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好事(1 / 1)

姚软枝闭着双眼,听见耳边有人低声叫“软软”,和上辈子他叫自己的声音一模一样,想起为了自己慷慨赴死的那个人,顿时悲从心来,泪如泉涌。

谁知道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一个活生生的温俊海,一脸无措焦急地仰头看着自己。

柿子树的横枝比一般的树要矮一些,姚软枝坐在那里,离地也不过一米多一点,只比温俊海站着高十几厘米。

温俊海想要帮她擦擦眼泪,可是又不敢动手,急得头上冒汗,谁知道姚软枝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竟然又破涕为笑了!

“你没事吧?”温俊海刚才叫“软软”已经是鼓足了勇气,他担心是因为自己刚才太冒失,惹了喜欢的姑娘不高兴,这会儿也不敢冒昧,只能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姚软枝眼睛里还噙着泪水,可是脸上却已经露出了笑意。

他怎么还是跟上辈子一样,总是把自己当成易碎的瓷瓶似的,恨不得双手捧着不让落地呢?他知不知道,她其实是满身尖刺,一肚子黑水的坏人?要是他知道了,会不会吓得再也不敢靠近自己?

“你这是在巡逻吗?”姚软枝看见了他手中的红缨枪,还有腰间扎得紧紧的武装带,一看就是特意配备的。温俊海个子高肩膀宽,手长腿长,只要不对上姚软枝,就一身剽悍气质,这样打扮特别帅气。

温俊海点了点头。因为他曾经在解放军服役好几年,工作小组就把这次村民大会会场的安全任务交给了他。他把任务分开,派给了手下的十来个民兵,他自己总管指挥。

不过,刚才有民兵碰见他,随口提起来“姚算盘家那个小闺女”爬到西坡树上看开会,温俊海就记在了心里,趁着没事摸了过来。

“是不是还是上次那家伙欺负你?”温俊海一直记得姚软枝趴在自己怀里哭的样子,她那么伤心,他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她,让她笑一笑。

这会儿她又在偷偷哭,还是因为那个人?

姚软枝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可不就是他。

有人让她这么难过,她还不肯告诉自己……这样的人,会不会是她心里喜欢的男人?温俊海心里一痛,不敢去想更多。

昨天他还觉得姚软枝喜欢自己,还想着要跟她商谈一下他们的未来。可是当他真的站在她面前时,才发现自己太自以为是了。那天他试探她,她可是什么也没说……也许一切都只是他自作多情呢?

他们家那么穷,没房没地。就算是这次分了房子和田地,可是他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四个弟弟。

谁都看得出来,嫁给他就等于背上了沉重而且没有尽头的负担。

要把这么多弟弟妹妹拉扯大,还要给他们成家,嫁过去就差不多是提前当了妈。就是跟他条件差不多的姑娘都要考虑考虑,更别说家境殷实、从小受宠的她了。

她又好看,又聪明,读书也那么优秀,找一个城里人,文化人,要比他强多了。

温俊海的眼睛慢慢暗了下来。

“当当当!”三声锣响,下面的人们顿时安静了下来,姚软枝的目光也下意识地挪了过去。

干冷干冷的冬天,办公所里被黑、灰、白、蓝色填满。

男人们戴着三块瓦的棉帽,女人们围着各种颜色的头巾,小孩子们戴着虎头帽,年老的妇女家庭条件不错的,就带着绒帽——从上空俯视,这些各式各样的帽子顶和那些没有戴帽子的脑袋一起转向同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那个高台,就是此刻夹沟村的核心,影响着夹沟村所有人的命运。

陈大亮上台,连开场白都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姚软枝不想再听,她突然直起身,向着近在咫尺的温俊海怀里跳了下去。

温俊海吓了一跳,直接扔开手中的红缨枪,伸开双臂把她抱住,慢慢把她放在了地上。

“你……”温俊海板起了脸,想跟她说以后别这么莽撞,别看树枝不高,没有经验的话,这样跳下来还是很容易崴住脚的。

可是他还没说出口,姚软枝就已经抱住了他的腰。

“别骂我,我知道你会接着我的。”姚软枝把头埋在他的对襟黑棉袄上撒娇。

有一次,她发了高烧,是他背着她连夜走了几十里山路,去找一个老中医给她看病。因为公社的卫生院根本就不会为她这个反坏富农女儿连夜急诊,温俊海只能舍近求远,去他认识的老中医那里。

她在老中医家里躺了三天,他来接她的时候,看她好了起来,高兴地把她一路公主抱走了好远。

那时候,姚软枝还担心他的腿受不了,说要下来自己走。他却猛地把她抛起老高,然后在她的尖叫声里稳稳地把她抱在怀里。

他说:“温大哥怎么可能摔了你?”

