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手术室外,空寂的如一汪死水，但不断走动的医生护士，却如这谭死水里隐隐沸腾的泡沫,不知何时,会彻底打破表面的静谧。
匆匆赶来的米乐和卫成,入眼便瞧见几个人无声地站在手术室门外,周身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冷凝与萧肃。
神情空虚到麻木的梁英,带着一身干涸的血迹，以及浑身上下沾染的乌泥,怔愣地靠在墙边，定定地盯着手术室上方的红色的灯光,一眼不眨。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只比她稍微矮些的嫩生小姑娘,哭红的眼睛里，盛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迷茫。
到了跟前，看到这一群人相差无几的绝望表情与空洞眼神,米乐才真正意识到葛丰的情况有多么危险，而卫成贫乏的描述，却没能形容出此刻危急情形的千分之一。
米乐踟蹰地放缓脚步，慢慢走到梁英跟前,无措地站在她身旁，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
此刻，一切言语显得尤为苍白和无力，只有手术室里的葛丰，最终脱离了生命危险，才能让大家真正安下心来。
米乐沉默地轻拍梁英肩膀，希望能给予她力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亮起的红灯依旧持续亮起，看得让人愈发沉默和仓皇。
米乐动了动站累的双腿，换了个姿势后，继续盯着前方紧闭的手术室大门。
“吱嘎！”
大门忽然打开，随之上方的红灯熄灭。
所有人急忙聚到大门处，忐忑地对视一眼，满脸彷徨地等待着医生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最终宣判。
男医生摘下口罩，肃然的视线从面前一群人身上依依瞧过，最后停留在一身狼狈的梁英身上，动了动嘴唇陈述道，“梁医生，你也是医生，是知道里面伤者伤得有多重的，如今我们只能暂时救回了他的性命，后续如何，我实在不敢打包票，极有可能他今夜都熬过不去，所以还请你们做好思想准备。”
梁英身子猛地一颤，干燥起皮的嘴唇无意识地努了努，想要张口发声，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呜呜呜……”，小姑娘绝望的哭啼声在寂静的氛围中突兀响起，唤起了所有大人心中深藏的恐惧。
静默片刻，等所有人消化完这个消息后，男医生接着说道，“病人马上出来，转移到重症病房，他现在有许多生死关要闯，能不能闯过，就看他自己的意志力了。”
梁英攥紧双手，深吸一口气，沙哑的嗓音艰涩道，“知……道了，谢谢你。”
男医生微叹息地轻轻摇头，转身进入手术室。
白色大门当着众人的面再次阖上，所有人缄默地回到原地，内心深处的悲怆苍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你们都先回去吧，辛苦了一天一夜，身上还有伤，回去好好休息。”梁英动了动自己僵硬的四肢，慢慢转过身，对一直守在这儿的葛丰同事说道。
几个灰头土脸的大男人，抬起赤红充血的眼眸，期期艾艾地望向脸色苍白如纸的梁英，满口急道，“梁医生，我们等葛队出来。”
“梁医生，你也受了伤，一个人吃不消，我们帮你一起照顾葛队，等他好转。”
“对，我们的伤没事，可以……”
“不用了，你们的好意我很感谢，只是葛丰在监护病房，我们什么忙都帮不上，而且这里还有葛丰兄弟在，你们等他出来后就先回去吧！”梁英掩去脸上的悲痛，满身疲惫地微微摇头，强打起精神，对一群人推辞说道。
看着梁英不容拒绝的神色，几个男人面面相觑，沉默一瞬后点点头。
“吱嘎”一声，陈旧的手术室门再次打开，昏迷的葛丰被医生徐徐推出，送入病房。
重症病房外，卫成米乐和梁英站在一块儿，眼神忧虑地凝视着玻璃窗户里人事不省的葛丰，久久无声。
过了许久，卫成转过头，看向梁英劝道，“梁英，你先去把自己身上的伤处理一下，我在这里守着疯子。”
