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命运(1 / 1)

陈益山自己说,他是不想离开大陆的,因为他对新党有些好感,对旧党的腐败早已深恶痛绝。可是罗江要杀他,他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在生死搏斗之中,他抢到了罗江的枪,成功反杀。

罗江为了杀陈益山,是把陈益山约到了山中偏僻的地方,人迹罕至。谁知道那天怎么那么巧,张叶知正好在山里,看见了这一切。

陈益山扮演的张叶知内向和善,可是真的张叶知却并不是这样的性格。他的个头身材和陈益山相似,为人却有一种“下层愚昧民众特有的贪婪”,陈益山这样形容他。

张叶知不知道什么大局变化,他只知道杀人偿命。陈工也不例外。他知道陈益山工资收入丰厚,就动了念头,想要用这个秘密来勒索陈益山。当然,他也不傻,并没有当时就跳出去,免得荒山野岭的,被陈益山一枪干掉。

他在回到水电站之后,当着大家的面,进了陈益山的办公室开口敲诈,要陈益山给他五十个银元做封口费。

陈益山毕竟不是什么专职杀手,哪怕手里还有罗江的□□,一时也生不出杀心,最后答应给张叶知三十个银元,让张叶知把这件事情忘掉。

他也能想到,勒索是没有尽头的,这三十个银元花完之后,张叶知肯定还得来找他。所以陈益山决定,带着妻女离开商平,去京城投奔一个亲戚。

听到这里,姚软枝的神情微微动了动:“京城的亲戚?”

陈益山苦笑了一下:“我一个表亲在京城,家里挺有办法。”

姚软枝“哦”了一声:“姓什么?”

陈益山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仔细,愣了楞才回答:“姓聂,双耳聂。”

姚软枝暗自点了点头,这就对上了。

她当时看到耀龙坝的资料里,说敌特陈益山杀害贫农张叶知,并冒充其身份留在耀龙坝水电站,意图进行破坏。最后被发现抓获,予以枪毙。

资料里还提了一句,说陈益山名义上是一个工程师,实际上暗中的身份却是京城保密局的一名特工,他和旧党北平刑警大队队长聂石清是表亲。

而姚软枝之所以对耀龙坝资料里陈益山这个人有印象,就是因为她知道聂石清的事儿。

聂石清和当时的旧党北平警察局长许沣、旧党北平保密局站长钟耀都是在解放前夕率部起义,加入新党队伍的。

解放前夕的北平十分混乱,据说含特率达到了百分之一之高。正是在许沣、钟耀和聂石清三人的配合辅助之下,新党接收北平、肃清秩序的工作才得以高速推进。

然而这三个人的命运却各不相同。

许沣投奔的是新党在北平的公安老大谈文政,后来跟着谈文政南下花城,在花城公安系统工作了三十多年,光荣退休,还进了政协。

钟耀投效的是华北局的刘部长,他把旧党保密局北平站的档案、物资、潜伏名单和电台全都上交,还协助新党抓捕了前任保密局局长留下的几个潜伏小组。退休后,这位也进了政协。

只有聂石清,被说服起义,解放后却被送去公安局管训大队管训,然后劳改五年。结果在1951年镇反正严时押回原籍,被县法院判处死刑。

具体罪状真假姚软枝无法判断,只知道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国家给聂石清平了反,说他虽然曾经做过很多错事,但是在反正之后,也将功赎罪,不应该被当成镇反对象处死。

但在这个时候来说,没有人给聂石清平反,而陈益山显然跟聂石清家关系不错,事发之后被列入黑名单从严处理,也并不为奇。

姚软枝心中想着,陈益山还在讲述自己的经历。

他想要带着家眷离开商平,去京城投亲,免得被张叶知进一步勒索。谁知道他运气不好,走到半路遇到新党和旧党潜伏队伍作战,陈益山一家倒霉催的,被落了下风的旧党挟持当成了人质。

即使是已经过了好几年,陈益山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表情依旧充满痛苦。扭曲的表情和仇恨的眼神,证明当时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有多么无法忘怀。

旧党挟持陈益山一家,逼迫新党放开包围圈,让他们离去。新党无奈为难,正在僵持的时候,陈益山的女儿刚刚三岁,实在忍受不住哭闹起来,被正准备杀人警告的旧党头目一枪打死。

陈益山夫妻几乎要疯了,尤其是陈妻完全丧失理智,不过自己还在别人控制中,拼命地撕咬咒骂,被打了一下重的,直接吐血倒地。陈益山被绑着,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整个人都崩溃了。

