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 69 章(1 / 1)

过了月余,时值除夕,公主府张灯挂彩,大街整面列着全套的亲王仪仗执事乐器,热闹洋溢。侍卫仆婢堆放得满街的爆竹烟火,红纸纷飞,更有借机上门来套近乎的各处家人,门前络绎不绝,人声鼎沸,倒衬得往昔煊赫的荣宁两府寒酸了似的。

府内上上下下忙得乱麻一般,正堂内摆了天地纸马香供,沿路各处放了大明角灯,树上草丛皆用彩绸扎满。两边游廊罩上透亮暖棚,各色宫灯或绢或纱,或羊角或玻璃一应俱全,上绘芙蓉海棠、荷花鸟虫,均仿的唐宋名家,配色淡雅,虽繁多却不俗艳。

因是头一自己过年,藿香带着兰香并雪雁忙得团团乱转,各处都不放心要亲自盯着。

反倒楚旻和黛玉忙里偷闲,碰巧前一日夜里下了好大的雪,楚旻索性不许人扫去,这个院子连妆饰彩绸都不许用,乐得赏雪。

两人只叫婆子把正房窗格门户俱拿了下来,在厅内摆一张紫檀透雕螭龙护屏高足大榻,榻前门后放着烧着红罗炭的偌大火盆,里头焚着百合草、松柏香。榻两头各摆着一个轻巧螺钿填漆小几,几上放着墩在紫铜小炭炉上的茶盄、旧窑茶碗、漱盂之类。

榻中央也放一桌,上头摆着黛玉近日新兴头的小盆景,布景都是她亲手所置,小小的一块假山石,上头养了翠绿的青苔,间或点缀着花房送来的新鲜花卉。又有两个透雕嵌大红纱透绣草字苏学士词的洋漆描金茶盘,里头两个八格攒盒,放着两人素习爱吃之物。

榻上摆了两套银红金钱蟒靠背靠枕,又有两条锦褥,楚旻和黛玉就歪在上头,各抱着一个小小的铜手炉,又传了一班小戏子来便安在两边游廊内,也不见人,就排了笙管笛箫,细细吹奏,却伴着细乐吃茶赏雪。

“这才是消遣了,前阵子忙得我脚不沾地,又挂念大姐姐,竟是没闲下来一日。”楚旻剥了个橘子,顺手把皮扔到火盆内,一股淡淡的橘香飘了出来,她转头笑道,“头一年没往常热闹,也没那些戏文。”

黛玉缩在毛茸茸的紫貂围氅内,暖和惬意得眼都眯了起来,听见楚旻如此说,也笑道:“我竟觉着这样极好,本也就不耐烦那些热闹戏文,看了觉着心烦得很——嗳,说起来大姐姐这时候应当到了海州了罢?”

楚旻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也差不多,他们也走了有十几天了,便是冬日路滑,大哥带的都是精壮侍卫,却是该到了。”她叹了口气,“今年不能在父王母妃膝下尽孝,幸而还有大姐姐去,或能叫他们欣慰些。”

黛玉点了点头,又翻了个身,扒着桌子凑向楚旻,小声道:“姐姐,大哥真的不参加春闱啦?”

楚旻拨弄着茶盘上的璎珞,心不在焉道:“大哥从来不说假的,既然说了不考,那就是真不考了。”

黛玉小心地看了楚旻一眼,声音放得更低了,“姐姐,你说大姐姐和大哥……是不是那个?”

“那个是哪个?”楚旻也抬头看她。

黛玉有些急了,拍着小桌子,“嗳呀,那个、就是那个呀!他们到底……嗳!我说不出来!”

楚旻面无表情地盯着黛玉,看得黛玉心头发虚,慌慌张张地拿手挡住了脸,“姐姐,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楚旻扑哧一乐,想了想未忍住,更大笑起来,“玉儿这模样着实可乐!”

黛玉被她笑得急了,抬手打了过去,“嗳呀!”

楚旻笑了半日才停下来,端着茶碗抿了一口,自己感慨道:“我竟是个瞎子,这么多年都未看出来大哥对大姐姐的心思。”

她想了想,又道:“怕不是父王和母妃都被瞒在鼓里。怪道当年大姐姐一出嫁,大哥就往外头求学去了,过了两三年才定下来。他及冠年岁,提亲的人家能把王府的门槛儿都踏破了,母妃相看了好几家,偏他就是不肯应。”

黛玉听了,便道:“那如今却也不算很错过,等水溶的事情了了,还能有件喜事。”

“怕是不好弄。”楚旻摇了摇头,“如今虽析产别居,可名义上还是夫妻。大姐姐总不好再跟大哥成亲——不成,还是得想个法子把水溶按死了。”

黛玉也道:“我听见说前两日进宫大祭,水溶被太上皇申饬了一顿,说是祭祀时不敬先祖,躲懒不跪。”

