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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陇下魔踪(一)(1 / 1)

吱呀、吱呀、吱呀。

青泽醒来时天色已然昏暗,大抵是幻境之故,只觉口干舌燥,唇齿间隐隐带着一股腥气。西风斜阳被隔绝于布帘之外,车内很是安静。不远处坐着一个黑衣黑发的男人,面容蒙上沉沉暮色,看不分明。

青泽说:“殷……”

初初开口,便被自己声音嘶哑的程度震惊了。

男人的发丝轻轻晃动了一下,似乎是闻声看向自己。

“一不小心睡着了,我睡了多久啊?”青泽打了个呵欠,坐起身来,捶了捶自己的脖颈。

也不知是他在幻境里陷得太深还是殷洛动作太轻,他这般醒了醒神,看见一件黑色外袍随着自己的动作滑了下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它刚才竟一直盖在自己身上。

殷洛道:“两个时辰。”

那倒是也并没有很久。

青泽拉开自己一侧的布帘,马车之外灯火阑珊,车内也被瞬间倾泻而下一大片暖烘烘的红包裹了起来。

市集间摇曳的斑斓烛光忽明忽暗映射在殷洛脸上,使这个男人半边脸阴、半边脸晴,在细细碎碎的光斑间沉默着,宛如一块被撬开一道细缝的蚌。

见青泽醒了过来,他的神情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青泽一边将外袍递还给他,一边问:“我有什么奇怪的么?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殷洛道:“你刚才一直在做噩梦。”

青泽愣了一下,哂笑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做的是噩梦?难道我说了什么丢脸的梦话不成。”

回答他的是殷洛惯常的沉默。

所幸他早已习惯这个过于无趣的同伴,想了自己梦境的内容,觉得并无任何不可被他人听到的言语,便独自陷入时常的、空茫茫的、天马行空的思绪之中了。

他大抵是想了很多事情,亦或只因为心情疲惫而单纯地放空了自己,直到瞥见路边一个小小的马厩,觉察其内几匹赤马大多身姿矫健、体态优美,方才在脑子里没头没尾出现了这样一句:临祁果真盛产名马。

他脑子里先出现了这句话,下一秒才想起是谁告诉的他。

殷洛甚少表露自己的喜好,其时也只是不咸不淡提了几句,被自己岔了开去,后来便不再提及。

与旁的国家不同,射羿的夜集除了常见的灯花吃食,多的是卖马具的摊贩,店家大都是射羿人民的面貌,客人倒形貌各异、操着各地口音。这拉到市集上贩售的战马虽不可能很好,也仍是别处难觅的宝马良驹。

不远处是市集的尽头,出了这集市再不远处就出了临祁城。

而这临祁最大的马场,便将将坐落在临祁城的入口不远处。

连青泽都能依稀记得,殷洛自然应当对马场位置烂熟于心。

可他只是默默然看着一行经过的大小马厩,一路迎着向后划走的街市灯火,一如看着他毫不感兴趣的胭脂水粉,对即将经过的马场倒是提也不提了。

青泽看着他的耳廓,突然想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那马场是一块大大的草坪,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和别处的马厩不同,这马场的马厩并非四面大敞、头顶草棚的木厩,而是几个大大的、石块砌成的半敞开式房子,里面铺了石板,马间排成两道横列,中间为通道,每列可容纳20匹马。顶部打通了几扇大窗,通风采光性能都极佳,哪怕进了马厩里,也不会觉得气味难闻。

最里面的那间马厩挂着锁,画着射羿国的弓箭状图腾,应当是皇家专用。

因为往来客人太多,即使是夜间,马场里也人声鼎沸,其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入口处可闻高头大马长声嘶鸣、好不气派。

他们行的是官道,饶是如此,也用了足足半刻钟才驶过偌大马场。

青泽看着殷洛,殷洛看着窗外。

待行得远了,马场变成被抛在身后的小小光点,殷洛才道:“接下来去哪?”

