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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 97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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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朝,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怒气冲冲走去武英殿。摄政王腿长脚程快,柳随堂领着宫侍在后面追。皇帝挺高兴,感觉六叔真厉害,把人都甩那么远,扒着摄政王肩膀往后看内侍宫女们小跑,觉得过瘾,咯咯直乐。

柳随堂跟在摄政王身后小心翼翼:“殿下,曾芝龙的确是无状,让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劾他殿前失仪发去有司问罪,您别动气……”

摄政王一下站定,柳随堂欠缺跟着摄政王跑的经验,差点撞殿下身上,吓得弯腰:“殿下恕罪!”

摄政王冷笑:“论殿前失仪,轮不到他。你去六部值房调出所有当年萨尔浒的案牍,尤其是兵部的架阁库,调兵运粮诏令留存的底簿以及相应时间点的邸报全调进武英殿!把照磨管勾都叫来在武英殿候着,我有话要问!”

柳随堂一愣,萨尔浒的底簿老档那可多了,对上摄政王巍然的眼神,柳随堂心里一颤:“奴婢这就去办。”

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走进武英殿,内侍们呼啦啦搬上方桌铺上辽东與地图,皇帝陛下一眼看见“萨尔浒”三个字。实在是很小的字体,很小的地方,在地图上,就一个点。

当年的大晏,折了五万精锐进去。

“还有马。”皇帝陛下说。

摄政王抽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是的,陛下说得对。陛下知道损失多少匹战马吗?”

“爹爹以前经常说。十年前,三百将领五万精锐,皆是大晏大好男儿。还有三万战马重炮火铳无计。沈阳卫辽阳卫相继失陷。”

自那之后,大晏对辽东再无掌控之力。

“陛下,就算都不提,耻辱还是耻辱。大晏的精锐被女真重创,我已经不敢想千百年后史书如何评论。然而知耻而后勇,辨症而医伤,是时候用金石治腐溃了。”

帝王黄册库在文华殿文渊阁后面,锦衣卫指挥使司谦接到摄政王令,愣了半晌。

黄册库,他都没进过。黄册库的钥匙只有一把,历代锦衣卫指挥使贴身保管。他前任的指挥使被清算,死之前还珍而重之地先把钥匙给他,叮嘱万万不能丢。王都事温和地看他:“司指挥?”

司谦清清嗓子:“帝王黄册,非持御制不可翻阅。既然摄政王有令,请王都事一人进去,不可有随行,不可有夹带,不可有抄录。王都事上前一步,得罪。”

司谦例行公事把王修从上到下拍一遍,防止王修带火石笔墨进去。王修伸着胳膊等司谦检查完毕,司谦打开黄册库:“黄册库内决不可燃烛,天黑之前请王都事务必出来。”

王修点头:“多谢司指挥。”

王修进黄册库,映目一排排架阁,架阁中整齐码着底簿案牍鱼鳞册,按照年号列得整整齐齐。这些架阁,就是曾经手握乾坤的天子们的一生了。

王修问李奉恕要翻黄册库,李奉恕也就答应了。当时王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现下一脚迈进黄册库,突然心里恍惚抖瑟一下。他遽然明白了司谦刚刚那个震惊的表情。他可能是第一个进入皇家最深最深的秘密的外人,李奉恕向他打开了煌煌大晏三百年的机要,李氏皇族于王修,再无保留。

王修默默鞠了个躬。

列祖列宗保佑大晏,保佑老李。

他轻轻走动,生怕惊了栖息在陈旧老档中的帝王之灵。走到成庙的架阁前,所有不可示人的秘密,都在这里。王修的手指慢慢地划。成庙尚未登基时,那是在景庙延昌三年——

西宁卫,乌力吉,长子,伊特格勒,汉名崇信,年十一,入京。

柳随堂亲自跑出宫去六部值房调一应底簿,丈高的老档人力无法,用大马车拉进宫。兵部照磨与管勾正在收拾被王都事翻过的老档,柳随堂跺脚:“别管这个了,赶紧进宫候着!”

兵部的照磨和管勾说白了就是管档案文牍的不入流小吏,这辈子没想过还能进宫“候着”。有个姓林的管勾一下子坐地上:“中官别吓卑职,卑职并没有犯事!”

柳随堂没心情跟他打岔:“希望你们平时抄录整理文牒都用了心,殿下要问你们萨尔浒,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御前奏对不是儿戏,殿下问什么,你们就老老实实答什么!”

林管勾一听“萨尔浒”,恨不得不上昏倒,一听“御前奏对”又吓清醒,泪流满面:“求祖宗保佑。”

柳随堂不太清楚宫外面把摄政王都传成什么了,就差没说这位爷爱好生吃人了。柳随堂赶去骂搬老档的小吏:“都是死人!麻利的!”

大马车轰隆隆往紫禁城赶,直奔武英殿,在武英殿下面卸下老档,当值的金吾卫们负责把案牍往殿内搬。方桌没意义,摆不下,摄政王就在正殿中央把档案打开,一样一样按照日期摆。同一天的朝廷的廷议记录,兵部下达的运兵方针,萨尔浒的作战回报,女真人的应对。

摄政王跪着一张一张看,一张一张摆,小皇帝坐在官帽椅上晃着小脚吃点心。

“六叔,你在用金石治腐溃吗?”