楚旻嗤笑一声,“他那个性子,最会表面功夫的,还能不跪?太上皇不过是找个由头发作罢了。如今已经被勒令闭门思过,王爵也没了,降成了三等公——真是个笑话。”

“那这样郑氏和周氏呢?”黛玉想起她们两个来,便问了一句,皱眉道,“这样作恶的人,也很不该留着。”

楚旻捡了块应景的如意糕丢进口内,嚼了嚼咽了道:“不过是两个侍妾而已,处置了在名册上抹去就是,谁也惊动不了。郑氏被送去了咱们家中在南平的一个寺庙剃发出家,离京千里之遥,有人在那里守着,只叫她日日念经赎罪;周氏赐了自尽,已经去了——大过年的,不说这些,扫兴。”

黛玉也觉着如此,忙笑道:“那换点别的说。前两日,宫里来人说年后在各地遴选的公主郡主伴读都进京待选了?怕不是过了年姐姐也要进宫念书去,这样清闲日子可少有了。”

楚旻笑道:“哪儿这么容易,太上皇那里倦怠这件儿呢,是皇上一心想成罢了。”

“是么,既这样,我那日去荣府还听见说二舅母那里薛家姨妈和一个姑娘来了,只是我去的时候不巧,没见着他们。”黛玉笑道,“说起来荣府,他们省亲别墅建成了,那日还说叫我来问问姐姐有没有空,好过去瞧瞧。”

“省亲是定了元宵罢?”楚旻想了想日子,确定这个并没有变,还是在原著中提到的元宵。

黛玉也点了头,“是说元宵的。他们怕是年都过不好,还忙着预备省亲呢。前儿我过去,老太太还问我到时候能不能也过去,说元妃娘娘听见我来了,十分想见。我总不好当面推辞,只说不好叫姐姐自己过元宵的,才来了。”

她蹙着眉,撇嘴道:“从来贾家姑表姊妹也是不少,我母亲那一辈儿算上她也有四个姊妹呢,虽其他人都去了,可留下儿女却好多,总得有七八个的,也不曾听见叫他们来。本未见过之人,说甚么想见得很呢。”

“也不知打什么主意,或者又想从我身上跟姐姐你套套近乎,奇怪得紧。”黛玉呷了一口茶,把手炉放在一旁,“不热了——我就不大想去。”

楚旻笑了,“你看得也太清楚,不愿去就不去罢了。”

黛玉笑着拱了拱手,“还烦姐姐跟我过这个年了。”

两人都笑了起来,正尽兴时候,就见院内兰香咋咋呼呼地踩着雪跑了过来,气得楚旻直喊,“混账丫头,糟践了景色!”

兰香掀了帘子钻进来,搓了搓手,福身笑道:“奴婢们在外头忙得脚不沾地,两位主子却过来躲清闲了。”

黛玉张望了外头几眼,笑道:“兰香这几脚踩得也好,是另一番景致。”

楚旻没好气地道:“你就替她们说话——这会子过来做什么呢。”

兰香在火盆上烤了冰凉的手,身上暖了方敢过来给楚旻和黛玉的手炉添了炭,又笑道:“我的主子,这可是过年,外头多少人眼巴巴儿等着您过去好行礼问安呢。您倒好,跟林姑娘在这里听乐赏雪来了——藿香已都预备好了,外头正堂备下了合欢宴,炉子烧得暖融融的,就等着您两位了!”

楚旻和黛玉都笑了起来,黛玉笑道:“兰香很有几分藿香当年的样子了。”楚旻笑着摇了摇头,“都是我纵得她们。”

兰香叫了小丫鬟们进内,扶着两人从榻上起身,换了衣裳,又披了氅衣,打着伞慢慢往正堂去了。

至正堂上,外头等候多时的男女仆妇并公主府内执事官等都过来一起一起地行了礼,楚旻和黛玉受礼,又散了压岁钱、荷包、金银锞子等物,他们方依序缓缓归位。

外头搭了戏台,从外头请的昆腔班子,班主上来请了戏,楚旻和黛玉各点了两出,都是戏文雅致的,也不拘着是不是年下热闹戏,另叫他们选了拿手的唱来。

山门已过,角儿登了台,廊下小子们忙把两沿数十杆漆干倒垂荷叶灯挪在席前,那荷叶是活动的,如今外头唱戏,俱把那錾珐琅的活信儿扭转过来,灯影儿齐齐逼向外头,照得戏台上格外真切。

楚旻看着底下年岁还小的丫鬟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去看,忍不住笑道:“这里总共也没几个人,你们这样看的我都累了——都去前头看罢,只不许吵闹。”