青泽突然觉得有些气馁,怏怏地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这几日先在射羿周边歇歇脚,探听一下消息,再作打算吧。”

他这番言辞委实不太着调,似是一时兴起、毫无计划。殷洛微微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不多时,又拿出那柄短剑,用洁白的蚕丝绢布擦了,在月光下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神情严肃地虚握了几下,应当是在脑中复习早已烂熟于心的几个动作。

青泽原本尚且混沌着,见了殷洛低头细细打量匕首的神情,想到刚才他看向窗外时留给自己的那一截沉默的耳廓,突然福至心灵:

“你是因为没有办法再使长/枪,才舍长/枪而使短刃;而不是因为舍长/枪而使短刃,所以荒废长/枪的吧?”

他虽这般问了,语气倒没有半分同情怜惜,因见了殷洛听闻此言的反应,心中笃定这便是答案了。

明明只是个被应龙怨气诅咒的活死人,献祭一般注定走向崩陨覆灭的轨迹却如此似曾相识,哪怕只冲着这不知所谓的愚蠢,也足够让人心情烦躁。

所幸他向来喜怒无常,烦躁一会儿也便罢了。

这一天原本便应当在此画上句点。——若不是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使得青泽一头撞在了侧窗横梁上。

车夫掀了帘子探头进来,先是看到了殷洛,露出了有些发怵的神情,后又看了看青泽,用手比划个不停。

车夫是射羿国君配的,天生是个不能言语的哑巴,又不曾读书认字,听到看到的所有故事都只能烂在肚子里,像只只进不出的貔貅。当他勤勤恳恳地拉着车,又像一头垂首犁地的老牛。

原是在问今夜是否暂且歇脚。

既然不赶时间,那便歇着呗。

青泽道。

车夫得了这句应允,想着今日已然可以休息,真心实意地欢欣起来。

*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妇人手持半瓤葫芦做的木瓢,掀开水缸盖子,舀起里面满蓄的清水,淘了米,朝着敞开的大门,将瓢中的淘米水远远泼了出去。

这一泼与平日里其它泼没甚么区别,却生了些事端。

她倒也不是故意的,端的是无心之失,只怪这水泼得太远,正正巧巧泼中了一个刚从马车上下来的黑衣男子。

马车不知是什么时候停在街边,容貌朴实的中年男人站在下辇处。黑衣男子弯腰从马车里出来,因低着头而只能看清耳畔且直且黑的长发。

他一手提着衣摆,一手下意识伸了出去,侍立在其下的中年男子立时上前一步,用粗糙的手掌稳稳托住了,另一手隔着男子宽大的袖口恭恭敬敬虚扶着搭在自己掌心上的手的下臂。

虽只是个习惯性的、江湖人士少做的动作,倒看不出半点装腔作势,很是自然,想必是被服侍惯了且不自知的贵族人家。

是以当他将将站定,被一瓢突如其来的浊水泼湿了一小块衣服下摆,竟也愣了一下。

当他看向水泼来的方向,饶是本在担心如何道歉的妇人也不禁感叹一句——真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人。

这马车上并没有家族标识,看不出主人是何来头,可观其上繁复花纹和细致做工,必定出自哪位能工巧匠。再看那扶着男子下车的中年人,因了这与他无关的、不大不小的意外,此时已牙关发颤,颇有些惊弓之鸟的惊慌意味。他的指根处生着厚厚的茧,再看这辆气派马车,应当是惯使马鞭的车夫。

淘米水虽然用过,倒也算不上腌臜,若遇到个脾气好的大人,好生赔了罪也足以了了,但这车夫如此惊慌,可见这并非是个宽宏大度、体恤下属的好主人。此时妇人再看那个黑衣男子,也觉察出被其皮相惊艳而一时忽略的、眉宇间浓浓的杀伐之气。更甚有之,倘使再多看两眼,连空气都充斥着说不出的压抑了。

这边厢,黑衣男子正压迫感十足地看着她。她对上刀子似剜在身上的目光,一时耳发嗡脸发白,手里捏着空空的木瓢,后退了半步。

“……”

她身形气质着实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妇人,黑衣男子看了她的反应,眼神暗了暗。

他转回身,似乎是对下车的决定有些后悔,干脆返回马车里去。

——怕不是要回去直接叫得哪位官员、派了官兵抄她的家罢。

此时,马车前帘忽地又被掀开,先探出来的是一缕浅色的头发,接着是一张似笑非笑的年轻脸庞。

黑衣男子见他出来了,动作一顿。

后出来的男子显然并不知晓刚才发生的小插曲,也不急着下车,只是探出身子,靠着马车,看着黑衣男子,道:“……你怎么又做出这副凶巴巴的吓人样子?谁又得罪你了?”

