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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芦苇荒村(二)(1 / 1)

青泽从梦中醒来,冷汗涔涔,气喘吁吁。他下意识地伸到怀里去掏那个酒坛,发现掏了个空,又往腰间摸,仍旧摸了个空,最后摸到了手指上的空间戒指,方才彻底清醒了过来,把手放回了原处。

实则他已经很久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

可他原本就不需要睡眠,闭上眼睛只是为了每晚都能多有一次机会来重复那些大同小异的噩梦而已。

此时正值深夜,他吐出胸口的浊气,翻个身准备继续睡,却本应沉睡的殷洛并不在庙宇里。

青泽翻身坐起来。

他想,殷洛到底是逃了。

殷洛是不知道人类的力量有多渺小,才会这般不自量力。

青泽想着想着就有些恼恨,干脆化出一柄剑提在手里,想着若是抓住殷洛就直接一剑取了他姓命。

虽说少了个身份可疑的现成诱饵,可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下一个。省得把殷洛抓回来还要和他日日相对,心烦。

他这两天给了殷洛这辈子从不曾对人有过的耐心,殷洛若是还不识好歹,光是冲着自己脑子进水抖落出的中二历史,也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青泽沉着脸一步步像门外走去,足底落在地面上,一丝声响也没有,在夜色里就像一只着青衫的怨鬼。

庙门大大敞开着,途留半扇并不那么完整的门扉遮掩住了三分之一左右的宽度。

他就着月色迈出门去,却见坐在门口的殷洛抬头向他看来。

青泽:“……”

殷洛:“……”

青泽问:“你在干什么?”

他问完之后才定睛看清殷洛的动作,发现他端端挺挺正坐在门槛旁,应当已经维持了这个姿势不短的时间。从衣襟下摆依稀露出的形状可见,一柄匕首仍绑在他腿上,手上持着另一柄短刀,寒光奕奕,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悄悄揣在身上的。他转过来看向青泽时,倏才眺望远方的戒备神情还没来得及从脸上褪去。

旁边放着一块砖石,应该是从庙宇里翻到的,上面有些崭新的平整划痕,还沾着几粒碎屑,似乎刚才用来磨了刀。

殷洛站起身来,道:“这里地处荒郊野岭,难说有没有什么怪物邪祟。……你怎么醒了?”

他竟然是在守夜。

也许是行军打仗时养成的习惯,夜里偷袭是兵家常事,总得有人清醒着,作为将领而言,保持夜间足够的警惕性也是最基本的素养。

青泽见他又在做不知所谓的事情,道:“你若是卸下这假发假眼,哪怕怪物邪祟也得绕着你走。”

虽是调侃话,此言却非虚。任何生灵入了魔都会修为大涨、神志全失,寻常妖邪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尤其是当初的蚩尤,不知怎的化成了魔神之体,给了三界好一通颜色。

殷洛若卸下伪装,那副正在魔化的模样,普通小妖见了,谁不担心他突然失了神志、把自己给碎尸万段了。

也就是青泽艺高人人胆大,才敢知晓殷洛情状还把他带在身旁。

殷洛哑然。

青泽看他不说话,语气又有些不太耐烦:“你现下不睡,白日里怕不是又要耽误行程。”

殷洛摇摇头:“不会。”

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再开口。

见殷洛仍是把那柄短剑握得紧紧地,青泽便真的有些生了气。

“随你吧。”他说罢便转身走回了神庙,把仅剩的半扇门扉摔得哐哐响。

长夜漫漫,繁星璀璨。

青泽再入睡就没有再做噩梦,睁开眼睛时发现殷洛已经进了庙里,阳光从门外泼洒了进来。

殷洛对他说,昨夜下了小半夜的雨。

青泽愣了一下,看了看地面,发现几块小小的、正在干涸的水渍。

他走出神庙,感知了一下空气中微弱的湿气。

——这大旱三年的芦苇村,果真是下雨了。

此时约摸卯时,本应天刚蒙蒙亮的时辰,头顶已然烈日灼灼,颇有些耀虎扬威的意味。不多时,那仅剩的水汽也被蒸腾干净。

殷洛眼底有些血丝,精神却不错,认认真真擦着他的短刀。

青泽斜倚在门框旁,双手抱胸,有些好奇地问:“你是上阵杀敌多年的人,我以为你会用更大型的武器,怎么爱使这种短刀?”

