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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陇下魔踪(十四)(1 / 1)

殷洛走进房间,把小孩放在床上,接过青泽递过来的干毛巾,擦了擦头发,披在身上,说了声谢谢。

他的唇色比纸还白,指尖比吹了半夜凉风的青泽还冰,衣摆缺了一大块,神情很憔悴。

青泽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么?”

殷洛道:“村里有人复食神鬼丸了。”

青泽呼吸一滞,想了想,走到房间口关上门,转回身坐到殷洛对面。

“然后呢?”他问。

殷洛双眉紧皱,抿着唇,摇了摇头。

青泽怃然道:“竟然死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刚刚闭上的房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咚咚咚。

青泽停下动作,看向门口。

阿临隔着木门,语调有些睡意惺忪:“清泽哥哥,是殷洛哥哥回来了吗?”

青泽按住了殷洛的手,对他比了个嘘,对门口道:“殷洛哥哥已经睡着了,一切平安,你别吵醒了他。”

阿临似乎是在疑惑为何殷洛已经睡着了青泽还没回自己房间,在门外犹豫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合理且不显得愈距的话语来问,才道:“那我回去了,清泽哥哥晚安。”

青泽道:“晚安。”

他说过之后凝神细细听了一会儿,听到阿临的脚步声消失在另一间卧室里,起身点燃烛火,看了看殷洛抱回来的小孩。

小孩七八岁模样,身上全是泥浆,灰扑扑的脸蛋上是两道细细的泪痕。

殷洛道:“他的父母每天都过来领药。”

青泽道:“但是今天没来?”

殷洛看起来很难过,摇了摇头,说:“今天也来了。”

夫妇每次都来得很早,一家子齐齐整整,抱着孩子看起来很恩爱。谁都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复食神鬼丸的,若不是今日因为两种药效冲突遭到反噬,也许他们内心仍然抱着能摆脱药瘾重新生活的小小侥幸。

他们受到堕落和贪婪的引诱,又渴望光明与救赎。

复食神鬼丸的是他们,每天天不亮起来排队领解药的也是他们。

既无法割弃人欲,又不肯堕落彻底。比大多数村民都要按时按量服用的解药反而变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殷洛从那户人家出来,发现家家户户门扉紧闭。

——一切都并没有变好。

过去了这么这么多年,一切都没有变好。

也许是受了之前画面的刺激,他的脑子乱七八糟。

情绪仍然不太受控制,身体承受不住之前指尖凝聚的片刻法力,好似被压于万钧泰山下,沉重得光是支撑起来都几乎耗尽全身力气,每迈一步都有寸步难行的艰难。

人类的皮囊总归是很没用,何况这个皮囊早已破烂不堪。

没走几步,竟看到村边哗啦啦流着一眼泉。

他挪到泉水边,想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洗脸,看见了在水波中荡漾的倒影,眼前一黑,栽倒在水中,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咚”的一声。

水花高高溅起,又落回了池里。

当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伏在泉边的巨石上,后背被水流拍击得发疼。

手脚仿佛已然不是自己的了,笨拙僵硬得简直无法控制。还好他早年在先皇的操练下也受过大大小小不少伤,已然习惯这种元气尚未回复时有心无力的感觉,对又一次生存下来的庆幸多过对身体状况恶化的慌张。

殷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翻过身,又挪了挪位置,在巨石上找了个相对干燥的位置仰躺着。

太阳灼眼地挂在天空,朵朵白云飘来荡去,是个很好的天气。

他闻着被清甜的泉水衬托得愈发浓郁的自己衣摆上的血腥味儿,喘了几口气,理智渐渐回笼。

身体仍微微战/栗着。

诡异的亢/奋褪去之后是浑身的酸软无力与闷痛滞钝。

每一个关节都仿佛被人连钻带敲,一块块碎在了他的身体里。

他歇了一会,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撑着岸边的巨石慢慢爬了起来。

衣角仍残留着冲刷不掉的血迹,殷洛找了片尖锐的石子,划出一道口子之后用力撕开,扔到池水里。

沾血的黑色衣摆毫无挣扎地沉入池底。

刚才他情绪不稳,连自己都控制不了,把小孩落在了双亲横死的家里,得趁小孩还没醒来去把他抱出来才行。

*

“所以,这对夫妇就是所有一边吃解药一边复食神鬼丸的村民的前车之鉴。”

青泽如是总结道。

他看了浑身湿/漉/漉的殷洛,又道:“那你呢?”