等他醒来,已经在医院里,只来得及见到弥留之际的妻子一眼。

妻女皆亡,陈益山心如死灰,出院之后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浑浑噩噩之中,竟然一路返回,回到了商平家中。

回到家中,睹物思人,被压抑的情绪全都涌了上来,他痛哭流涕,悲痛欲绝,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就在这个时侯,张叶知自己送上了门。

张叶知从陈益山这里弄到的钱,全花在了自己相好的一个半掩门身上。

因为新政府不允许这种行业存在,要把从业者全都拉去上课改造思想,让她们成为劳动者。张叶知的相好有些抗拒,张叶知就生出了把她娶回家里的念头。

但是这个相好的是有男人的,只是因为男人是个药罐子,家里的钱都用来买药看病,最后才不得不让女人出来卖身。张叶知想娶人家,人家还不乐意嫁,只是吊着他想着多赚钱而已。

张叶知感觉自己离成功不远了,兜里却没了钱,被相好的用话一逼,回来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找陈益山要钱。他根本不知道陈益山已经出去走了一圈回来了,更不知道陈益山遭遇了什么,完全没想到自己是一步步迈进了鬼门关。

“他说他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来问我要钱了。还说求我成全他,让他娶个婆娘成个家,以后有人知冷知热,再生两个孩子,这辈子他都记得我的恩情。”陈益山冷笑着重复张叶知的话。

如果不是张叶知自己找上门来,万念俱灰的陈益山也不会想到,自己当初带着妻女离家就是为了躲避这个人的连续勒索。如果不是这样,他的妻女也不会死于非命。

明知道自己这么想是迁怒,可是陈益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当张叶知提到他要娶妻生子过圆满日子的时候,陈益山心中更是充满憎恨。

“所以你就杀了他?”姚软枝原本还有些怀疑陈益山,毕竟以他的身材想要从一个职业特工手中夺枪反杀,怎么看都有点不合理。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隐瞒的。不过陈益山说到杀张叶知的理由的时候,情绪真实,私心明显,反而更让人相信了几分。

“那时候,我的小雅宝贝才三岁,我给她酿的酒还埋在树下……”陈益山两只手捂在脸上,语气哽咽。

姚软枝也沉默了。

她上辈子没有结过婚,没有孩子,不过大致上也能理解陈益山失去妻女之后的那种痛苦和仇恨。他把这种仇恨记在了张叶知头上,更重要的是,他手里有枪,能够决定张叶知的生死。这就足够了。

当时正是混乱时期,一旦失去了理智,有什么事情不敢做呢?

“你去自首吧。”姚软枝不想继续听一个陌生男人倾诉心声,开口打断了陈益山。

陈益山并不奇怪姚软枝这样的态度,他本来就以为姚软枝和唢呐是来抓捕自己的,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点了点头,从自己手里提着的布包里拿出来一叠纸,递给姚软枝:“这是我这两年写的,如果你觉得有用的话,就拿去用吧。”

杀了两个人,罗江是旧党特务还好说,张叶知的成分,按照新党的规矩,却是贫雇农。陈益山去城里的时候,亲眼见了两次镇反的架势,知道自己一旦事发,就没有什么好下场。

说来也是奇怪,陈益山当初心如死灰,杀了张叶知之后,他却反而不想死了。他在耀龙坝扶危济贫,人缘极好,罗江破坏了发电机之后,耀龙坝就有好几个人都来找他,想让他去修发电机。

陈益山也无处可去,反倒是地处偏僻的耀龙坝更适合他继续生活。

一来二去,陈益山就和留下的那几个领头的达成了默契,用张叶知的名义留在了耀龙坝。

陈益山倒是想要修复发电机,但是当时的条件下,根本买不到现成的振子。他试着发电报给德国,那边回消息说因为政治环境的原因,无法送货。国内还没有符合要求的工厂,陈益山百般无奈之下,只能尝试着自己制作。

可是在明面上,他的身份是张叶知,根本没有资格提出什么技术建议。其他人也不知道新党好坏,都保持观望态度,所以耀龙坝的发电机一拖就是好几年,直到陈益山制作出来木制振子,私下试验合格之后,才开始把耀龙坝复工的计划提上日程。

“姚同志,你是内行,我走之后,耀龙坝这边的修复工作就交给你了。”

姚软枝翻了翻手稿,却叫住了转身离去的陈益山:“别,我可不是来商平无偿支援的,我是出差,很快就要走,你们耀龙坝的事情,还是你们自己处理吧。”

陈益山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姚软枝:“你要是走了,这边什么时候才能复工?”

