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早上,无论维奥怎么解释,艾亚都用嘲讽的口吻把她贬得一无是处。
到后来，她只是垂头听着。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拉邓推门进来。
拉邓从背后抱住艾亚,然后亲昵地在他耳边说：“我做了早餐,去吃吧。”
“不了，我在政务厅吃,顺便处理些事情。”艾亚转身揽过她的腰，微笑着说：“反正我们时间还很多，有空的时候一定陪你。”
拉拉似乎很失望,目光扫过维奥时眼睛一亮,朝她招招手：“维奥你一起么？不过我们星球的口味和这里有差异,做得可能有些咸,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我去。”维奥毫不犹豫地掀被下床，找鞋子穿：“我喜欢吃咸的,就算都是盐我也吃得下。”
拉邓被她的话逗笑。
维奥跟着笑，尽管眼角还有些酸疼，但是压抑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欢快。
这可以让她忽视掉很多东西。
比如艾亚和拉邓亲密无间的站位,比如他看向拉邓时专注的眸光,再比如他对拉邓说话时温柔的语气。
维奥系好鞋带站起来时，不稳地晃了晃,一阵头晕目眩，扶着床头缓了会才好点，这么点功夫，手心已满是潮冷的汗。
抬眼朝拉邓看去,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还在兴奋地讲述她母星独特的饮食习惯。
只有艾亚一直看着自己。
她微微偏头，发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脚上，她慌乱地往下扯扯裙子。艾亚已经抬起头来，目光和她的撞上，然而他什么都没说，甚至眉宇间隐约有不耐之色，和拉邓告别后便转身走掉了。
维奥和拉邓来到餐厅，餐桌上摆放着一堆摆盘精致的食物，模样很新奇，她从来没见。
拉邓高高兴兴地为她拉开椅子，自豪地给她介绍每一碟食物的名字和吃饭，说到一半的声音戛然而止，看向维奥身后。
她顺着拉邓的视线转过头，看到艾亚出现在门口。
他已换好灰色军装，深棕色皮带束腰，显得身量瘦高，完全遮住了背后的光。瞥了维奥一眼，然后朝拉邓点点头。
拉邓走过去：“要走了吗？”
艾亚把帽子递给她：“还是陪你吃完再走吧。”说完径直走到餐桌边，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刀叉。
拉邓眉开眼笑，为他倒了一杯温水，然后在艾亚身边入座。
艾亚吃得安静，拉邓一刻也闲不住，端起瓷盘放到他面前：“多吃点这个，现在的季节这种食材很稀有。”
“嗯。”
“哦，对了，我想在里种点天星草，等春天就可以晒干了泡茶喝，我父亲最爱喝了，你也一定会喜欢的。你不是最近要去紫斑星么？给我带一点吧。”
“要什么品种的？”
“铜皮或雕杆都行。”
“好。我忘了的话出行时记得提醒我。”
拉邓点头，迟疑了一瞬，开口：“如果你去克法斯星……”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谢谢你，艾亚。”拉邓高兴地切下一块肉，喂到他嘴边：“尝尝。”
维奥抬头看他们一眼，继续低头划拉着餐盘中的菜。
一时间餐桌上只有艾亚和拉邓的交谈声和刀叉碰击声。
艾亚很快用完餐，边擦手边对维奥说：“快点吃，吃完就走。”
她赌气般吃得更慢了。
原来艾亚回来共同进餐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陪拉邓，还是为了赶她走。
以前以为艾亚只是对自己没有爱，现在连信任都没了，甚至不想她在司利德多停留一秒。
维奥慢吞吞咀嚼着，艾亚也似乎极有耐心，让用完餐的拉邓先出去，手搭在椅背上往后一靠，看着她吃。
其实这样的场景重复过无数次，曾经有段时间她老是不好好吃饭，艾亚一连换了四个私人主厨还是收效甚微，最后干脆一日三餐都盯着她，强迫她吃下很多东西。
在他敢不吃试试的眼神中，她只好拼命往嘴里塞东西吃。
那时候艾亚也是这样坐着，看她腮帮子鼓得满满的模样，嘴角弯起，心情颇好。
