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您说笑了……”
少年仆役盯着攥在自己腕间的手，身体紧绷，显得有些紧张。
裴安直截了当道：“你端来的炙鱼是冷的。”
啥？少年仆役一时没有明白。
下意识低头盯住托盘里的炙鱼，须臾抬头，勉强笑了笑：“客人眼力真好，可能是厨役偷懒，让炙鱼在厨房里搁得略久，所以有些凉掉了。”
裴安没给他诡变的机会，言词辛辣地讽刺道：“凉掉的炙鱼，足下亦敢呈与魏卿席间？”
“这么说来，魏移在足下心里着实爱民如子，能这般放纵一个仆役制造足以让他在宾客面前丢丑的笑话。”
这话说得少年仆役神色微僵，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而且十几年前，在吴国吴王僚当政时期，也出现过一场与炙鱼有关的刺杀。”
“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裴安悠悠念诵，手指点了点托盘，转眸看向对方，“你这鱼肚子里，该不会藏的就是鱼肠剑？”
少年仆役端盘的手顿时一抖，虽然瞬间稳住，但已经是马脚尽露。
逐渐明白过来的杨峤默不作声，移动位置，与裴哥成犄角，将这个刺客夹在两人之间。
少年刺客很不甘心，他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误，还想垂死挣扎。
“即便专诸刺杀吴王僚时，也不会以滚烫的炙鱼藏剑。”
“因为当他拔剑时，剑柄会烫伤手心，极可能导致剑势失去准头。”
裴安竖起食指摆了摆。
“这是创新与模仿的根本区别。”
“当第一个人用鱼腹藏剑时，世人前所未见，因而出人预料，效果拔群。但轮到你模仿使用时，诸侯公卿已经有所防备。”
“再加上两者时机不同，当初吴王僚可没想过自己会遭遇刺杀，而在这邯郸城里魏移可是清楚明白，每时每刻都有人想要他的命。因而吴王僚是疏于防备的，而晋卿魏移却是戒备森严的。”
“而你。”裴哥终于没看星星，正身面对少年，蒙面深灰瞳眸如钩，带着点儿凉薄嘲意，“还在期待这拾人牙慧的小小伎俩能够奏效，简直天真。”
虽然不懂什么“创新”、“模仿”的，但少年刺客听出裴哥那毫不掩饰的讥讽。
顿时勃然作色，飞速抓破鱼腹，抽出一把小巧玲珑的短剑。
剑锋清光湛湛，剑身曲折婉转，凹凸不平，宛如鱼肠。
他冷笑道：“你果真是个聪明人的话，看破就不应该说破，等到大司命那里，再去卖弄你的聪明吧……噗！”
狠话没有放完，便被裴哥握住双肩，一记膝踹直顶在胃部，方位与力道之精准，令一股酸胀剧痛从胸□□发，直冲上天灵盖。
少年刺客顿时两腿一软，正面跪地，当场吐得跟个瀑布似的，简直凄惨极了。
裴哥紧了紧松掉的手套，继续冷嘲热讽。
“作为一名刺客，寡言立行是基本。早在我唤破你身份的那一刻，你就动手对我封口。”
“却为了面子，同我争执到现在。”
“真是世风日下，如今什么小猫小狗都能当刺客了么？”
刺客抹了一把脸上的污迹，气得满脸涨红，羞得无地自容。
“夸夸其谈之辈，有本事你来刺杀魏氏！”
没想到，裴哥点了点头：“行，我来就我来。”
少年刺客、杨峤，嘎？
裴哥环抱双臂，拿靴尖拨了拨还跪地上的刺客。
“起来，带我去你的同伴那里。”
少年刺客目露惊色：“你怎么知道我有同伴！”
对方眼睛瞪得溜儿圆，眼巴巴等着解释的模样着实有点儿眼熟。
让裴安不禁转头看了杨峤一眼。
杨峤：？？？
事实上，咱乔乔也正巴巴等着听解释。
不得不说，就像是每个案件中，在真相揭晓时，华生期待福尔摩斯上演单口相声的感情一样，这玩意儿贼上瘾。
“很简单。”
好吧，裴哥开场第一句就让少年刺客非常不爽。
“由于‘邯郸演武’的规则残酷性，刺杀、投毒、强攻、攻伐等手段皆被允许，阴谋诡计，手段百出，无所不用其极。若是六卿不想要喝水被毒死，更衣被砸死，必然要加倍小心。”
“作为投毒最佳地点的厨房自然是看管严密，每一个端着饭食出去的仆役，定然受到监视。”
“你若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外来者，光是接近厨房，就要过五关斩六将，更别提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掉仆役，对你这个水平的刺客而言，要求过高。”
裴哥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对于背景板里少年腮帮子咬得咯咯响的声音充耳不闻。
“所以我得到一个结论，如果这座酒寮里有你同伙，甚至整座酒寮就是你们一个窝点，这些难题便迎刃而解。”
