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探花郎(七)(1 / 1)

我并不意外他能认出来,阿飞虽然聪明,但总归来说太单纯,李寻欢就不同了。我随意问道:“说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寻欢苦笑道:“说穿了不值一提。”

我道:“王怜花扮女人可是惟妙惟肖,比真女人还女人,你觉得我哪点不像了?”

李寻欢沉吟道:“真要我说?”

我点点头,李寻欢叹道:“因为眼睛。”

眼睛?

李寻欢道:“我见过太多人的眼睛,男人的眼睛,女人的眼睛,看多了,自然就能分辨出它们的不同,年龄,性格,甚至是善恶……”

他看着我,轻声道:“在兴云庄,我从见你的第一面就知道,我见到的是一位绝代佳人,而绝非男人。”

我笑道:“绝代佳人?林仙儿岂不也是绝代佳人?”

李寻欢道:“不,她和你绝对不同。”

我抬眼看着他,李寻欢低低道:“她和你的区别……像我这种风流浪子,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想把酒杯甩他脸上。

见我骤然冷脸,李寻欢长长一揖:“在下冒犯了。”

我可惜地放开杯子,李寻欢喝完三杯酒,眼睛又在酒壶上瞟,见我神色毫无松动,他叹道:“也许我本就不该多嘴的,多嘴的男人并不讨人喜欢。”

我点头,我是不怎么喜欢李寻欢,但他总比他徒弟像样多了。

知道我不是王怜花,李寻欢的表情却很放松,他道:“您应该知道,在下是一个抑制不住自己好奇心的人。”

他对我的称呼又从“你”变成了“您”。

我道:“你想问什么?”

李寻欢微笑着,笑意如春风细雨,使人觉得舒服,远不是叶开那种自得自傲的笑容。他道:“您究竟几岁?也好让在下知晓,到底是该尊称一声前辈,还是该礼称一位姑娘。”

我道:“你不是会用眼睛看年龄么?”

李寻欢又叹道:“我看不出来,但我想……应该不会很大。”

我看了他一眼,无奈道:“错了,我活很久了,你简直不能想象我活了多久。”

李寻欢脸上写着“我不信”三个字。

我低着眼睛,一杯酒下去:“随便你信不信,我在这里呆不了几天了。若我走了,你多看顾着阿飞。”

我并不想在这里多留,就算这个世界往后几年就可能会有路小佳,也再没必要留连了。

我并不是一定要个人来和我在一起的,一世世走来,我已有足够的资本来掌控自己的命运,孤独这种东西我也不再害怕。

李寻欢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也闻弦歌而知雅意,见我不说,他也再不问我身份。

若不是想到他对林诗音事情的一堆操作,我多少也想和他交个朋友。

我已经想好该怎么散功逆行,往回走时,忽见一身白衣的少年正在梅树下练剑,剑气激昂,扬起残雪纷落。

见到我,他停下来,笑道:“舅舅。”

我走到他面前,阿飞头发上沾了雪,自己也不知掸落,顷刻雪融,黑发衬出他眼中还留着的天真。

我一时间想告诉他真相,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我道:“有没有人骗过你?”

阿飞点点头:“有。”

我道:“那你恨不恨他?”

阿飞摇头:“不恨,被骗了是我自己笨。”

我叹道:“有时候人被骗,不是因为他笨的。”

阿飞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懂我话里的意思。

我揉揉他脑袋:“你以后会懂的。练剑的时候,记得小心些。”

阿飞点点头,含着笑“嗯”了一声。

我转身离开他,走进兴云庄的梅林深处,静坐下来运功,调起所有内力逆行。

我只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很轻,几乎是转瞬之间,我已进入到黑暗里,玄冰那种寒气一下子入了骨。

我能感觉到一种力量在把我往回拉,伸手去碰触时,是带着铁锈味的坚硬石壁。

我回来了。

我试着去打碎那石壁,但它坚固非常。我听到从它后面隐隐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纷扰不断。

我终于想起来我前世为什么会走火入魔了。

或许就是因为这些声音,在不断地试图将我拉进别人的身体里。

这一次,它渐渐地离我远去,直到彻底静寂下来。

我终于成功了。

我慢慢睁开眼睛,从冰里出来。一路回到宫中,院中梅花已谢,绿意盎然,石桌上摆着不知从哪儿摘来的果子,像是刚刚洗过的。

果然我一抬眼,已看到红玉站在不远处,惊喜道:“师父,你醒了?”

我应该已沉睡了好几年,她现在已经不是当日稚气未脱的小姑娘,明显长大了许多,姣好的眉目中英气愈浓。

我轻轻点头,坐在石桌前,红玉朝我行了一礼,而后坐在我身边。

我道:“你还没有下山?武功练得怎么样了?”

红玉笑道:“弟子功夫还好,两年前就已下山了,这次是有事回来,想求师父。”

这倒少见,我道:“说吧,什么事情?”