“不,我是在辨症问脉。”

兵部下达的运兵方针登上邸报,送去萨尔浒,跑死马的速度最快四天。女真人却早就知道兵部下一步要做什么,反应相当迅速,几乎称得上“用兵如神”。

有内鬼。摄政王再不通兵事,也看明白了,大晏内部有间谍。所有计划登上邸报,女真人就知道了。

小皇帝看不懂摄政王为什么冷汗滚滚,他不懂自己的帝国已经岌岌可危。曾芝龙的话反复在李奉恕耳边轰鸣,福建军官能看邸报,西北军官能看邸报,天下谁不能看邸报!

李奉恕气得擂地板。金砖被他一锤,闷闷一响。

“殿下得出什么结论?”曾芝龙站在武英殿门外,轻轻一笑。

摄政王站在武英殿明间中,四周都是无尽的陈旧的纸张,无情地讥讽着动作缓慢吃力运转着的老大帝国。

一阵穿堂长风从曾芝龙背后扑进武英殿,纸张漫天飞舞,铺天盖地十年前死国事死战阵的将士的血腥。曾芝龙天生一副多情的笑模样,透过一张张记载陈旧血泪的老档对着李奉恕笑。风不息,曾芝龙穿过翻飞的纸张,慢慢走向李奉恕。

“殿下还想不想听海盗的事情?听听海盗之间的拼杀,海上的绺子互相吞噬,毫无情面可讲。叛徒可用,间谍可用。真投降也好,诈降也罢,强攻也行,智取也可,兵者诡道,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海盗头子手底下的海盗卒子,听话。”

曾芝龙很认真地看李奉恕:“殿下,把不听话的换掉,用听话的,不就行了?”

李奉恕低头看他:“你……”

风止,纸页哗啦哗啦落一地,仿佛一场大雪。

“殿下,太|祖太宗建立内阁,不是为了跟他们分朝廷的。当初的内阁,可是‘不得专|制,不得关白’啊。”

小皇帝看曾森跟在曾芝龙后面也来了,非常愉快地冲曾森摇摇手,曾森贴边儿溜进武英殿暖阁,小皇帝分他一半点心。

曾芝龙明显看见李奉恕的眸子缩了一下。

“你……无法无天。

曾芝龙又笑一声:“殿下,没人告诉你,‘摄政’的意思是摄行朝纲,总领政事么。”

李奉恕对曾芝龙刮目相看,曾芝龙不是胆子大,他根本就是目空一切,所以他不害怕。

“你敢把你在海上抢地盘吞绺子的经验搬进紫禁城,就这么不怕死?”

曾芝龙笑得前仰后合:“殿下,我要怕死,早就在海上喂鲨鱼了。‘十八芝’船主就是我,‘福建海防游击’还是我。我有胆上京,就是想问问殿下,你要怎么办?杀了十八芝的头子,还是,启用海防游击?”

曾芝龙逼近,李奉恕蹙眉,一抬眼看到王修站在武英殿槅扇外。王修声音不高,但清圆坚亮:“用曾官人的话说,要问曾官人,你听不听话?”

曾芝龙回头看他,王修微笑:“曾官人话糙理不糙,所以先问你,你足够听话吗?海防游击听话吗?十八芝听话吗?”

曾芝龙盯着王修,目光烁烁,浅浅歪头,笑得起杀机:“这句话王都事终于问出来了,是不是?”

王修抬脚迈进武英殿正堂明间,一脚踩在不知道什么战报上:“十年之前的事,当然是耻辱,不过也提醒我们,切勿重蹈覆辙。无论是萨尔浒,还是东南倭变。”

曾芝龙看李奉恕:“殿下信任我么?王直一死,海盗横生,神庙沿海十年不可收拾。曾芝龙一死更不可惜,十八芝重归四分五裂,不过又是流寇海盗。”

李奉恕表情淡淡:“我信任海防游击,我信任帝国的海防水师。”

曾芝龙一仰下巴:“如此,我自然就是海防游击,我率领的自然就是海防水师。”他眼波转到王修身上,又转回来,“卑职想跟摄政王殿下讨一句话,烦请殿下写在我的手上。”

李奉恕长长一叹:“你想要什么话?”

曾芝龙伸出左手:“写在左手心上,左手离心最近。请殿下写上:‘不负天子,不负君子’。卑职,就要这句话。”

李奉恕平静看曾芝龙,曾芝龙惑人却澄澈的眼睛无畏地迎着他。摄政王拔脚走进暖阁,皇帝陛下正和曾森一起坐在官帽椅上嬉闹,一看摄政王凝重进来,吓得一愣。摄政王从来不管殿下仪态问题,他搦起毛笔,蘸足墨汁,在曾芝龙的手掌中写下如劈如凿八个字:

不负天子

不负君子

曾芝龙摊着手,手心还有毛笔掠过潮湿的微痒。他转身对王修笑:“现在回答王都事,我曾芝龙,效忠帝国,效忠陛下,效忠摄政王殿下。我,足够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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