可是今天，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场景，他们已经形同陌路。
想到这里，口中愈发苦涩，喉咙似乎被胸腔漫上的悲伤梗住，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将食物咽下。
刚放下餐叉，艾亚就站起来，没等她开口说话，直接用操纵引力束住她。
“艾亚，你！”她快要气哭：“放开我！”
“怕你跑了。”他将她拦腰抱起。
维奥眼睛发红，大喊：“放开，我不要走！我要在司利德，哪也不去！”
艾亚触发耳内微型调控器，呼叫了一艘自航机。
等他抱着她走出餐厅时，飞机已经出仓，悬停在两人面前。
明白事情已经毫无商榷余地，艾亚铁了心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了，她声音弱下去，祈求说：“艾亚，你不要丢下我，不要送我走，好不好……”
很想跳下去往回跑，可是身子完全失去自主活动的能力，只好难舍地看着他，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庞滑落，滴在艾亚的衣襟上。
最后的最后，她还在苦苦哀求：“我喜欢你……所以不想去锡罗西身边……我不要上飞机……”
艾亚脚步一顿。
最后还是毫不留情地把她丢进机舱，然后自己也坐进去，在控制台上点下几个按钮，转头问维奥：“现在锡罗西在尼布黑，所以你是要去甘恩，还是尼布黑？”
“司利德。”
“我最后再问一遍。”
“司利德。”
“那就尼布黑。”艾亚迅速输入坐标。
“艾亚，你会后悔的！”维奥胸廓起伏得厉害，盯着他发狠话。
他居然笑了一下，站起来面朝她：“后悔什么？”
“我体内有洛洛林基因，你却要把我送到锡罗西身边，你究竟怎么想的？”
“这和你无关。”说完，艾亚跳下飞机。
“你回来！你绝对会后悔的！”
“艾亚我恨你！”
“你这个王八蛋，混蛋！”
任凭她说什么，艾亚都仿若未闻，逐渐走远，一次都没回头。
随着舱门缓缓闭合，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像是手心握不住的流沙，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维奥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溢出来。
艾亚，你不知道，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做了所有的努力，你却终究不肯向前跨一步。
她哭得更凶，胸口闷得要喘不过气来，肺腑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慢慢收拢。心跳声微弱至极，节律紊乱艰涩。
飞机临近原京边境城市的时候，维奥身上的引力束缚彻底失效。
国境线已经近在咫尺，一旦出境就再难返回了。
她站起来，脚由于太久没活动变得麻木，连滚带爬跑到驾驶室，按下急停。
飞机立刻悬停在原地，然后从顶端升起螺旋翼，缓缓降落。
快要着陆的时候，一颗流弹正好击中副翼，尽管自航机的包壁很结实，但还是被冲击力波及，偏离着陆点横斜着冲出去，直到撞上一排树才停下。
维奥被甩出去，狠狠撞上舱门。
她顾不上揉疼痛的肩膀，哆嗦着手按下开舱键，从舷梯上踉跄跑下去，摔倒在地。
一个人跑过来扶起她：“你还好吧？”
“没事。”维奥刚站定，马上被那人狠狠推了一把。
“维奥？不是那个叛徒么！居然还敢跑到原京来。”
声音很响亮，马上吸引了一大群人围过来，有平民也有士兵，有女人也有男人，有老人也有小孩，几乎都用一种轻蔑目光看向她，仿佛她是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
“这么久不露面，原来是躲这里来了。以为在边境城市就能高枕无忧了么？”
“哈哈，是不是在锡罗西那里也混不下去了，灰溜溜滚回来了。”
“你还是快去死好了，把洛洛林还给我们！”
“病恹恹一副快死掉的样子，不敢相信她居然会被选中作为洛洛林的基因容器。”
“哈哈，死了更好。这种叛徒要不是艾亚殿下还护着，早该被枪毙一万遍！”
有一个士兵对身边的战友说：“你快去报告长官，我看着她。”