“不是还有你吗?”姚软枝站起身来,把陈益山的手稿放进了自己的挎包里。

陈益山愕然。

“你拿手稿给我,不就是想让我知道你的价值吗?”姚软枝一笑,“放心,我会把你的知识和才华展示给相关领导和专家的,只要你手上真的没有人民的血债,我也不怕帮你出这个头。”

陈益山黑瘦的脸上露出一丝窘迫,他来找姚软枝,其实就是抱着这样的希望。别人不知道他的知识有什么价值,但是姚软枝这样的内行肯定知道。

他当然不想死,只是当初解放军接管耀龙坝的时候,他心里发虚,不敢自首;后来又找不到机会,每日提心吊胆,总怕睡着睡着就有人破门而入把他抓起来;木制振子试验成功之后,他才有了一点资本,果然试着跟市里一提,就引来了政府的关注。

陈益山本来是个搞技术的,可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用尽全力去巴结讨好奚局长,想的就是真的立了功的话,有人能给自己说几句好话,免受一些惩罚。

但是奚多海毕竟只是一个农业局的副局长,在水电方面也是个外行,影响力有限,姚软枝就不同了。她不但懂行,而且是全国先进工作者,省里的宣传部长都对她十分看重,绝对是个有能耐的人。

她要是肯伸出援手,陈益山的性命就安全多了。

到了最关键的时候,陈益山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姚软枝却好像根本没有发现一样,走到他跟前问:“你当初在德国学的是什么专业?”

“土木工程。”

陈益山的回答让姚软枝有点吃惊。从土木工程到机电方面,这个跨度可不算小啊。陈益山解释:“我对水力发电方面比较有兴趣,上学的时候专门辅修过。”

“所以这两三年你不仅在自制振子,而且还在研究亦江大桥?”姚软枝刚才翻了翻陈益山的手稿,其中占据最大篇幅的竟然不是耀龙坝的发电机,而是下游六十多里外的亦江大桥。

亦江大桥是h省南部的交通枢纽,一桥沟通南北。

陈益山在他的手稿中写道,根据他这几年的观测统计,修建于二十年前的亦江大桥,已经出现了一些危险的苗头,如果不及时维修,在三到五年期间,就有可能坍塌,引发可怕的事故。

姚软枝对桥梁方面不是很懂行,不过大致看了看陈益山的数据分析,初步感觉不像是胡乱编造,危言耸听。

更重要的是,陈益山还给出了修复方案,画了不少图,看起来也很有可行性。

这就比修复一台发电机更能证明陈益山的价值了。

如果陈益山没有在手稿中撒谎编造数据的话,这份手稿真的很可能救他一命。

“我来解决你的问题,但是首先你要能解决发电机的问题,保证发电机正常运转,并且不会给大坝以及人民生命和财产带来任何危险。”

陈益山大喜,还想问点什么,姚软枝转头看了他一眼:“多做事,少发言。”以陈益山和聂石清的亲戚关系,就算是现在姚软枝帮他免于死刑,以后的活动中,他怕是也少不了被波及。所以从现在开始,他就应该谨言慎行,尽量避免被任何人抓到把柄。

明明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可是这一眼看过去,陈益山却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感觉比唯一一次被管市长接见还有压力。直到姚软枝带着唢呐走远,他才放松下来,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窈窕的背影。

……

姚软枝并没有去麻烦别人,直接就把事情摊到了赵铎面前。

“亦江大桥?”和姚软枝一样,赵铎并没有太在意陈益山的身份和杀人问题,哪怕他只是一个文人出身的干部,也是从革命岁月中走过来的,见多了刀光血影。反倒是亦江大桥更令他关注。

赵铎从内部资料中早就看到,新政府在建国之后,有几个比较重要的水利工程。亦江大桥就是其中之一,就排在治淮工程之后,即将提上日程。

亦江作为长江的支流,长度不到五百公里,江面狭窄,泥沙淤积,其中亦江大桥所在的部分,正好是亦江全线最薄弱最危险的地带。这里的大堤高出地面十几米,汛期时洪峰逼近,随时都有溃堤的危险。

一旦决堤,江水将会淹没亦江之南的大片平原,数百万人家园被毁,近千万亩良田也会化为乌有。这绝非危言耸听,而是历史上曾经发生过数次的实例。

耀龙坝修建之后,亦江大桥附近的堤坝承担的压力大大减小。

不过国家并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民间修筑的水坝上,想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是要加固亦江大堤,并且在南岸开辟分洪区。