梁英眼睛不移地紧盯着病床上插满仪器的葛丰，身子动都没动一下，声音嘶哑地说，“我没事，你先带米乐回去吧，她如今怀着身孕，不能太过劳累。”
米乐眼眸担忧地凝望着脸上晦暗无光，仿佛精气神全部被抽干的梁英，开口柔声安慰道，“梁英，我没事，你才应该好好休息，这样吧，我先回去给你炖个鸡汤，疯子肯定一会儿就醒，等他醒来，你陪着他一起吃。”
梁英嘴角微扯，露出一抹苦笑，眼里逐渐蕴起点点水光，她强行憋回，轻轻点点头，哑着嗓音说，“好，我陪他一起吃。”
看着梁英想哭不敢哭的样子，米乐深蹙起眉，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拉着卫成一步三回头地转身离开。
“阿姨，我爸爸会没事吗？”等人离开，小女孩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擦干眼里的泪花，抬起头怯生生问道。
梁英一默，不安地抿了抿苍白的嘴唇。
瞬息，她微扬起头，眼睛出神地望向灰白色的墙壁，轻呢出声，“会的，你爸爸一定会没事！”
走廊里低哑沧凉的话语，不知道是在安慰小女孩，还是在说服自己。
……
卫家村。
在家里里里外外找了个遍的卫大宝，都没有找到他爸爸带给他的大肉包，他觉得很生气。
“奶，爸爸骗人，说给宝的肉包，没有了！还，还把妈妈带走，不要宝了……”，卫大宝皱起小脸，跺着小脚，向杨大花诉苦加告状道。
瞧着大孙子气呼呼的可爱模样，心里只想笑的杨大花，连忙憋住笑，收敛起张扬的嘴角，陪大孙子一块义愤填膺道，“对，你爸爸太可恶了，说话不算数，不给我们大宝带肉包，等他回来，奶奶帮你揍他！”
卫大宝一听，瞬间瘪下鼓鼓的脸颊，扬起一张小巧的笑脸，“噔噔噔”跑到院墙边，拿起杨大花平时用来打陈桂花的大粗棍子，又小腿甩得飞快地跑到杨大花身前，垫起脚尖递给她，嘴里急急说，“奶，用这个，用这个！”
只是慰藉一下孙子的杨大花，顿时感觉骑虎难下：“……”
见刚刚还说要帮自己揍人的奶奶不接，卫大宝吃力地挥舞了一下手里的大棍，特意补充道，“奶奶，棒棒粗，打痛痛。”
进退两难的杨大花，为难地瞅着自家一脸希冀盯着她的大胖孙子，满心无语：……感情你还知道这棍子打人痛啊！那你还让我用这棍子打你亲爹？
“大宝啊，咱们先把棍子放下，可别不小心打到你自己。一会儿等你爸爸回来，奶再打他，咋样？”杨大花满眼无奈地看着小脸认真，紧盯她不放的卫大宝，没办法应承道。
卫大宝小眉头一耸，深深思考了许久，点点头，又迈着小短腿把棍子重新放到墙角根，回过头对杨大花提醒道，“奶奶，这儿，棍棍这儿！”
实在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的杨大花：“……好的。”
放下棍子，觉得解决了自己心头大事的卫大宝，又重新走回杨大花身边，拉着她的大手往外头走着，嘴里嘟哝道，“奶，走，走，说坏话，说坏话！”
杨大花一愣，拉停住使出吃奶劲拉着自己的卫大宝，蹲下身子奇怪地问，“大宝，啥说坏话啊？你要说谁坏话？”
卫大宝两眼发急地望着听不懂自己话的奶奶，小脸急得皱巴巴，嘴里艰难地说，“奶说，好多奶说，大树底下，说坏话，骂人……”
“……”
听懂大胖孙子意思的杨大花，不禁感到羞愧，她胀红了老脸，对戳她老底的大孙子张口结舌地解释说，“大宝，奶不是跟人说坏话，是在和他们……交流消息，对，就是交流消息。……你不是喜欢吃肉肉吗？奶奶去给你打听谁家有大鸡大鸭，捉回来给你吃。”
听到奶奶原来是去给他换肉肉的卫大宝，眼睛蓦地一亮，更加焦急地拉着杨大花的手，使出蛮力拖着她，焦心催促道，“走，走，奶快走，换肉肉，别人抢……”
被无奈拖着的杨大花，看着孙子热出来的一脑门子汗，心疼地跟着他往前走动几步，嘴里哄道，“大宝，奶奶们都在睡午觉呢，你也回去赶快睡，咱们等天凉快了再出去换肉肉。”
卫大宝往前迈动的小步伐一顿，抬起头瞧了瞧火热的大太阳，他胡乱地擦了一把小脑门上的细汗，调转方向又往家里走去，嘴里奶声嘀咕说，“太阳热，宝睡觉，里头凉！”
杨大花瞧着脑瓜子就是比其他村里小孩聪明的大孙子，喜意与疼爱溢于脸上，一脸高兴地说，“对，大宝真聪明，咱们睡觉觉去。”
……
睡了一觉起来，神清气爽的卫大宝，始终没有忘记睡前说换肉肉的事，他一把爬起，小手摇着睡在一旁的杨大花，扯着嗓子叫喊道，“奶奶，起，起，换肉肉，换肉肉……”