维奥不理会他们的嘲讽和咒骂，转身就走，人群中一只脚伸出将她恶意绊倒，引发一阵奚落的笑。
她好不容易站起来，又被更多的力道推到在地。
刚才嘱咐报告长官的士兵连忙出声阻止，但是毫无作用，甚至连他的同伴都纷纷加入讥讽欺凌的阵营。
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越说越慷慨激昂，那架势，仿佛不亲眼看着她遭报应就不能解心头之恨。
孩子钻进她的臂下，拉着她的衣角说，瘪着嘴几乎要哭了：“妈妈，别说了，老师说不可以讲脏话的。”
“没你事，小孩子懂什么！”女人瞪了他一眼，朝维奥啐了口：“像你这种浪荡女，比臭水沟的垃圾还不如。等把你押送到司利德，看艾亚会怎么处置你！”
维奥脸半埋在尘土中，嘴里说了句什么。
“说什么呢？”女人蹲下来，抓起她散落的头发，用力往上提：“骂我什么？”
“带我去……”
“去哪？”
“带我去，去司利德。”
这回不仅是女人，围观的人都听清楚了。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有困惑，也有对维奥如此简单就屈服的不解恨，于是掀起新一轮的辱骂和各种踢打小动作。
维奥一声不吭地承受着，没有力气再做任何反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到司利德去，到司利德去就好了……直到一双鞋子出现在她眼前。
她顺着裤管看上去，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带了一群官兵过来。
她朝他笑了一下：“你是带我去司利德的人吗？”
男人左侧脸颊有个微陷的梨涡，笑起来一定很好看，她模模糊糊地想。
然他并没有笑，而是蹲下来，轻声问：“维奥，还记得我么？”
维奥有些艰难地撑起身子，男人马上扶了她一把。
周围人的气焰在一群兵的枪管下很快熄灭，悻悻走掉了。
她坐起来，男人撩开她凌乱的刘海，又拍去她脸上的灰尘，继续柔声问：“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她呆呆望了他好一会：“艾亚？”
“我不是。”
“带我去找他。”
男人皱着眉看了她好久：“……好。但是你要乖一点，我只能偷偷带你去司利德，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
他身后走来一个上尉，犹豫着说：“不能带她去。指挥官亲自向我们交代过，不能让她出现在原京土地上，民众们不知道也就算了，你……”
“后果和责任我来承担。”
上尉默然，摇摇头退了下去。
维奥握着他的手摇了摇：“基诺，谢谢你。”
基诺挑眉：“记起来了啊。”
司利德。
送冬节前夕。
街道上已经亮起五光十色的彩灯，灯火如昼，灿烂无比。
送冬节，原本只是冬春相交之际一个普通的小节日。但因为时值战争，原京民众在这个节日上寄予了无尽祈愿——严寒和黑夜终将过去，温暖和希望会重新眷顾每一个人。
市民广场。
艾亚站在他父亲的雕像前发表节日讲话，完全没有用演讲稿，却字句流畅清晰，蕴含振奋人心的力量。
人群在他的鼓舞中一次又一次沸腾，挥着帽子朝主席台致敬，欢呼声响彻天地。
节日给了他们继续生活的希望，而艾亚给了他们继续战斗的勇气。
维奥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遥遥望着聚光灯下的艾亚，只觉得这些年一直是一场梦，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该是这么远，隔着茫茫人海，隔着阶层身份，隔着千山万水。
如果不是洛洛林，她和艾亚本不会有任何牵连和羁绊。
可惜，一切都没有如果。
一个小时后，讲话结束。
人潮退去，喧闹的广场瞬间回归寂静。
维奥冲向正要离开的艾亚，可惜还没接近，就被护卫拦下，警告说：“离开。”
她挥手喊道：“艾亚！艾亚！”
可是声音很快淹没在腾起的漫天花火中，一点涟漪都没泛起。
她仍旧不愿意放弃，一遍遍地在护卫的推搡下喊着他的名字。自以为用尽全力了，在胸口的闷痛下却只能发出沙哑而轻微的声音。
艾亚都没有朝她这边看来，踏上来接应的车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