果然,他这辈子还是这样,第一反应就是把她接住,连红缨枪都扔了。

温俊海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刚才猛跳,是因为被她吓的;这会儿狂跳,却是被她的动作和话语勾的。

离得那么近,他又闻到了那缕淡淡的香气。刚刚盘旋在他心底的阴霾,被这缕香气全都驱散了。

也许,他并不是自作多情?也许,她也是喜欢他的?

温俊海把手背在身后,没有跟着抱住姚软枝,却也没有把她推开。他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听说你读书很好,有个事情,你能不能帮我参考一下?”温俊海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客观冷静。

姚软枝仰起头,有些好奇:“什么事儿?”

“昨天我去县城,碰见了我的一个老领导。他想要推荐我去参加咱们县供销合作社的筹建工作。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去?”温俊海低着头,紧紧盯着姚软枝的脸,不放过她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姚软枝大喜:“这是好事啊,为什么不去?”

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计划经济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三十多年里,供销合作社就是独此一家、绝无竞争对手的庞然大物,在中国城乡人民的生活中占据着无人可比的分量。

那些年,在供销社当一个售货员,就是人人艳羡的好工作。更不要说像温俊海说的这样,参加供销合作社的筹建工作,那是必然要当领导的啊。

上辈子温俊海一直呆在夹沟村,一身好本事全都浪费了。如果这辈子他能够走出去,凭着他的机智仁厚,肯定会有很大成就!

本来还想给姚软枝解释一下什么是“供销合作社”的,可是他还没开始,姚软枝已经给出了答案……温俊海不知道她是不是就因为“老领导”、“县里工作”这些词,就已经下了判断。

不过也是,对于他们这些农村人来说,能到县城公家单位工作,当然是个好事。

一直盯着姚软枝的表情,确定她是真的为自己高兴,温俊海的脸色也柔和了下来:“你说好,那我就去看看。”

姚软枝有所领悟,看着他的眼睛笑:“你这么听话?”

温俊海被她看得头发根都发麻,耳朵尖发热,胆子也大了:“你的话,我当然听。”

姚软枝也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笑。长进了嘛,拐着弯子试探来了。还没傻到家。

见姚软枝这半天还是抱着自己不放手,一直笑着看着自己,温俊海心里狂喜。他就是再傻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直背在身后的两条手臂有了自己的意志,把他心爱的姑娘紧紧箍在了怀里。

刚想说什么,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温俊海连忙放开怀里的人,飞快地捡起了地上的红缨枪,向后退了好几步。

姚软枝给了他一个白眼,转身当着温俊海的面爬上了树。

温俊海张大了嘴巴,仰头看着自己喜欢的姑娘,虽然穿着臃肿的棉袄,可是爬树的姿势……嗯嗯,还是格外的好看……

那边两个妇女拿着小簸箩一路说笑走了过来,正好看见这一幕,被温俊海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软枝哟,你吓着人家俊海了。”

“俊海啊,你这是当兵当了几年,看惯了城里小姐了吧?咱们庄稼人,爬个树、跳个河都是常事。这柿子树这么矮,最好爬了。”

“嫂子我年轻的时候,摘柿子的时候专门负责爬树,树梢上的柿子都摘得干干净净嘞。”

姚软枝在两个妇女背后对他做鬼脸,温俊海哑然失笑:“是是是,嫂子你厉害。”他对着几人的方向挥了挥手,“那我就去巡逻了,你们都注意安全。”

两个妇女是想找个地方,能晒着太阳做活计,又不耽误看村民大会。两个人就在附近找了个草坡,坐了下来,一个纳鞋底,一个做袜子,聊着天听着动静,时不时对台上的地主富农评价几句。

姚软枝坐在同样的地方,可是心情却截然不同了。

那些伤痛和黑暗都已经成为过去,再也不会回来。而她,她的家人,她的他,都不会再走上上辈子的道路。

姚家不用再背着反坏富农的罪名,以后可以挺直腰杆做人,前路哪怕有再多坎坷,也可以坦然迎接。

温俊海也有了前途远大的工作机会……姚软枝突然想到,既然是老领导,难道上辈子对方没有给温俊海这个推荐吗?

