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伦咳嗽了一声,放下叉子,手擦了擦餐巾，慢条斯理地说：“孩子,如果是年轻的我,碰到这种被千夫所指的情况，肯定会不顾一切地为自己辩解开脱,就算和所有人为敌也在所不惜。但你是一个女孩子，这种事女孩子总会吃点亏。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回避和沉寂才对语言暴力是最好的应对。”
“你说的对。”维奥笑了一下：“即使我想做点什么，大概也是于事无补。”
“你能这样想,很不错。”迪伦满意地点头,继续说：“你身体的秘密我也知道了,当初星系联盟提出让艾亚娶你,艾亚却坚持要收养你。现在看来他完全高估了自己。你会爱上他不奇怪，他会爱上你应该是计划中的一个变数。”
“迪伦院长。”维奥脸色苍白：“那么你应该也知道他喜欢的其实不是我。”
“我知道。”迪伦手掌在空中往下压了压：“听着,他喜欢洛洛林也好，你也好，甚至是我……”
维奥呆住,抬头：“你？”
迪伦知道自己的话有点歧义,干咳了一声：“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他爱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艾亚殿下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
“什么意思？”
“自从他的亲人和洛洛林死后,他的性子就变得越发冷漠，但是原京需要这样不会意气用事，不会被七情六欲所左右的领导人。进入新纪元以来，无论是政务决策还是战争指挥,他都做得干脆狠厉，交出的政绩很漂亮。而现在……”迪伦看了维奥一眼：“因为你的出现，他有了有了软肋，也等于有了束缚，这对原京的长远发展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维奥垂下眼眸，一声不吭。
“很多危机秘而不宣不代表不存在。现在表面上原京帝国还很繁荣昌盛，实际上相对实力是在走下坡路的。近期迅猛崛起的塔严是我们最大的威胁。自从锡罗西掌权后，两国的明争暗斗都多了起来，最近塔严的几个附属星球屡屡挑起事端，近几个月死于冲突的原京军人比前一百年战死人数总和还要多。”
迪伦盯着她，语气霎时严肃起来：“这种时候，艾亚更是一刻都不能在儿女情长上分心，你明白吧？”
维奥气得有些发抖：“我不知道你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我不太懂政治斗争，这些事情也不是我造成的。”
“不是说你造成的，不要激动。”迪伦安抚地拍拍她的肩：“只是你的存在会对艾亚产生一些不可预知的影响，防范于未然总是对的嘛。”
“你要我怎么做？”
迪伦并未正面回答，反而扯开去：“我以前指挥过大大小小上百次战役。你知道吗，在星际战争中，那些庞大的战舰看似坚不可摧，可只要精密的中枢系统内不慎落入一点灰尘，这艘战舰就算废了。”
“所有人都爱自己的国家，不希望它衰落下去，更不希望它被后来者追上。我是，想必你也是。”迪伦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站起来：“和你聊天很愉快，但我还有个会议，就先走了，你回去将我的话好好想一想吧。”
他戴上帽子走掉，留下维奥面对空荡的座椅发愣，直到服务员走过来低声提醒，她才回过神，脸上浮现尴尬之色。
迪伦叫了一桌子昂贵的菜，没结账。
他是真的老了，健忘。
维奥是空着手出门的，根本付不了钱，想来想去，打了个电话给柯玛。
柯玛很快就过来了，边数落维奥边付钱。
她剪短了她海藻般的金发，微内蜷的发梢衬着精致的脸，仍然一丝不苟地上了妆，找不出任何悲戚之色。
一直都知道柯玛性格坚强，但没想到会要强到这样，自从基诺去世后，柯玛就从来没在她面前落过泪，甚至还能无事人一样和她逛街聊八卦。
“你知道我今天为你付的钱，我要赚多久么！”柯玛拉上包链，谢绝掉收银员办会员卡的邀请，瞪着维奥说：我现在是无业游民，定制梦境机器的尾款还拖欠着，再被你多坑几次就要卖房子了！维奥，你还好意思笑！”
维奥嘻嘻笑着，蹭过去抱着她的手臂，感动地说：“谢谢，也只有你会在我有困难的时候马上出现了。”
“如果真要感谢，来我家帮我整理一下储物室，我都快忙死了。”柯玛瞪着漂亮的眼睛，给了她一个没好气的白眼。
如果一个人还能笑能骂，大概已经脱离了绝望。
现在柯玛过的举步维艰她也不是不知道。
基诺死后，她马上便被生物研究院辞退。其实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凭借出众的外表重回光鲜亮丽的生活。
但是现在，她连出门都很少，更别说参加联谊等社交活动了。
维奥默默握住她的手，两人走出餐厅。
两分钟后，她停下脚步，指着那个一直在柯玛身后一步之遥跟着的男人说：“柯玛，这是你的新……朋友？”
维奥把及时把“男”这个字咽回去。
没等柯玛说话，男人抬起脸，面孔完全暴露在明亮的光线中，是一张英俊的脸。
他展开笑容，显露出浅浅的酒窝，有些狡黠地朝她挤眼：“我一直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我。你也太后知后觉了点，维奥。”
“基诺！”维奥失声叫，捂住嘴，眼眶马上红了：“我没看错吧？”
柯玛点点头：“是他，你没看错。”
她震惊地看着柯玛：“基诺不是已经……”
