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两心(1 / 1)

松林外,谢觉脸色沉沉,像是结了寸余冰霜,直挺挺地肃立在石板铺就的小径上。

待见到熟悉的身影缓缓步出,他才松了一口气。

心知这不是打听的时机,谢觉硬生生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护着自家郎君回了府。

待回到了谢府,他犹豫再三,还是转向了书案边端坐着的清俊郎君,问出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郎君,裴侍中当真会答应与太子合作吗?他这汲汲营营地忙活半辈子,都是图什么啊。”

接过了谢觉讨好殷勤递上的茶水,谢瑜抿了一口温热,才抬眼瞥了下满脸疑惑的下属。

他细细地端详着碧色天成的杯盏,语气轻飘飘的,仿若几不可见的茶烟一般。

“你道那裴蔺是何种人?圣人,贤者,庸人,小人,亦或是仙佛?”

谢觉苦着脸,“您这不是为难我么?我哪分得清这些。”

“圣人者,无善无恶,贤者,则是善多恶少,善少恶多往往被称之为庸人,有恶无善便是小人。至于仙佛,却是有善无恶。”

价值数金的杯盏随意被搁置在茶盘中,落下的声响悦耳且清脆。

谢瑜轻抚着笔架上悬起的,一只针脚粗劣的荷包,唇角微微挑起,极为温和地问了句。

“你觉得他是何种人?”

虽然郎君解释的很详细,谢觉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这叫他怎么说。

裴侍中在朝中为官多年,官声一向不错,是少见清廉有为,若否,也不至于有许多官员追随。

若不是此回他跟着郎君,知晓这些根底,实是难以想象,那样一人,竟是花了二十余年,暗地里除掉了许多世家,甚至还跟越宁王勾结多年,一手筹划了如今的洛京之局。

他琢磨了半天,似乎和哪个都不搭边,只好反问了句。

“郎君您觉得,裴侍中是什么样的人?”

郎君眉眼温润且雅致,举止轻柔地摩挲着指尖的荷包,如同在摩挲自己最心爱之物。

“可称国士,却非是本朝的国士,而是前朝末帝的国士。譬如那为主公复仇的豫让,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死前仍厉声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豫让毁身潜伏,一心只为主公报仇之事,谢觉是知晓的,他思量着,忽而觉得哪里不太对。

“您说的,怎么跟您问的又不一样!”

谢瑜搭着眼帘,长睫覆眼,像是没了与他分说此事的兴致。

心知肚明自己又被摆了一道,谢觉敢怒不敢言,刻意重重叹了口气,撇着嘴角出去了。

书房内便只留下了若有所思的郎君一人。

裴蔺是何种人?

谢瑜其实不甚在意。

方才说的那些,不过是借着前人旧话,与谢觉随口戏言而已。

何为善,何为恶?