殷洛动作停顿了一下,睫毛颤了颤,又继续擦着短刀,回答道:“用着方便。”

青泽唔了一声,耸了耸肩,说,好吧。

他走到殷洛旁边,用手化出个不知之前被他藏在哪里的馒头,递给殷洛,然后看了看神像,沉思片刻,转过头来道:“我觉得我们说不定不用到村子里去了。”

他们在破旧的龙神庙里又待了一天,看见桌上摆的祭品都干瘪皱缩起来,全然不似一天前那般新鲜饱满。

青泽看了那个果子,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对殷洛说有事出去片刻,让殷洛在庙里等他。

他走之前说:“你若是无聊,可以试试偷偷跑掉会有什么结果。”

殷洛道:“你的傀儡还在宫中,我跑掉又有何用。”

青泽眯了眯眼睛,懒得和他较真。

那些被刻意用黄土遮盖住的、昨天还没有的微弱足迹,寻常人也许看不出来,可瞒不过他。

想必殷洛在夜里也不止做了守夜一件事情。

左右也无非是几个暗卫之流,堂堂一国之主,带几个在身边也不算稀奇。

按照殷洛的性子,若是没人时刻回禀着宫中的动向,估计也是放不下心离开皇城的。

青泽一出去就是半日。殷洛独自在庙宇里坐着,抽出头顶的发簪,从里面抽出一根极细的碳芯和一小张纸。他低头写了些什么东西,折成细小的纸卷,塞在神像后的缝隙中,又在一旁的神像处用状似香料、闻起来并无味道的红色膏体抹了个小小的记号,才重新把发簪插回原处。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依稀可以听见轻轻地敲击声,由远到近。

殷洛起初以为是青泽回来了,待一秒之后那声音变得稍微大点了,才发现比起脚步声,这声音更像什么硬质物品摩擦的声音。

他原本正对神像,背对大门,听得声音越发清晰,也不回头,直接侧身往旁边的厚布堆滚去,一手拉过破布堆旁的木板挡在前面,形成一个视觉死角处后又掀起一块破布连板带人一同盖住,只露出木板上几个被虫蚁啃噬的小洞。

他没有心跳和呼吸,又一身黑衣黑发,好似和缝隙浑然一体了似的。

摩擦敲击声越来越大。

咔擦、咔擦、咔擦……

仅剩的半扇破败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

应该是被谁推开了。

这个“推”并不是猛地推开,而是徐徐推开,仿佛对方推开的不是一扇荒郊野岭废庙的破门,而是儒雅书生在轻推一扇普通人家的门扉。

投射进庙里的阳光被遮挡住了一块,地上的影子勾勒出一个比例被拉长到夸张的人的轮廓。

殷洛默默掏出短刀,握在手里。

那人进了庙宇却不往前走,反而回过身又轻轻将门扉阖上。神庙门只有半扇,也扣不紧门框,哪怕被推回原来的角度,也仍会被时不时刮过的热风给吹得咿咿呀呀,简直失去了身为一扇门的尊严。

不一会儿,那个影子拖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咔擦、咔擦、咔擦。

咿呀,咿呀,咿呀。

咔擦咔擦咿呀咿呀咔擦咔擦咿呀咿呀。

殷洛透过木板细微的小孔无声地看向来人的方向。

——他从未见过生得如此奇怪的“人”。

此人身长两米有余,骨架宽大,身上却极为瘦削,犹如一根高高的、行走的竹竿。他的骨节凸起处极为明显,竟似将将被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裹着,颇有些嶙峋意味,那硬物摩擦的声音便是此人行动间骨骼摩擦碰撞发出的声响,使他显出一种介于极端可怖与极端可怜之间的矛盾感。

随着他一步步走入庙内,庙内的空气变得越发燥热。

再往里走两步,便可看清他上身赤/裸,下身裹着块旧得看不出颜色材质的布料,皮肤介于青色与红色之间,其下透出着朦胧的脉络,也泛着红,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里向外熊熊燃烧。