国家的水利专家和技术人员,这个时侯应该就已经在亦江进行勘察测量工作了。

这个时侯,亦江大桥的作用就更加重要,保证亦江大桥安稳无虞,才能保障国家的分洪工作顺利进展。

亦江分洪工作本来就有很多困难,国家准备发动十万人民解放军和二十万工农、干部全力投入,要是在这个关键时期,亦江大桥出了问题,整个工程进度都会被大大拖延,这可不仅仅是成本的问题,还涉及到人心和稳定这些大局。

“首长说过,要团结一切力量,当然也包括能够改造好的旧知识分子。要是这个陈益山真的有这份能耐,我可以跟上级打报告,让他戴罪立功。”赵铎果断答应。

姚软枝并不意外。

把这个答案告诉了陈益山之后,陈益山红着眼睛向姚软枝鞠躬道谢。

这样他去自首心里也有底了,自然会有人按照程序把他带走,他只要真的立了功,这条命也就保住了。

“不用谢我,你只要踏踏实实地为人民做贡献,国家都会看在眼里。”

“是,我懂,我懂。我,我马上就去检修发电机,统计大坝数据,绝对保证不出任何问题!”陈益山脸涨得通红,就差指天发誓了。

下午上班后,陈益山果然积极多了,把那些隐藏起来的本领都拿了出来,跟姚软枝商量着,将发电机内部彻底检修了一遍。

除了振子的问题之外,还检查出来比较严重的一处故障,是因为年久失修引起,仔细保养之后就能解决。

奚多海被陈益山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惊呆了,老匡也有些吃惊,不过看了看姚软枝的反应,竟然也平静了下来,带着侄子非常淡然地给他们打下手。

一直到晚上十点钟,整个检修工作完全结束。

“耀龙坝按照原定进度复工是不成问题的。”姚软枝给出了结论,“但是木制振子使用年限太短,必须尽早找到替代品。”

第二天,管英杰得到消息,亲自来到耀龙坝表示感谢,姚软枝神色郑重地提醒他,一定要及早找到合适的振子。

管英杰从吕秘书那里知道了整个事情的始末,对于陈益山的问题也拍着胸脯保证,只要陈益山说的是真话,没有残害贫雇农性命,只是为了自保自卫的话,他也愿意给陈益山戴罪立功的机会。

“看不出来,旧社会知识分子也有杀人的血气。”管英杰军人出身,对陈益山反倒有几分欣赏的意思。他打量着陈益山,大概是觉得这样瘦小的躯体里居然也蕴藏着杀人的勇气,很有几分意想不到。

陈益山却没有管英杰那么乐观。他这几年都在找合适的加工厂,但是却一直没有成功,如果还是找不到的话,难道还要继续用木制振子?木制振子在水中工作,寿命太短,而发电机这样的庞然大物,总不能一年半载就大费周章捞起来换一次振子啊。

这是关系到他自己性命的问题,陈益山根本不敢忽视。

听了陈益山的担忧,管英杰也跟着发愁,不过他看见姚软枝,就是眼前一亮:“姚同志,在这方面,你认识的专家和工厂应该比我们多啊,帮我们想想办法,商平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姚软枝好笑地看了管英杰一眼:“据我所知,现在可能还没有几家机械厂能够生产出符合要求的振子,不过中央不是正在建设机械厂吗?这个问题应该很快就能解决了。”

管英杰看了水力发电机的试运行,确定没有问题之后,非常高兴,连连向姚软枝道谢。虽然陈益山本来就有投诚之意,但是如果没有姚软枝这样的专家,管英杰也是无法确定陈益山是否在机器上动了手脚,到时候还得专门往上报请人来检查。

互相客套了几句之后,姚软枝也把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我本来是要给自家农场采购的,结果到了这里反而来帮你们修了机器。管市长要是真的感谢我的话,就帮我看看有没有哪里出售发电机,解决一下我们农场的难题。”

“龙府市兴隆公司不是有一台发电机坏了吗?”陈益山感念姚软枝的救命之恩,立刻就想到了邻市的同行。

奚多海已经从陈益山不是张叶知的震惊中走了出来,也跟着点头:“对,龙府市的那台发电机比我们的还要先进一些,个头小,瓦数大,不过在解放前夕被人破坏,一直都没有修好。”

管英杰哈哈大笑起来:“龙府市啊,包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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