小丫鬟们都欢呼一声,忙上来行了礼,各叫各处的妈妈们带着去前头看戏了。

楚旻和黛玉坐在上席,两人不拘俗礼,仍是共坐一榻,或是喝茶或是吃果子,偶然谁听见了上头一句值得品评的戏文,便忙拉了对方念着听,觉着唱得好也给台上打赏了几簸箩的铜钱。

如此乐了一夜,至次日初一,两人至睡至日上三竿方起。

楚旻睡得朦朦胧胧的,起来洗了脸才清醒些,漱了口又叫人摆上早膳来,黛玉正从隔壁过来,两人互相取笑一番偷懒,便在桌前坐了。

藿香从外头进内,见楚旻坐在桌前,迟疑了会子,方过来道:“公主,也是奇了。我适才过去清点各家送的礼,却发现二皇子的那份格外厚重,怕不是送错了罢?”

楚旻乐了,“你这是傻话了,是头一办差不成。从来送礼都是各处对了三四,仔细斟酌的,哪儿能送岔了呢——真送岔了,帖子上头的名姓总不能还出了错罢?”

藿香犹豫道:“理儿是这个理儿,奴婢也晓得。可是您瞧这其他几位皇子送来的礼,虽厚了些,可也说的过去。唯有二皇子的,实在太过贵重——您瞧这个,象牙透花螭龙人物六十层玲珑套球——殿下,六十层!”

此言一出,楚旻和黛玉也都吃了一惊。

黛玉惊道:“六十层?这怕是我听过最多层数的鬼工球了!寻常鬼工球,能有二十余层便是不易,这六十层,怕不是要几代人雕上数十年才成!”

鬼工球,也叫同心球、玲珑球的,是在木头、玉石或者象牙内一层层雕刻而成的镂空圆球。自前朝奢靡之时兴起,到了本朝,先祖曾明令禁止过如此虚耗人力之事,到了太上皇晚年,奢靡之风又起,这鬼工球便悄然复兴起来。

前朝先帝曾有一十三层的鬼工球,爱若珍宝,常拿在手中把玩炫耀,到了本朝,技艺有所精进,可寻常听见二十五层、二十八层便是极限了,都是要放在各家珍宝阁中好生珍藏的,如今钟渊却只是个年礼,就送了个六十层的鬼工球,简直闻所未闻!

楚旻忙叫藿香拿了礼单过来看,一行行看下去,她也是惊了,喃喃道:“钟渊怎么送这么重的礼?别是真送错了罢?”

“他是不是把万寿节的礼错送到咱家来了?”

黛玉忍不住要笑,“姐姐才说嘴就打了嘴!适才还跟藿香说不能是送错了呢,这会子自己又说起来了。”

楚旻把礼单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奇道:“真是不怨藿香这么说了。送个年礼,难道钟渊掏空了家底儿不成。”

黛玉略略犹豫了会子,方低声道:“姐姐,我有句话要说——你可还记得年前我跟你说的有件奇事?”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荷叶灯那里用了原著中的描写

2、鬼工球,真的是鬼斧天工!在清朝乾隆时期兴盛起来的,不过雍正曾经下令禁止过,可惜后来奢靡之风太甚,乾隆时期又复兴起来了。乾隆时期记载中最多的一个鬼工球有六十层,不过也只有那一个,而且没有实物流传下来。可惜技艺渐渐没落,清朝后期,玉制鬼工球雕刻失传了,到上个世纪六十年到才复兴了回来,九十年代有工匠能雕十二层的鬼工球。

不过比起当年乾隆时期动辄二三十层的还是相差很大。

当年嘉庆皇帝特别喜欢这个,他有一个鬼工球,十三层,现在收藏在故宫,这是国宝。现在台北故宫现在收藏有一个十七层的鬼工球,名叫“象牙透雕人物套球”,有十七层,用了三代宫廷雕刻师。这个鬼工球直径只有十二厘米,但是十七层每层都能转动,每层都是独立的,而且是完整雕刻,没有用过胶水。

说起这个,还有个小插曲,1915年在美国旧金山举办的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中国的工匠广州牙雕大师翁昭,带着他毕生心血,一个24层的鬼工象牙球参展,但是当时日本也带着一个鬼工球参展了,而且两个象牙球差不多大、雕刻技艺都极其精湛的同时,日本的象牙球有30层,足足多了六层!

本来大家以为金奖非日本莫属,但是翁昭大师却看出日本象牙球有问题,中国代表要求把两个象牙球都放到沸水中泡煮,结果,众目睽睽之下,日本的30层象牙球四分五裂,中国的完好无损!

原来日本的象牙球实际上是用胶水粘起来的,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球体。而中国的象牙球则是真正的鬼工球,用一整块象牙,由外向内一层层雕刻。

结果毋庸置疑,翁昭大师的鬼工球夺得了特等金质奖章,日本的假鬼工球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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