借着随侍白泽的机会多看了两本书么,要我能去随侍白泽,我也能说啊,还有你口水能擦擦么?”

他们又你来我往互呛了几句,没呛出个结果来,抬起头发现四周还在起哄。

眼见众人闹个不停,狐老三气得毛都炸了起来。

他把地跺得咚咚直响,砰地一声,身后的尾巴分裂出了九条——原来竟是一只九尾银狐。

九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疾如闪电地向青泽挥来,青泽心存侥幸往旁边一跳。

许是因为天大的好运气,就凭他那三脚猫的功夫,竟真的躲开了。

周围又是一片喝彩起哄的声音。

狐老三见一击未得,也不好意思再发作。

他大抵的确颇觉不平,又道:“黄口小儿,一知半解!老三我清楚自己的斤两,的确是没有亲临现场。可你要是出去看一看、听一听,就知道我是不是在胡说八道了!白泽大人收藏的古籍所言的确不假,但那书毕竟有些年头。你生在这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得白泽大人庇佑,当然不晓得:这几年魔族已经卷土重来,天下血流浮橹、三界动荡不安。”

“我说那魔神,便是曾经的人族九黎部落酋长——蚩尤!”

他说得信誓旦旦,旁边一直没发言的老妖怪们却不太买账。

一个说:“狐老三,别编了。知道你被个小辈拆了台面子抹不开。魔神是什么存在,现在的小妖不知道,我们还能没听说过?”

一个说:“啥玩意儿九黎酋长八黎酋长的,没听说过。”

一个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几个老妖怪终于忍不住就自己对魔族的了解对胡老三的话一通质疑,一帮年龄不大的小妖怪对狐老三的解释原本还将信将疑,听了这番质问,也觉得狐老三刚才的话必定是信口雌黄。

狐老三说假话时常常能唬人,没想到这次难得说了实话竟然无人愿意相信,急得九条大尾巴往地上拍得白毛乱飞。

见胡老三着了急,青泽反而信了几分,问道:“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狐老三说:“我还知道什么?哼!你们几十年才出去一趟。哪里知道现在外面已经今非昔比了!”

他先说那人族九黎部落首领蚩尤突然心性大变、大开杀戒,后说仙族发现蚩尤被魔神附体。

“眼看蚩尤这便要攻上南天门,仙族怂得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求其余各族相助。白泽大人去助那黄帝作精怪图不就是被那帮伪君子以什么众生、大义之名哄去的么。还有同为上古神兽的应龙,出了名的性情暴戾、难打交道,也不知道仙族给了他什么好处,竟然把他请去助战。”

青泽说:“应龙法力比白泽大人还要高强许多,对上蚩尤应该胜算不小吧?”

狐老三说:“可谁都不知道魔神到底有多强,那可是传说中与天同寿、亿万年不曾现世的力量。应龙法力的确强横,但也决计讨不了什么好。要我说,仙族这招祸水东引的确厉害,无论应龙死了还是蚩尤死了,对他们而言都是了却一个心腹大患。”

青泽听了狐老三的话,觉得若他所言属实,事情经过就简单清楚极了,想了想,又觉得总有哪里和自己以为的不同。等他缓过神来,才发现已经无人听狐老三再继续说下去,都喝起了倒彩,硬是把狐老三从那块石台上赶了下去,气得狐老三吹胡子瞪眼睛。

他看着狐老三骂骂咧咧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心里就生出了从未有过的不安与烦躁来。

他向来没什么烦恼,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只觉得心里发慌、嘴里发干,待众妖散去后回到自己洞窟喝了好几杯水,发现还是焦躁不安,干脆在洞窟里转起了圈。

他一定要做些什么才好。

青泽把杯子往桌上一拍,突然向洞窟外跑去。

他要去哪里呢?他又能去哪里呢?他自己也不晓得。

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海天相接之处。

前方看似一望无际,青泽在原地站定,知道自己应该回去。

他小时候不懂事,总以为能跑过去,被这堵空气墙一次次撞伤后才有精怪告诉他:这是一道结界。一道将这座岛屿与外面世界隔绝的结界。

只有修为达到一定的水平,才能够破开这道结界、去外面的世界。

他的修为是童年玩伴里最差的,最厉害的那个发小已经早早地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青泽一开始总想着出去探望,每晚睡前总要详细考虑一番见面之后该说些什么、最近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后来时间过去得太久,他连对方的长相都记不太清了,也对出岛失去了念想。

可现在,他又站在这道看不见的屏障面前。

他到了这里,就想起了自己那些本以为死得透透了的念想,便存了心要和这结界较劲儿,连踹带敲,对着空气发了好一通火,最后累得精疲力竭地趴在岸边,吭哧吭哧直喘粗气。喘完气了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恨自己修为浅薄,又觉得自己本不应是这个模样。

这不甘心凭空升起,盘踞在他的胸口,可还没来得及等他琢磨出味儿来,眼前便出现了一双一尘不染的、白色的鞋。

白泽蹲下身来,看着格外狼狈的青泽,问:“你在干什么?”