肯定是有的!只是他为了保护她,放弃了……

如果他去供销合作社工作,就不能一天到晚呆在村子里,她要是出了事,他也是鞭长莫及。而他要是成了供销合作社的干部,结婚对象都必须通过政审,她根本就不可能过审。

他不可能通过这种办法把她带走,反而还要离她更远,所以他才没有去。

就是因为她被束缚在了夹沟村,他才会一直守在这里,不知道放弃了多少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她上辈子竟然一点儿也没想到,是她傻还是他傻啊!

姚软枝靠在树干上,轻轻摇起头来,心里却是酸酸又甜甜。

这个时侯,她才有心情去观看下面的动静。这才发现,许敬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押上了台,五花大绑,身后还有两个士兵紧紧看守。

工作小组这些天发动的积极分子先后上台,用自己被许敬甫害得家破人亡的实际例子进行控诉,唤起了无数台下群众的共鸣。

许敬甫被这么多人指着痛骂,低着头不做一声。

接下来就是其余两个公认的恶霸地主,付广宣和韩玉文。

现场的气氛已经热烈起来,很多人都被勾起了心中的仇恨,忘记了之前的顾虑,争先恐后地上去控诉,几乎每个人都哭得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这种阵势,让在这三个恶霸地主之后被点名上台的人吓得双股战战,面色惨白。

“我,我承认,我们家是地主出身,但是,但是我欢迎土改!”付文凯是付广宣的堂侄,按照标准核对自家条件,怎么都逃不过地主这一条,只能希望自己态度好一点,能避免堂叔的命运。

他中学毕业之后,在县城一家餐馆当账房,见过世面,说话比较圆滑。

“我家的土地,房子,都愿意分给需要的贫苦兄弟。地里要是有活儿,我愿意下地干活;房子要是坏了,我愿意自己出钱修补。新政府需要我做啥,我绝无二话!”

付文凯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下面群众的脸色:“我就是希望,不要给我戴‘地主’的帽子……因为地主是人民群众的敌人,可我不是啊!我也愿意跟着新政府走,我也愿意为人民服务的。要是就因为以前的事情,就把我给划到地主阶级里面,那不是把我‘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也给打倒了吗?”

可惜的是,穷人也是有记忆的。

台下有人扯着嗓子嘲笑他:“付文凯,你这会儿认得新政府了?不觉得太晚了吗?”

“是啊,这会儿你要‘为人民服务’,不是你当初放狗把人民赶得四处逃的时候了!”

“那会儿我就在你家稻草堆里睡一觉,你就拿鞭子抽我,骂我。我给你说了多少好话,你都不放过我,还站在你家门槛上跟我喊,‘那你就去请你八爷来呀’(注1)。付文凯,你自己说说,是不是你说的话?”

说到生气的地方,还有人冲上台去,指着付文凯的鼻子骂他。什么趁着荒年放高利贷,还不起就牵牛扒房卖人,什么小斗借大斗还,不到一年利息就滚了多少倍,逼得一家人没路走,出门逃荒去……

付文凯被骂得面如土色,灰溜溜地下了台。

中午吃饭的时候,村民大会才暂时停止。

姚学文看得是眉飞色舞:“这是真的要变天了!许家还想害人,真是活该!”

以前不管闹多少次暴动,到最后还是许敬甫他们那一批人控制着夹沟村,顶多是他们躲在幕后,抬出来一个傀儡当保长,可实际操控者还是他们那几个。

说实话,虽然姚家跟许家是亲家,可是姚学文还是很害怕许敬甫。毕竟他在县城,对许敬甫在整个兴化县的所作所为听说的更多,一直都觉得跟这种人家结亲,是祸不是福。

果然,昨天晚上老爹和两个弟弟都跟他讲了,许家到了这一步,还不肯服输,硬是要拉着他家下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真是黑心肠!

现在好了,许家倒了,自家也不用担心被连累,妹妹也不用跟许凤翔那个纨绔子弟过一辈子,怎么能不高兴。

倒是赵茉莉拉着姚瑞,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惊悸。她一直觉得乡下这些庄稼汉都是忍气吞声,什么都不懂的粗人,没想到这么多庄稼汉一旦成了一个整体,居然让人这么害怕。

“咱们回去吧。”赵茉莉没有了看热闹的心情。以前回来祭灶,二十四早上吃了饭就回城,今天都到了午饭时候了,不知道她娘一个人在家会不会担心。

姚学义忙着维持会场秩序,这次换了姚学武赶着牛车把大哥一家三口送回去。

结果姚学武一直等到傍晚才回来,还捎回来一个大消息。

“哎呀,大嫂她娘被抓起来了。因为没有家属来领,在公安局了住了一晚上,又等了一个白天,整个人都快吓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八爷是对八路军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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