红玉敛了笑容,轻声道:“师父知道,弟子虽是女儿身,却一直想参军报国。”

她将她下山之后经历的事情一一道来,由于我之前就叮嘱过她,不让她当宋廷的官,红玉就在幽燕一带起了一支义军,两年来竟也壮大,驻守妫州,与幽州的萧氏父子遥相呼应。

但幽云十六州多年来沦落敌手,红玉不比萧王有几十年的根基,她麾下的义军人少,大多是些流亡无家,缺衣少食的普通百姓,论战斗力,总体来说还是不如金兵,她想向我请命,将我传她的吴钩剑法遍传义军上下,人人修习。

“就这样?”我道。

红玉低头道:“弟子知道师门隐世,不敢私自将武功外传。”

我道:“我既然教给了你,你想教给谁也都随你,何况是这种有利于天下的好事。你师父我岂是那种掖着藏着,只顾私利之人?”

红玉愣住了,我笑道:“只有吴钩剑法够什么?你去宫中密室,那有你无崖师叔曾经搜集的一些秘籍,我记得有几门枪法,几门刀法,适合战场拼杀所用,全都拿了去吧。”

红玉眼睛都红了,颤声拉着我的手道:“师父……”

我叹道:“有你这样的弟子,我也可足慰平生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红玉点点头,起身去密室了。我望着空荡荡的宫室,如今我已不用操心自己再被拉去什么别的世界了,从今以后,我就真正是这个时代的人了。

而我还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我问红玉天下形势,红玉摆出一张她随身带着的地图,辽国已灭,远遁西北,西夏势弱,金国兵威渐壮,威胁着中原腹地的宋廷。

红玉的目标,往近了说是守住妫州,保一方百姓平安,往远了说,自然是驱逐鞑虏,收复河山。

但我了解接下来的历史,宋廷非但没有驱逐鞑虏,反而被鞑虏驱逐着一路南窜。

山河倾覆,神州陆沉。

红玉有任在身,不能多留,第二天一早就向我辞别。我在宫中静坐了一夜,也关闭宫门,下山去了。

我易了容,往东一路走去。这次没有匆匆赶路,而是多番停留。我昔日曾在灵州一带一路行医,这次也照旧而行。那时这些地方还有些繁华景象,现在已经处处凋敝荒凉,目之所及,全是战祸迁延的惨状。

我到幽州时已是三个月之后,刚刚听闻这里经过一场恶战。金兵虽退,但萧王力拒金兵大将,旧伤复发,城中人心惶惶。

我正在一处草棚下替几个抱孩子的妇人诊治,便见长街前方有一队兵士匆匆而来,领头的是个青年将军,看到我,眼前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

“您就是最近来这里的神医?”青年喜道,他忙不迭向我行了一礼:“您能不能随我去一趟萧府?”

我看着他,还没等我回话,那几个妇人就道:“大夫您赶紧去吧,我们不要紧,萧大王可不能出事情。”

青年满脸感激,行大礼道:“多谢几位大嫂。”

我已经猜出他是谁了,我随着他的队伍到了萧府,府中多种茶花,卫士处处肃立。青年将我带进一间内室,我看到了已经老去的萧峰。

我实在不想用“老去”这个词来形容他,他仿佛仍是年轻的,还是那个意气风发,慷慨激昂,令天下豪杰为之侧目的英雄。

青年行至榻前,躬身道:“父亲,大夫已来了,您让她看看吧。”

萧峰靠在榻上,望着窗外,淡淡道:“不必了,我大限已到……送大夫出去吧。”

青年急道:“您别胡说,您不会……”

萧峰笑了一声:“谁没有个大限,谁不会死?我萧峰又有什么本事,能让上天放过我?”

青年张惶地望了他一眼,眼中浮起悲色。我轻声道:“乔帮主。”

萧峰愣了愣,听到这个称呼,恍然回过首来。

“你是……”

故人相逢本该笑,可此时的笑不知是含了多少寂寥的悲。

我揭下脸上伪装,萧峰不可置信,喃喃道:“前辈?”

他眼中仿佛一下子又多了些光彩,捂着胸口从榻上起来:“是……是您?”

我让他不必起来,一旁的青年喜道:“宫主姐姐!”

他就是萧原。

我没跟萧原计较他称呼,走到萧峰身前,萧峰摇摇晃晃地又站起来,他周身血气浓重,已连站立都困难,却硬是要向我抱拳,笑道:“一别多年,竟然又见到了宫主,宫主别来无恙?”

白发虽生,豪气仍在。

我道:“我还好,只是你似已不好了。”我看了看他,又道:“阿朱呢?”

萧原别过头去,挥退左右,静立在一角,萧峰的眼睛里,一下子所有的光彩尽皆退去,就像天际落幕时最后一丝余晖被黑暗吞没。

“阿朱先我一步走了。”萧峰低了低目光,他又笑道:“不过如今,我很快就要去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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