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 79 章(1 / 1)

荣桂生从来没有想到,能在这里见到那个人。

那个他从小崇拜到骨子的人。

犹记初见那人时,他被罚着顶着铜壶跪在雪地里,少年清瘦的身子挺立,不羁散漫的在雪地上面画画,他手冻的通红甚至裂开了口子,血丝一点一点的渗进雪里,他歪着头,单手扶着头顶冻的发硬的铜壶,另一只手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画海棠花。

感觉有人来,那人抬眼一笑,眉眼如画,人间颜色从此如尘土。

“哟,荣禄班来新人了?”那人笑眯眯:“来来来,什么辈分的啊?”

“我…生字辈…”他红着脸开口。

“好…”那人笑:“你得叫我师叔啊…”

“叫你个魂…”教习跑出来冷冷开口:“老老实实给我跪好了!叫你带着师兄弟乱跑!冰天雪地的堆雪人砸雪球…你不是喜欢玩嘛…现在叫你玩个够!”说着拉开他:“你学谁都好,这个混世魔王你千万不要去学他!跟着他学歪了!知道吗!”

他被拽走了,愣愣的回头看那人。

那人跪在雪里,眨眨眼睛冲他一笑。月光暗淡星河熹微,他和雪同色,和月同辉。

后来他知道,那个人叫荣玉棠。

是荣禄班的混世魔王,更是没出科就是京城闻名。他天生得无双的好相貌,嗓子占尽了梨园好,身段功夫更是公认的京城同辈之尊,天下所有的美好仿佛都倾注在他身上。

宰相大人赞他一枝斜出梨园,占尽人间风华,他进出园子,两排行人若狂,登台一演结束了,台下抛掷金玉如雨,几乎不曾砸死人。

荣禄班的孩子,一个个眼巴巴的看着他,仰慕他如神,他们在泥巴地里打滚,寒冬腊月练功,三伏天里踢腿,都只为成为他的影子,追随他。

他却是个我行我素的性子,就喜欢胡来,带着师兄弟和小辈们出去浪,下馆子上酒楼,河里捞鱼山里生火,除了窑子什么好地方他没有浪过?活的恣意妄为。

荣桂生知道,他待表面少年轻狂恣意嚣张。心底唯有一处温情,是为他那师弟而留。

荣玉棣

那是荣玉棠师傅的亲儿子,他早年无子,雪夜抱回弃婴取名荣玉棠,后来喜得麟儿,因棠棣之华意,顺承着取名荣玉棣。师傅待荣玉棠极好,可惜英年早逝,留下了荣玉棣这个弱苗子。

荣玉棠是一手把荣玉棣带大的。他大他不过三岁,却照顾他如父亲一般。

荣玉棣从小就是在荣玉棠的荫蔽下长大的。荣玉棠对他倾囊相授,甚至他出科之时,自己甘愿为他做配搭戏,轰动京城。

师兄弟两个如亲兄弟一般和睦,一时间有梨园双玉美名。

但是荣玉棠是在最鼎盛的时候,忽然消失了。

就好像放烟花,他亲眼看着这烟花燃放,升起一路青云而上,在空中最是那璀璨的一照,天下皆明。

然后就暗了,再也没有了。

一出《绿珠坠楼》,断送了世间明珠。那天的血他还记得,就开在台上,染湿了厚厚的台毯。狰狞仿佛地狱花。

七年了,生死不知存亡莫论。

他走后,就是荣玉棣接过他的光芒,在京城大放异彩,人们渐渐忘记了荣玉棠。

可惜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荣玉棠,他再不认另一个人做师叔。

荣桂生回过神来,已经是泪流满面。

他好想揪住他领子骂,问他为什么不辞而别七年音信全无,骂他为什么抛下他们,骂他没心没肺…

但是话到嘴边他哽咽了,最后还是颤巍巍的说出六个字:“师叔…你回来了…”

荣玉棠手一顿,眼里闪过波光,他放下扇子起身,轻轻的摸摸他的头,恍如当年:“嗯。”

下一秒他就被打了一拳,疼的肚子一紧。

荣玉棠:“……”

小兔崽子还是小兔崽子,毛毛躁躁的,欠收拾。

他宽厚的一笑,捂捂胸口:“好了好了,这不是回来了吗?好好的回来了,我再不走了。”他声音清冷又温和,似映日暖雪。

一句话融雪消冰,荣桂生眼眶又是一红,迎上去要抱荣玉棠,荣玉棠轻轻一笑,照着他肚子就是一下。荣桂生刚刚打他不过意思一下,他可是全力的还回去,给师侄十足的关爱。

父爱一击

荣桂生:“……”

姜还是老的辣,师叔还是老的不要脸。

惜玉赶紧拉过荣玉棠:“好好说话别动手啊…”说着巴巴的护着荣玉棠。

“你谁啊!”荣桂生红着眼斜睨她。

惜玉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什么小鬼啊怎么没礼貌!她气呼呼的放手:“荣玉棠…打他!”