天下间多的是在一人眼中为善,另一人眼中至恶的行事。

雕花窗牗曳斜进的光线灼灼,越过书画屏风,被分割出明暗的界限,为那张清俊雅致的面容同时蒙上了朦胧模糊的阴影与明朗。

便是今日他不往,裴蔺也定会答允这桩合作。

原因也简单,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皆为利趋,可因利而合,亦可因利而分。

利之一字,非止于紫袍绶带,玉堂金马,锦绣珠玉。为昔日所忠君王,亦或是知己报得大仇,未必不是裴蔺所向往之利。

如此,他们便有了合作的契机。

至于裴蔺为何会改变主意,愿意与他合作,不外乎是因着越宁王生性犹疑,举棋不定,宁愿放出个什么前朝皇室的血脉做筏子,也不敢大刀阔斧地直接清算周氏一族。

想来,裴蔺原本打定的主意,便是待越宁王将周氏一族扫尽,再趁着天下大乱,除去越宁王。

只可惜……谢瑜想到了自己离去时,身后隐隐传来的呕血声。

天不肯假之以年,裴蔺身染重疾,这便是合作的契机了。

早在他得了越宁王心腹副将身亡的消息时,便发觉裴蔺似有心急之象。

而在理顺了裴蔺种种行事所求之愿后,他便笃定,此人定会答允合作。

毕竟先帝已死,背叛的世家尽数凋零,唯有越宁王才是他的心腹大患,与之相比,周氏一族剩余之人,皆可后排。

天下有一人知己,才可以不恨,所说的,便是裴蔺了。

说起来,裴蔺将仇人屠尽之日,便也该是他亲自为自己择定的死期了。

思量着足以动摇朝堂,决定万民生死之事,谢瑜的面容上却是云淡风轻,今日之事,似乎并不能让他得出几分算无遗策的欢愉来。

修长如玉的手指揉了揉眉心的细微褶迹,他甚至破天荒地觉出一分厌倦来。

心中也有些空,倒像是少了什么。

谢瑜起身,打开书架上久置的木盒,取出一新一旧的两枚红色平安符来。

抚上新符时,手指的力度缱绻轻柔,拎起旧符时,指腹便失了几分热度。

相隔了十数年,出自同一家寺院的两枚平安符并列在桌案上,任由他将视线落于其上。

在令人追查裴蔺之事时,他意外得了些旧年的蛛丝马迹。

即便所查明之事未必是真,他也已经对年少时徐夫人之事释怀,这旧符也就没了重见天日的必要。

谢瑜将年前陆菀冒雪出城,为他所求的崭新平安符仔细收好。

渐渐的,他的唇角便浮现出一抹清浅笑意。

谁能想到,去岁赏菊宴后,几逢生死,会让他得了个娇娇女郎。

那小娘子明媚且鲜活,竟是让他此生头一遭有了娶妻的念头。

谢瑜立在书架旁,抚额轻笑,有那么一刹,竟是想将洛京之事都抛诸脑后,纵马南下去寻她。

那些因着醉心权术而得来的快意,与她相比,都显出了几分苍白单薄。

昔日里他了无牵挂,对诸事厌憎,除了分些心思庇护谢府,只数年如一日地沉浮宦海,殚精竭虑消耗心力,以求从中得出些许畅意。

如今倒是多了个软肋。

有了心悦之人便是这般的好。

让他心心念念,几乎成了每每夜半梦回的执念。

放不下,也忘不了。

还不知洛京有人在念着她,陆菀这会正闷坐在席上,听那劳什子表哥跟自己的阿娘叙话。

那人对上她与阿窈时很是放肆,对着周夫人却很有几分恭敬。

表里不一,伪君子,真小人……陆菀在心里磨牙念叨。

若是他当真在意这门亲戚,早些上船时怎地不相认?

偏生在他用直勾勾的眼神打量自己、安排人监视陆家、又假装偶遇之后上门。

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真?我倒是许久不曾见表姊了,只记得她出嫁时,还拉着我的手哭诉不舍,如今,连你都及冠数年了。”

周夫人兴致正高,连陆远也含笑说上了几句。

“宜渊此次来松溪,是有生意上的事要谈,还是?”

陆菀百无聊赖地挠着施窈的手心,还给她使眼色,想寻个借口出去透气。

只可惜施窈都装作不知,只低着头喝茶,假装自己不存在。

“菀表妹,”沈池忽然叫了她一声。

陆菀头皮发麻,勉强抬起头应了声,就见他客气地冲着自己揖下身去。

“我见表妹而心喜,才会在铺子中拦住表妹,还望表妹勿要怪罪于我。”

这一番话,陆菀一个字都不信。

她打量着站起身来的沈池,见他眉眼暗藏邪戾之气,相由心生,便知此人的生性怕就是如此的。

如今当着阿耶和阿娘的面,不过是做足姿态罢了。

装样子么,谁怕谁啊。

陆菀以袖掩面,酝酿了一下,眼中就带上些闪烁泪光,连语气都哽咽了几分。

“还好如今得知是表兄。若否,我还真以为是有什么登徒子见色起意,意欲不轨。”

她扯上老神在在看戏的施窈,“便是阿窈,都被表兄今日的浪荡做派吓到了,还望表兄日后莫要作弄我们了。”

施窈轻瞥她一眼,便也装出了同款神情。

此言一出,周夫人和陆远的面色就难看了起来,一侧的陆萧当即便拧住了眉。

便再是多年不见的亲戚晚辈,也没有闺女宝贵。

沈池一双狭长的眸子却是登时就亮了几分,他背对着周夫人,目光只在如玉似雪的芙蓉面上梭回,带着几分势在必得的意味。

口中语气却是客套。

“表妹说笑了,我今日不过邀着表妹观赏沈记的印泥,可是语气太生硬,吓着表妹了?”

沈池又行了一礼,腰身更弯下去几分。

“如此,便再给表妹赔罪了。不知表妹可有什么喜欢吃的玩的,我定会寻来,给表妹赔礼。”

他性好渔色,最喜的,便是如陆菀这般有几分聪慧的美人儿,不至于如木头一般蠢笨。

遇着了,未得到时,便是几多费心。

一旦到手,便弃之敝履,若是惹恼了他,便会丢下江去,白送给江中的鱼腹。

可惜陆菀这会还不知他的本性,虽是生出些警惕,却只拿他当个有些心机的登徒子。

她磨了磨牙,只作出有些委屈惧怕的模样,果然便听见周夫人开口,让她与施窈带着阿菱回后院。

陆菀心中称意,沈池此人,当真是对她阿娘的心思一无所知。

但凡是让她委屈了的,周夫人怎会管你是谁。

更不要说是个多少年都不曾来往密切的远房亲戚了。

“我瞧着这人八成是冲着你来的。”

安置好了陆菱,施窈邀着她回了自己的房间,语气沉沉道。

陆菀一手托腮,想到了远在洛京的谢瑜,眉眼弯弯。

“他便是惦记也无用,只是难免有些碍眼。”

“那可未必,”施窈思量着,“我瞧着他眉眼狠戾,像是手上见过不少血,又姓沈,倒有可能与那位传闻中淮江上的主事之人有关。”

陆菀皱了眉,曾听说过的称呼脱口而出,“沈郎?”