柯玛飞快把维奥拉到一边，低声说：“嘘，他是由模拟基诺自主意识的大脑，以及仿真机械躯干组成。”
“可是，盗窃已逝之人的意志是违法的……”
“我去黑市雇佣人做的。艾亚也知道，他没有反对。”
“那他知道么？”维奥沉默了一会，说：“是别人的替代品这件事。”
现在的“基诺”，是一个被赋予他人意志的机械人，尽管可以做到与原主生前行为方式和思维逻辑一致，却终究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只是冰凉的科技产品而言。
“不想让他听到这些。”柯玛咬唇：“因为他和基诺长得一样，说话语气像，对我来说，他就是基诺，我不想他知道真相难过。”她回头朝正望着她们的“基诺”笑了笑，然后对维奥说：“以前都是他护着我，现在轮到我保护他。”
维奥也抬头看了他一眼：“外貌似乎变年轻了。”
“那是他五年前的样子，我希望回到五年前，我可以……”柯玛表情突然变得柔软，没等她说完，“基诺”走过来：“我知道女人间的悄悄话不该偷听，不过柯玛，我们该回去了。你喜欢的电视剧《女人内心深处的欲望》快要开——”
“啊！”柯玛捂脸叫了一声，拖着基诺就走：“这种剧名可以不要在大街上说出来吗！”
“剧名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你故意的是吧！”
“欲望有很多种的，比如说想成为职场女强人就很正能量。”
“基诺，我不想聊这个话题了……”柯玛撒娇说：“快点回去吧。”
柯玛还算有良心，打情骂俏中不忘回头朝维奥挥手告别。
维奥也朝她用力挥手，看着他们相互依偎着远去的背影，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慢慢离开。
第二天，维奥联系到一家媒体，公开表示要和艾亚断绝收养关系，采访一出，很快便闹得沸沸扬扬。
对于当事人这种程度的回应，大多数看好戏的人并不满意，社交网络上刷起了要求维奥滚出原京的话题。
维奥并不知道这些，她正在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烦恼。
要终止身份协议，需要双方共同签署文件，然后去身份管理局更新信息。但是她不想见到艾亚，斟酌良久后准备联系金丝想让它传达一下。
然而金丝的通讯号久拨不通，维奥跑去找阿提。
阿提面对她的问题面露讶色，说：“你不知道金丝已经死了吗？”
“什么？”维奥难以置信地追问：“金丝……死了？你没开玩笑吧。”
“死了。他……”阿提刚开了一个头，就被走过来的尼尔森抢白，大声赞扬艾亚殿下的英明神武，说查出了散播照片和谣言的罪魁祸首就是金丝，审问清楚后便让人把它拆成了零件，丢进高温熔炉中，现在大概已经成了气体。
阿提补充说：“实际上，艾亚殿下身边很多机械生物的系统都被金丝侵入篡改过，变成了供它驱使的耳目。”
“怎么会这样……”
印象中，金丝的性格一直很有趣，开朗又活泼，为什么会做这么阴暗的事？为什么要背叛她和艾亚？
想不通，找不到答案。
“维奥小姐，你要不要看看审问记录？”阿提问。
维奥沉默了片刻，摆摆手：“不用了，你直接告诉我吧，金丝背后的人是谁？”
阿提摇头说：“金丝拥有高度自由的意识，它说全是自己的主意。”
尼尔森感慨道：“金丝大人就是那种乱七八糟的狗血剧看多了，才会心灵扭曲到要撮合你和指挥官，甚至丧心病狂到拍……话没说完，被阿提一咳一瞪给噎回去了。
阿提说：“你怎么还叫那个叛徒为大人？”
尼尔森打了自己一巴掌：“呸，说习惯了。”
光影昭昭，维奥却觉得浑身发凉，她木然地转身想走，又想起什么，掏出一份文件让两人把它带给艾亚签字。
阿提接过去看了看又还给她，为难地说：“指挥官此刻正位于远空作战，一时半会回不来。”
一旁的尼尔森已经点头哈腰地结束通讯走过来，扬眉说：“我问过指挥官了，他说一个小时后舰队会经过柏坦，做十五分钟的停留，让你那时候去见他。”
面对艾亚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她坐在装修华丽却空荡寂静的殿堂内，望着守门士兵在风中翻飞的衣角出神。反复回想着迪伦昨天跟她说的话——“艾亚永远是那种国家高于个人的人，比任何人都明白有软肋的危险，二者择一的情况，不会弃民心所向不顾，所以只能放弃你。即便你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不确定因素，即便你体内有洛洛林的基因。男人的世界里，情爱的重要程度，往往比你想象中低。”
不久后，一艘巨舰遽然穿梭至空中岛上方。
岛上囚笼般的防护罩自正中缓缓劈开，容舰船进入，外面则悬停了大大小小近百艘小舰艇，乌压压一片。
艾亚从舰梯上走下来。
他穿着军装，身姿挺拔，浑身散发着上位者的威压和倨傲，隐约还透着丝硝烟的气息。
维奥仰起头，心想，这就是艾亚，真实的艾亚。
其实和初见他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那个时候想着逃离，现在也是。
她站在草坪上，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艾亚很快就走到她身边，站定：“有什么事么？”
他一直在外太空，肯定不知道她单方面宣布解除收养关系的消息。如果此时她把文件拿出来，他是会震惊，还是发怒？
然而她还是把艾亚想得太简单。
他接过文件，只是略扫了两眼，然后接过随从的笔抬头问：“需要我现在就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