被大孙子摇醒的杨大花，睡眼惺忪地瞅着坐在她身旁的卫大宝，揉了揉眼，叹了口气爬起身，替精力旺盛的孙子穿上外衣外裤，抱起他下了炕，往屋外走去。
“大宝，过来喝点水。”杨大花拿起睡前特地倒的热水，此刻已经冷却，又加了点热水进去，对卫大宝招招手说。
“奶，走，去大树……”，不肯耽误时间的卫大宝，趴在门后探出头，对杨大花不停地摇头说。
“大宝，快过来，你妈妈说你睡觉起来要喝水的！”
听到是妈妈说的话，卫大宝小脚一蹦一跳地跑回到屋里，抢过杨大花手里的杯子，“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卫大宝越喝头仰得越高，直到最后杯中的水见底，他把杯子“嘭”地放到椅子上，飞快地一抹小嘴，冲笑眯眯的杨大花开心说，“好了，奶走。”
“好好好，咱们走。”杨大花把杯子拿到桌上，牵起大孙子的手，闲适地往外走去。
大树底下，比上午略少的妇人聚集在那里，一边手里不停歇地缝缝补补，一边嘴里絮絮叨叨。
隔了老远的卫大宝，一眼瞧见树荫底下的熟悉人，他立马丢开杨大花的大手，冲着前方小身子一颤一颤地快跑过去，嘴里大声嚷道，“宝又来了，宝又来了……”
见着卫大宝眉开眼笑的一群村里妇人，纷纷七嘴八舌地逗弄他说，“大宝，你咋又来了？你奶奶呢？”
“在后头，在后头！”
“诶，大宝，你早上急着回家是干嘛呀？”
卫大宝笑嘻嘻地站在人群最中间，一点不怯生地说，“宝找爸爸，拿肉包！”
“那拿到了不？”
卫大宝怂起小脸，小嘴巴一翘，不满地对大家控诉道，“没，没，爸爸骗人，带妈妈，坐车车走了。”
“呦，那他们去哪儿了？”
卫大宝迷茫地摇摇头，“不知道，他们没告诉宝。”
慢慢走过来的杨大花，眼里含笑地看着被团团围住的大孙子，摸了摸他的意气风发的小脑袋，替他擦去额头上冒出的热汗。
“大花，你这孙子，小嘴能说的，可以接你的班了。”看着杨大花到来，田婶子手里的剥豆角的手不歇，笑容灿灿地调侃道。
杨大花眉开眼笑地摆摆手，脸上骄傲，嘴里谦虚地说，“哪里，哪里！”
“哎，大宝，那是不是你爸爸妈妈啊？”突然，一个妇人指着大路方向远远骑车驶来的人影，故意说道。
卫大宝一听，连忙绕过挡住他视线的人群，往大路边跑了两步，眯起两只眼，仔仔细细地瞅了又瞅那看不清身形的模糊人影。
等到两人一车渐渐靠近，可以看得更加清晰后，他跳着扭过身，仰起严肃的小脸，冲杨大花大声喊道，“奶奶，走，爸爸回来了，快回家，棍棍打。”
身子猛然一僵的杨大花，抚了抚头疼的脑袋：“……”，这小孩子的记性咋那么好，睡一觉起来都没忘记要打他爸！
“走，走！”卫大宝挥了挥小手，拽着杨大花就往家里赶去。
米乐和卫成，一路沉默地回到家，也顾不上问儿子去哪儿了，俩人急急地下了车。
米乐拿起挂在车龙头上买的一只鸡，和卫成商量说，“你先把鸡杀了，我赶快炖上，再做点饭菜，你一会儿带过去给梁英和疯子闺女吃，晚上你就在那里陪床，让梁英她们回去休息。”
“嗯。”卫成点点头，陪着米乐一块进了厨房，给她帮忙烧热水杀鸡。
气喘如牛的卫大宝，拐着小短腿，横冲直撞地拉着杨大花进了门，嘴里生气说，“奶奶，棍棍这里，这里……”
拎着热水桶出来拔鸡毛的卫成，瞄了眼一进门就带着他妈走到墙角根，也不知道要干啥的儿子，迅速低下头，抓紧拔桶里的鸡毛。
把棍子强行塞到杨大花手里的卫大宝，一晃一晃地走到卫成身边，张起小嘴，打算先和他讲明原因。
忽然，他愤怒的小眼神，被卫成手里的鸡吸引去了。
鸡鸡？
肉肉！
爸爸好！
卫大宝慌忙扭过喜气洋洋的小身子，两只小手抵住拎着棍子的杨大花，仰起的小脸上，带着满满的不赞同，仿佛与她对峙般说，“奶奶，不要打爸爸，不许打……宝的爸爸！”
“……”，被大孙子倒打一耙的杨大花，心头一梗：感情这棍子，刚才不是你塞到我手里的？
见杨大花还不松手，卫大宝急得眼里发躁，他回头望了眼没买肉包，但却给“他”带回鸡鸡吃的“好”爸爸，觉得自己需要给他留足时间，做肉肉给自己吃。
小算盘打得挺响的卫大宝，伸出小手拉着杨大花，转移注意力般又把她带到门外，气势恢宏地扬声道，“奶，走，去大树，说坏话！”
刚从那里回来的杨大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