他面上一点风霜都没有,神情也轻佻放松,甫一出现,原本压迫感十足的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

妇人这才偷偷舒一口气。青年眼珠子转来转去,看了看男子被打湿的衣摆、看了看她身后的房子、看了看她手中湿漉漉的木瓢,对她道:“你这人,怕不是把各人往来街道当成你家后院了?”

妇人有些自惭形秽地将木瓢往后藏了藏,又听见青年笑嘻嘻地恐吓道:“若是招了别的软柿子倒也罢了,你可知道今日泼的是什么人?……你家里现下还有没有人在,赶紧把遗言交代了。他发起火来,怕你活不过今天。”

青年脸庞白净、青衫飘逸,想必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妇女听了这番言辞就觉得眼前有些发黑。

她是不幸生在了今时这般混乱的年头,在弱肉强食的规则下,寻常百姓性命于王公贵族便只如同蝼蚁。

“对……对不……”

妇人连道歉都说不太完整,眼角挤出一滴眼泪,觉得自己是犯了小错,着实不应当受到这么重的惩罚。此时已有左邻右舍和街上行人注意到此处动静——他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平日里和妇人有过矛盾口角、也曾一同谈天说笑;关系既算不得多好,也没有多坏——却是一个愿意上前来的都没有。

此世法则若弱肉强食当属第一,那自扫门前雪定然稳居第二。

青年仍是似笑非笑,显出孩子气的、无伤大雅又恶意满满的揶揄——眸光闪动间,又让人假以为此言并不只是为了戏弄妇人——可惜妇人不知他是个十成十的性恶论哲学家,有着总爱看他人出洋相的恶趣味。

若是窥见恐惧、贪婪、怠惰、自私、欺瞒、自负、虚伪……这些通常被隐藏起来的劣质的根性,他便很有一种得逞的快乐,好似应证了自己许多自幼便懂得的道理,使自己可以一如既往、毫不动摇地践行自己的处事之道了。

“呜呜……”

青年仍是坐在车沿,带着些许凉薄调侃,觉得在场几人反应各异、很有意思。妇人正双腿发软,却见那黑衣男子已背对自己返回车里去了。

他上车时与青年不曾有肢体接触、不曾开口说话,连眼神对视都没有。青年嘴角原本还擒着一抹笑意,见男人进了马车,连前帘都阖上了,眨了眨眼睛,收起了笑容。

他就是故意的。

“好了好了,别哭哭啼啼了,我开玩笑的。”他对妇人道。

说罢又环视了一下四周,对那一双双悄悄关注这边的眼睛心中鄙视了一番,烦躁地道:“有什么好看的,该干嘛干嘛去!”

说罢叫车夫继续赶车,自己也掀开帘子坐了回去。

妇人心惊胆战目送马车驶远,上下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又用尖尖的指尖掐自己的脸,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才确定自己真的逃过一劫。

途经妇人门前的两人便是青泽与殷洛。

车内的气氛压抑得可怕。殷洛仍是坐在惯常坐着的地方,腰杆笔直,衣襟整齐,只占了一个狭小的角落,仿佛如此宽敞的马车里其他的空间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殷洛明白很多不该明白的事情,很多该明白的事却无知到了近乎滑稽:譬如不晓得什么是玩笑。青泽猜想殷洛理当是觉得他又在胡说八道,总归是要和他对峙几句的。

他受够了殷洛的固执,以至于觉得刻意激怒他、与他争执一番也挺有意思。

可殷洛只是侧着头看着窗外。

昨夜里路过马场时他也是这般看着窗外,青泽只能看到一个薄薄的耳廓,此时连耳廓都不可见,只能见到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后脑勺。

往日里他们在城池之间的荒郊是都聘过车马,那些车夫只跑固定的线路,送他们入了城便或折返回去休息、或就在城门口驿站等着接别的返程客人,所以二人在城池内都是步行。殷洛每次遇到城内熙熙攘攘的人潮都显出一种自以为隐藏得极佳的、笨拙的僵硬——像误入花园的格格不入的异兽——显然是没有和这么多陌生的行人如此近距离接触过,以至于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了。