殷洛愣了一下才明白青泽是在问什么,道:“我……回来的路上跌进了水潭里,多耽误了些时间。”

“以后小心一点。”青泽说罢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这个陇下村,到底有多少人偷偷复食起了神鬼丸。”

只盼这对夫妇是左右摇摆的特例,给那些有所动摇的村民一个血淋淋的警示。

见殷洛没有回答,青泽又静坐了一会儿,举起烛灯,转身道:“我先回去了。”

殷洛道:“宋清泽——”

殷洛道:“我出来的时候,路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除了他们在村子另一头搭的三个解药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本该繁盛的村内街道空空荡荡,门扉紧闭,一副全然没有在好好生活的样子。

青泽停下脚步。

路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他想了想,心里觉得滑稽又讽刺:“所以他们都复食了。”

这应当是个问句,因他内心已然有了答案,听起来反而更像一句陈述。

他们都复食了。

明明曾经拥有过希望,明明努力去追寻过希望。

明明弱小而顽强地生存着。

明明很珍惜这平凡短暂的一生。

到底是帮软弱无能的家伙。

到底是个无药可救的世界。

偌大村落也好,整个人间也好,上下三界也好。

自洪荒以来,从来没有真正改变过。

所以他早就说了,怜悯是最廉价愚蠢的东西。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若有人能以为拯救与己无关的他人才真是自大自负、愚蠢幼稚。应龙的前车之鉴,他早该吸取教训,也许是安逸日子过了太久,才会鬼迷心窍,投身于这般小孩子的把戏。最后浪费了他那么多时间,换来毫不意外的徒劳无功。

那个阿临自己蠢还不够,竟然拉了自己一起蠢,简直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殷洛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是怎么从他一贯冷嘲热讽的语调中辨出他的情绪,沉默了许久,道:“你别难过了。”

殷洛难得放软声音,听起来竟然种生涩的温柔。

青泽眨了眨眼睛,想说自己没有难过,却连嘴角都扯不起来。

*

小孩一觉睡到次日清晨才悠悠转醒,神态懵懂尚没忆起昨日发生的事情。

阿临端了碗姜汤给小孩一点点喂了下去,抚着他的背平复他一点点回忆起昨日之事而缓缓崩溃的情绪。

他的父亲失去理智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将他一把推出去,任母亲如何撕咬也没松开挡在门栓上的锁。

他抽了抽鼻子,抬头看着阿临,眼眶红红地问:“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阿临哄他:“不会的、不会的。”

也许是渐渐听闻男孩父母惨死的消息,陆陆续续有服用神鬼丸的村民不再来领药了。他们重回药物的怀抱,因为不再渴望救赎而疯狂得如同饿了许多天的饥民。

是末日的狂欢,是自我的放逐。

意志匍匐在地,向靡悦臣服。

*

距离满一个月还有最后一天的时候,药摊前已经空无一人,村里尸臭熏天。

每一幢房子里都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一幢一幢永远安静下来。

男孩已经神志混沌,眼睑发青,不吃不喝,拽着阿临的袖口求他施舍给自己一点神鬼丸。

“让我尝一口……呜呜……尝一口……”

他的口水流下来,眼泪流下来,鼻涕也流下来,双臂全是自己抓出来的爪痕。

“我不会吃下去……就尝一下……”

青泽坐在一旁,听见阿临一遍又一遍重复:“再忍一天就好了。”

男孩眼见示弱不成,转瞬又翻了脸,张开嘴狠狠咬在阿临手臂上:“给不给!给不给!给不给!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青泽皱起眉头,捂住耳朵,侧过脸。

不一会儿,卖药郎从远方慢慢走来。

他是今日来的唯一一个村人了。

青泽在本子上画了个圈,拿起药瓶,递给他。

卖药郎却没有接。

青泽抬起头。

卖药郎满脸胡子拉碴,应该数日没刮,眼下发黑,瞳孔发绿,神情很压抑,走路摇摇晃晃像个行尸。他看了好一会儿叫嚷的男孩,将视线移到青泽身上,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唇,指了指男孩问:“这个孩子怎么样啦?”

青泽道:“熬过今天,明天就好了。”

卖药郎空洞涣散的双眼亮了一下,似乎很开心。

他想拉拉小孩的手,被骂红了眼的男孩抓出长长一道伤口。

“太好了。”他说,“太好了。”

这简直是他这辈子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青泽道:“喏,这瓶药拿回去给你母亲吃了,明天她也能彻底戒除药瘾。”

卖药郎道:“我母亲死了。”

他神情看不出来悲伤,语调也很平常。青泽定睛看向他,发现他穿着一件崭新的衣服,上面绣着细细一根竹。

他的身体也已然瘦得似根竹。

青泽道:“那你就自己吃。”

若是还看不出来卖药郎不知何时业已药瘾深重,那他便是瞎了。

卖药郎摇摇头:“我不是来领药的。”

青泽面无表情看着他,手里握着的瓷瓶因为承受了来自指尖骤增的压力而微微裂开。

果不其然,卖药郎道:“我是来道别的。”

他说完这句话往青泽身后看了一下,有些疑惑:“怎么没有看到那个黑衣的客人。”

青泽道:“他前几日落水,受了风寒,在屋里养病。”

卖药郎笑了笑:“所以说,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公子,就是养尊处优,不像我们这些村民这般身强体健。村里那尾灵泉四季恒温,以前多的是村民在里面游泳,我还没听说过有谁因此染风寒了的。咳咳,要是你们早一年来,我这里还有外面买不到的治伤寒的灵药,不管病情多重,一副药下去立马康复。”

他支棱着风一吹就轻轻摇晃的身体,显得这番话很没有说服力。

作者有话要说:  青泽每日说反话(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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