“那倒不清楚。我也只是听徐凛说过,淮江行商,常有争夺撞船劫掠之事,偏又隐蔽,官府都奈何不得。不知何时,出了个沈姓郎君,倒把这般事都包揽了去,在来往行船中说一不二,倒像是淮江流水都成了他的属地一般。”

施窈随手将茶水倒入砚中,便要磨墨寄信给谢瑜,将此事告知于他。

却被陆菀按住了手。

“洛京正在胶着,稍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你且莫要拿此事扰他。”

没想到沈池很可能有些来头,她咬着唇,思索着。

“我方才听阿娘与他交谈,可见此人虽是邪佞,为人却至孝,而其母与阿娘关系亦是不差,便是仗着这门亲戚关系,他也不能明面上对我如何。”

“沈池若真是淮江主事的人,有了心思,只怕是还有不少手段等着你,我看还是与表兄说一声为妙。”

施窈很是不赞成,但研墨的手却停了。

“好阿窈,”陆菀抱着她的胳膊,软语消磨,“谢郎君如今是何情形,你知晓的比我多,如何能再让他分心?你便信我,定是有法子摆脱了这人的。”

“再说了,你的三表兄我们还不曾去拜见,身边又跟了不少谢郎君留下的人手,定不会出事的。”

见她像是乱了手脚,陆菀又好声好气地与她解释,并无一丝不耐烦。

心知这是离京时的那事,让阿窈对自己更上心了许多。

现下这般,不过是关心则乱。

被劝说着,施窈思量了片刻,渐渐松开了眉心,又笑着挥开了她。

“去去,你这般抱着,我如何给三表兄写拜帖。”

她这般说,便是答应了,陆菀松了一口气。

平心而论,她又如何不知晓沈池来势汹汹,只是自己这会帮不上谢瑜什么,不给他添乱便是好的。

幸好两家还有些亲戚情分,沈池又至孝,明面上定是不敢做些什么。

想明白了自己此时应是无碍,陆菀扯了扯唇角,觉得自己这回南下,倒是比待在洛京都更不安全。

当真是天意弄人。

*

庭院里弥漫着茉莉香气,那是下人们新添置的盆栽。

今日陆菀起得早些,并未打算出门,只穿了身家常的藕粉衫裙在庭院中走动。

墙沿边摆了几盆绿叶白花的茉莉,叶上花心还沾着露水,香气馥郁沁人心脾。

她小心地摘了几朵,夹到了在看的话本里,寻思着回头讲给谢瑜听,让他也在庭院里种些茉莉。

去了谢府许多回,谢瑜的书房院落她都摸熟了,种了什么没种什么,她也都记得清楚。

总之,茉莉是没有的。

沿着回廊假山,种些茉莉多好,等花开时,她还能窖出些茉莉香片。

他定是没有喝过这种茶的。

说起来又有多久没见谢瑜来着……她掰着细白的手指,有些出神。

身后的阿妙见状,心知自家小娘子是在想着那位远在洛京的郎君,便偷偷地露出个笑模样,并没有出声。

她转身打算给娘子斟杯温茶来,却骤然发现,屋内的桌边多了什么。

“娘子……这不是我们的物件!”

阿妙急急出门,捧着个朱漆攒心盒,走到了陆菀面前。

“内中是什么?”

陆菀侧脸打量着,就看见阿妙揭开盒盖,露出了码放的整整齐齐的蜜饯。

她素日里喜欢的几样,如蜜煎樱桃等,都在其中。

拨弄了几下,却见盒上没有任何印记留言,想来应当不是谢瑜安排人送来的惊喜。

陆菀的脸色沉了下来,她轻声交待着,让阿妙把这些都丢掉。

回头便将此事告知了施窈。

“难不成那沈池手下也有些功夫在身的人?”

施窈忧心忡忡,“我便说了,该将此事告知表兄,让他再安排些人来。”

“急什么,”陆菀抿了口茶,“我倒觉得,这其中有蹊跷。”

“你若是急了,便中了计了。”

瞧着她这般胸有成竹,施窈挑了挑眉,神色静了下来。

“阿菀有何高见?”

陆菀不慌不忙,“谢郎君能留给我们的人,定是精挑细选过的,他们并未察觉什么,定是因着没有人入内。”

“想必是姓沈的使了个障眼法,好恫吓你我,顺便显摆一下自己。”

没有人入内的话——施窈觉得自己隐约猜到了几分。

“那你打算如何?”

陆菀意味不明地笑着,满眼狡黠。

“说起来,我倒要感谢这位沈表兄了。”

不过,此时明显还有另外一事让她挂心些。

她来之前,便将夹干的茉莉花仔细地收到了盒中,这会儿又将小盒递给了施窈。

女郎的颊上晕染了些桃-色,“你能将此物,送回洛京吗?”

作者有话要说:  善恶一说,借鉴于张潮所著《幽梦影》,豫让之事,出自刺客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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