这个车夫是射羿国君安排的,自然是一路护送,驾着马车就入了城,反而免去了殷洛一直以来的苦恼。

刚入城时,殷洛看了好一会儿窗外——因为天色尚早,外面还没到拥挤吵嚷的时候,人虽不多,倒也一副安静和乐的样子,一派生机盎然、生活气息很是浓厚——看着看着便说不如下去步行。

青泽问他为何步行。

他愣了一下,说:

听城内百姓交谈,能得到更多线索。

这个理由实在是很站得住脚,也符合他们此行的目的。

青泽说,你可真是找了个好理由。

殷洛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正色道:“我从不找理由。”

待殷洛下了车,青泽微微侧过脸颊,拢了拢头发,觉得连自己都比作为人类在这人世间生存了二十几年的殷洛更像个人。

他是要靠殷洛收集鳞片碎片的,自然不希望殷洛了了性命。可于殷洛自己而言……——殷洛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活着,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生存在这世界上呢?

他掀开车帘,正巧对上一双墨一般的眼睛。殷洛下马车时心情是不错的,此时却立刻移开了视线。青泽心里狐疑,向更远处的地方看了看,这才看到站在门口的妇人。

她的眼神青泽熟悉极了。

青泽本身是不熟悉的——因他虽然并不良善,却有着未语先笑的好习惯,哪怕实则大多是皮笑肉不笑,看着总归是面善的——和殷洛同行这数日时光却看得熟悉了。

殷洛从小便应当是在这样的目光中长大。

直到他看了看殷洛的衣摆,又看了看妇人手中的木瓢,这才明了了。

殷洛享过寻常人不曾享的荣华,握过寻常人不曾握的权势,吃过寻常人不曾吃的苦头,却不一定晓得寻常人都晓得的:饭是米做的、米是要淘的,便将那一勺浊白的淘米水当成了妇人暗算他泼过来的毒药。

吓到了那个妇人。

青泽猜到了前因,刻意说了那些话,见了殷洛无视他径自回了座位,觉得心里的烦躁消去了一些。

殷洛到底哪里得罪了他?作为合作对象,殷洛不可谓不配合,自己理应满意极了;可若是心情不好的时候,看着殷洛,又好似多恶毒的话都能说似的。

初进射羿之时,殷洛看着射羿的宝马名驹,提起天下闻名的射羿马场。彼时,殷洛的话语间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从未被允许表露的、生动到有些违和的东西,使他一度产生了清晰的错觉,误以为殷洛当真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有喜怒哀乐的、鲜活的人。

可他心肠是这样硬,偏偏要逼得殷洛退无可退。

若想要一颗糖,就把这句话坦坦荡荡说出来。对方不给,就伸手去抢。抢不过来,那是自己无能。抢过来了,它便成为了你的糖。只是坐在远处愣愣地看着,是不会有人把糖放到你手里的。

这是他自幼便知晓的生存之道。

青泽终究是没等到与殷洛的争吵。

殷洛仍是眸光深沉地看着窗外。

此时街市已然热闹了起来,像一锅正在沸腾的水,肆无忌惮地此起彼伏着,灼灼热气好似触之烫手。

人们或吵、或闹、或喜、或怒,彼此之间距离似极远又似极尽,关系似熟稔又似极陌生,殷洛认真地看着,几乎忘记了眨眼,却如同一个注定格格不入的、主动疏离于人群的旁观者,再也不提下马车了。

青泽觉得这人有些无药可救,托腮想了想,确认自己无法理解也不打算理解,觉得心情又好了些。

他翻出那几块拼在起的碎片,百无聊赖地观察起来,嘴里轻轻哼着歌。

哒……啦啦……

殷洛转过头来时,青泽仍是托腮垂眸看着那奇怪又诡异的鳞片,神情微妙至极,分不清是喜是恶。他看得那般专心,和面对殷洛时总是轻佻嬉笑、亲近又疏离,分不清有几分真心的神情全然不同。

殷洛茫茫然捂住胸口。

若他坦诚到将这种感受与青泽分享,青泽应当会告诉他,这种感觉叫做伤心。

可他只是移开了视线,使青衫青年终于无法知晓自己曾被默默凝视着。

假如青泽能够知晓,必定会诧异这目光远比殷洛看着宝马名驹和汹涌人潮时都要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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