青泽单膝跪在地上:“白泽大人,你放我出去吧。”

白泽说:“等你能破了这结界,自然可以出去。”

青泽说:“白泽大人,有的妖怪,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修炼到可以突破结界的水平,那他上千年的人生,所能见到的就永远是这数百里的海滨?”

白泽说:“破不了这结界的妖怪,就算出去了也活不了几日。有这结界在,还能得一世安稳。”

青泽觉得白泽说得不对。又说不清哪里不对。最后他说:“也许有的妖怪觉得……觉得自由比安稳更重要。”

白泽摇了摇头,站起身,侧头看了看一旁的天幕,伸出一只手指虚划了一下,那屏障便裂了一道细细的口子。

白泽对青泽招手。

青泽一咕噜爬起来,顺着那道缝隙第一次看到外面世界的一个狭小的角落。

——目之所及,一片猩红。

结界的出口连接的应当是另一个浅浅的水滩,天幕很高、水滩旁是一大片礁石、远处是人族的村落,与青泽对出口处的构想相差无几。

可那天空是红色、水是红色、礁石是红色、远处的村落也是红色。红色的村落在瞳孔里跃动着,待他眨了眨眼睛,才看清那跃动着的是在村落里肆意燃烧着熊熊的火光。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救命救命救命。

青泽问:“这些红色的是什么?”

白泽说:“是人的血、猪的血、鸡的血、牛羊的血、神仙的血、妖怪的血,是世间已经死去和正在死去的生灵的血。如果你出去了,那里面也会有你的血。”

说话间,空气中浓郁得几乎能看清流动轨迹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臭一直往青泽的鼻腔里涌。

很久以后青泽才能分清,那里面夹杂着血液的铁锈味、尸体腐烂的臭鸡蛋味、房屋草垛被烧焦的糊味、动物排泄物的酸苦味、浮在猩红水面上的鱼虾的翻着白眼白肚皮的腥臭味。

可那时候他什么都无法分辨,只觉得难闻,从心里泛出恶心。

他后退两步,弯下腰干呕。无论是看到的景象,还是听到的回答,抑或闻到的味道,无一不彻底悖离于他对于外面的想象。

白泽伸手拂过那道缝隙。天幕又恢复如往常,夜色如水、繁星璀璨。他无声地望了一会儿漂亮又安静的天空,侧过头来对青泽道:“那就是你想要的‘自由’吗?”

青泽用了自由一词,是因为这两年看白泽的藏书看得多了,知道了这么个新奇的东西,印象很是深刻,不太能忘得掉,白泽问了,便找了这样的理由。

实则他从未思考过自己“自由”还是“不自由”,也无法回答白泽的问题。

他是岛里法力最弱的妖怪之一,却得了为数不多的、随侍白泽的荣光。几百年来算不上无忧无虑但也乐天知命;最崇拜的人是无所不知高冷又神秘的白泽大人;最大的烦恼是思考如何不被那些修为比自己高、脾气又不太好的妖怪们欺负,根本没心思考虑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自由”。

他只是被焦虑攒住了嗓子眼,急成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那焦虑也许是在他送第一个出岛的玩伴去海滨,却数百年不再见她回来,以至于发现连她的模样、曾经想对她说的话都忘了个精光时被种进了心里。

时隔数年后又在应龙临走前送他的那个坛酒里茁壮地发芽。

最后在听到关于外界的传闻时砰地在他身体里炸开,冒出一根根无形的枝丫,拉扯着他站在结界面前做着无谓的努力。

青泽说:“那不是自由……那是折磨众生的活炼狱。”

白泽说:“是。”

青泽说:“应龙……也在那里吗?”

他叫应龙,却故意不加上大人两个字,含在嘴里,在舌尖滚了两滚又咽了下去,胸腔里有些朦胧的私心,仿佛这便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心思”和“秘密”了。——虽然是个脾气很坏的家伙,但他们毕竟是一起喝过“龙涎”(应龙说那是酒,他其实不明白酒是什么)的关系。

白泽点了点头,再开口时语气就难得带上了几分不容置喙:“天色晚了,回去吧。”

此事便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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