少年刺客觉得很憋屈，感觉自己像是没穿衣服一样，什么秘密都被对方看破。
本着输人不输阵的道理，犹自叫嚣。
“不错，这酒寮里是有我的同伴。但你们就不怕到了地方，被我们联手杀死？”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这副狼狈模样没有多大说服力。
于是，补充了一句：“他们都是刺客界的大前辈，很强，很残忍的。”
裴安道：“为了安你的心。”
少年刺客：“你什么意思？”
裴安上前一步，屈膝半蹲，与人平视。
深灰瞳眸没什么情绪，眼神淡得可以，但却无端给人一种深沉、宁静，值得信赖的感觉。
“我二人初来乍到，你我间萍水相逢，突然说要替你刺杀魏移，你自然不会相信。”
“所以，我把我们的性命置于你等手中，你是否能对我们付出一二信任？”
少年刺客顿时惊呆，他从未见过这样人。
智慧卓绝，一眼看破他的伪装。
心思缜密，根据点滴线索抽丝剥茧，说出他们的准备。
又胆大包天，敢只身仗剑随他前往刺客的大本营。（是的，咱乔乔被少年完全忽略了。）
莫名的，少年竟然觉得自己被对方简单几句话，撩拨得有些心潮澎湃。
这实在……实在是……太有风格了。
简直是话本传奇里才会出现的人物！
不知道自己已被当成“话本主角”的裴哥，在人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起身凭栏而立。
那月皎白如雪，那风扫叶飞花，那人斗笠深衣一身落拓。
“且做决断，要知道此夜此月，合该是杀人的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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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寮下方，堆菜藏酒的地窖。
须发花白的老人坐在酒缸上，端着酒盏，看了一眼低眉顺眼的少年刺客，冷笑着摇了摇头。
少年顿时把头埋得更低，唯唯诺诺不敢吱声。
“哐当”，一个女人拍桌而起，她身穿红衣，浓妆艳抹，但却满身横肉，腰阔八尺。
一把拧住少年耳朵，拽到身边：“你这就把外人领来了？”
“身份暴露，任务暴露，还把同伴一起卖了。”
“可以的呀，小猪崽子，你在刺客里可真真是一枝独秀。”
少年害怕那位华发老人，因为对方是他的义父，同时也是这个刺客团伙的首领。
但他却不害怕红衣女人，毕竟按照等阶来说，他们都是义父杜衡手里的刺客。
少年他是真的被裴哥的人格魅力与一通莫名其妙的道理折服了，微恼地从红姐魔爪下挣扎出来，打算借用裴哥那些话，把红姐与义父一起说服。
没想到红姐听也不听，直接面对裴安。
“年轻人，好胆量！”
她眼神如刀，神情凌冽。
“若是寻常时候，我等不但不会见你们，还会在小鲫暴露的那一刻，一箭射穿他和你们的脑袋。”
“然则，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今夜是刺杀魏移的最佳时机，若是错纵，再找机会不知将等到猴年马月。”
“所以，我等姑且信你们一回。需要什么援手，尽管提出。”
“但若是你们能力不济，刺杀失败，或是被我们发现别有居心，另有图谋……”
说着，啪的一声，横剑桌上，声音越寒，慑人气势令杨峤头皮发麻。“我们‘天外天’可不是好说话的。”
显然，红姐虽生得膀大腰圆。
但就冷厉果决的性情而言，比被她唤作“小鲫”的少年更有刺客风范。
裴安沉吟片刻，问：“有火油么？”
坐在酒缸上的“天外天”首领杜衡，看似干瘪老朽，但反应很是敏锐。
“你想要纵火？”他慢悠悠饮尽满盏后，摇了摇头，道，“这里被魏氏征用为招贤之所后，便遭魏氏族军严加看管，一应兵刃、药物等皆不许带入此寮。”
“所以，我们只能茅厕、炉灶、墙砖等处藏一些如匕首、暗器等小件。”
“你说的火油也只一罐，是在运送粮油时，偷偷藏起，以作事后湮灭线索用。”
“你想要用它纵火烧楼？哈哈哈，简直异想天开！”
孰料，裴安非但没有失望，还平静反问：“纵火烧楼不行，那烧人呢？”
红姐扭动着粗壮的腰肢，笑得乐不可支，充满嘲讽：“魏老儿被保护得密不透风，你打算穿越魏氏豢养的族兵、剑士、客卿，走到魏移前面，将火油浇在他的身上，并点火烧死他？”
“哈哈哈，你以为自己是神仙么？”
裴哥不愧是做惯老大哥的，见惯世面，没有一丁点生气的意思。
啪，昏暗地窖里响起一道清脆响指。
“把那桶火油搬来，并准备好你们手里最好的硬弓。”
“如果你认为只有神仙能够办到，那便当我是神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