最为奇怪的是他手里的东西。

他瘦长如枯枝的双手中提着一个干干净净、甚至有些女孩子气的、花纹精致的手编竹篮,里面放着青泽殷洛初到这庙里看到的、尚带着露水的水果。

这个形貌诡异的怪物步履轻快,提着果篮的姿势却称得上小心翼翼,一点磕碰都不曾有。

他终于走到了神像前,很诚心地看着,低下头,动作慢了下来,把腐烂的瓜果清到一旁,用帕子细心将碗碟擦过,方才将带来的瓜果一一放在了进去。

然后他把腐烂的瓜果放进空掉的果篮里。

一边放,一边数。

一、二、三、四、五。

他愣了一下,又数了一遍。

一、二、三、四、五。

腐烂的水果只剩下了五个。

殷洛暗道不好,便见那人身上原本不算强烈的热气嘭地炸开。对方愤怒至极地抬起头,视线四处逡巡几圈,也不知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最后定在了殷洛藏身的角落。

殷洛眼睛眨也不眨,数着他的步子,待他走到面前,正正掀开遮挡在头顶的厚布的时候,反手便是一刀。

他预估了对方的身高,这一刀便是直直冲着眼睛去的。那怪物一掀开厚布就见到锋利刀尖银光一闪,下意识闭上眼睛,侧身躲过殷洛的攻击。殷洛一击不得,也不恋战,翻身后滚,足尖蹬地,向后跃起。这边厢扯下又一块长布,手臂一掷,把布抖开了,挡住身形扔了过去。那布甫一张开扔过去,便被一抓从中间抓开了五道长长的口子。

殷洛以前是使惯了重兵器的人,武功并非敏捷飘逸的路数,怪物力气不算大得离谱,速度却是和身形截然不符的迅捷,简直称得上势如闪电。他一边一爪将那块破布向身后甩去,一边翻了个身,哪怕刚才还被挡住视线,也凭本能一脚正正踢中殷洛胸口,让他飞出几米,砰地一声砸在墙角。

殷洛趴在地上,低着头吐了一口血,他尝试使了使劲,抓住一根散落在地上的木棍,一边佯作浑身无力,一边运起真气,心中默念起刚才所记的怪物步距节奏。

武功也好、法术也罢,攻击的瞬间永远是破绽最大的瞬间,武者交手最忌急躁,他是要耐住性子待怪物攻击的瞬间殊死一搏。

那怪物谨慎地向殷洛走来,右手微举在身侧,一团明黄色的火苗从掌心中窜了出来,渐渐燃烧成了随微风摇曳的圆形火球。

殷洛低着头,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被渐渐靠近的怪物烤得发热,心里默默数着。

三步、两步、一……

只听“锵——”地一声,一柄青湛湛的长剑斜斜飞了进来,将将插在据怪物的右脚数厘的砖块里。

原来青泽根本就并未走远。当他察觉这神庙里供奉的是何方龙神和那不应存在于此处的贡果时,便存了将对方瓮中捉鳖的心。

可他原本以为等来的会是一位眉长眼细、脸庞素净的绿衣天女,谁成想竟出现了个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东西。

要是自己当时没有吃那个蜜桃,说不定还能多观察片刻,此时行迹暴露,也只能出手。

他衣袂飘飘飞身进来,挽了几个剑花与怪物相斗,一时火光飞溅。那怪物本来就是走的轻灵敏捷的路子,正面交锋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余地,若是游斗还能借地势拼个平手。偏偏他看见有几道剑锋向神像处划去,竟翻身站在神像供桌前,执火将剑锋一一划开。

青泽原本就打算生擒他,被他这几乎自寻死路的交手方式逼得自己的攻击也处处掣肘,生怕哪一剑刺重了,直接让线索断在这里。

少了那狂风乱舞、华光阵阵的剑锋遮挡,没过几招,怪物就看清了他的脸。

怪物刚才眼睛里都是怒火,看清青泽模样后却瞪大了眼睛,瞳孔中只剩了惊骇,连防守动作都慢了下来,攻击性一下子减弱了不少。

他似乎不但认识青泽,而且并无敌意。

青泽见对方气势弱了下来,也停下攻击,单手持剑与身后,站立在离怪物三米远处。

怪物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清晰地暴露出自己奇怪至极的脸庞。

他的颧骨高高凸起,骨骼仍是粗大突兀,脸极长,皮肤也是身上皮肤那般诡异颜色,甚至有仿若被烧焦的块状黑色印记。但若不看骨相、只看五官,竟能称得上漂亮。

他看着神情冷然看着他的上古神兽,开口时似乎有些不太确定:“……白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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