“她是你师叔母…”荣玉棠冷不丁开口。

荣桂生:“……”

惜玉愣住了,荣玉棠在她耳边轻轻呢喃:“你忘了,在金陵给你说的事情,假扮一下…骗过人就成了。”

“哦…”惜玉迷迷糊糊点头:“师侄儿好啊…”

荣桂生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等等…七年了你就出去讨媳妇了?你你你…师叔够出息啊!”说着意识到什么看向惜玉:“师叔母好!”

惜玉歪头一笑:“你好!”

荣桂生捂住脸…师叔母好可爱啊…为什么回被师叔拱了啊…

荣玉棠低声一笑:“算你小子知道规矩,来天津了,知道亲自来拜访你师叔母,我就不计较你没有随份子了。”

荣桂生瞪大眼睛:“人话?”

不是他荣玉棠成亲都没请客他随什么份子啊!而且长辈成亲不应该给小辈发红包吗!

“好啦好啦…”惜玉赶紧劝架:“今天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好容易团聚了,我们去吃夜宵,吃着聊,站这里怪冷的呢!”

“好,我带你们去吃…”荣桂生兴奋起来:“城边上一家夜铺,可好吃了!”

惜玉一愣,这莫不是他们昨天吃的那家吧…

果然就是那家,依旧是星河惨淡,热腾腾的大锅汤散发着乳白的烟,袅落在夜空里,木桌子边缘已经被盘的失去了棱角,筷子插在筷桶里,三三两两的探出头来。瓷白碗泡在热水里面,咕噜咕噜的冒着泡泡,等着人来,把他们捞起。

老板娘熟练的捞起碗来一甩,地上溅起一串,浓郁的骨汤里炖着山药排骨,泛着白沫,大勺一捞浇起一碗,老板开始摊煎饼,锅里滋啦滋啦的爆着油香,惜玉喝着汤,暖流直冲全身,咬一口热腾腾煎饼,肉丝和鸡蛋的香味混合着蔬菜清甜,酱汁溢出来嘴边都是,惜玉满意的喟叹一声。

晚上唱完戏饥肠辘辘,能吃上热乎乎的东西真是太棒了。

荣玉棠没动筷子,先把自己汤里面的肉悉数挑出来,把肥肉絮儿细心剔掉,夹起干干净净的瘦肉,然后看一眼荣桂生。

荣桂生笑眯眯的开口,心里一阵暖流直涌,主动的把碗端过去:“师叔还记得我不吃肥肉啊…”

荣玉棠轻轻一笑,筷子里面的肉绕过他的碗,落入了惜玉碗中,博得美人一笑,油着嘴抛一个媚眼给他。

荣桂生:“……”

不是你不给我你看我做什么夹着肉绕到我碗前做什么?

下一瞬间他就知道为什么了,荣玉棠收回筷子,在他碗里夹走了肉给惜玉。还云淡风轻的看看他:“你师叔母连唱三天大戏,累了。”

荣桂生:“……”

师叔不要脸的程度一似当年啊。

惜玉不好意思的摇摇头,荣玉棠淡淡的笑:“没事,他不喜欢吃肉的…”

荣桂生很想撂下筷子走了,这师叔他不要了。

荣玉棠似乎看出来他心里所想:“先走记得把帐结了…”

荣桂生:“……”

他到底算什么?他还是不是他那个最宠爱的小师侄了!

泥人还有个火性呢,荣桂生气歪了嘴:“不是师叔你太过分了吧…欺负小辈哪里有你这么欺负的!”

“编排师叔也没见你这么能编排的啊…”荣玉棠云淡风轻。

“我什么时候编排你了!”荣桂生气的师叔都不喊了。

“什么时候?”荣玉棠淡淡笑着瞥他一眼:“你说什么时候?你不是说咱没遭过天津的毒打,敢耍心机出风头就得等着挨揍,胡编乱造牛鬼蛇神…没真本事还整这些幺蛾子吗?难道这话不是你说的?”

荣桂生整个人愣住了,那不是他前天晚上骂玉成班的话吗?怎么…这人都听见了…

惜玉笑着抬眼,荣桂生呆滞的看着她,忽然想起来了!这不是就那天晚上隔壁桌上的小娘子嘛?他还调戏了她来着…

荣桂生尴尬的笑着:“是吗…”说着乖巧起来:“我去付账了啊…师叔师叔母还要什么嘛?”说着躲去付钱,不敢看荣玉棠。

早知道这戏是荣玉棠排的,给他十个胆子挂裤带上也不敢说一句坏话啊。

荣桂生知道荣玉棠的性格,睚眦必报极为可恶,怕他再趁机报复,付完帐就溜了。

荣玉棠默默的看着荣桂生背影,轻轻一笑。

惜玉看的毛骨悚然。

荣玉棠继续低头喝汤,忽然树梢一阵哨响,荣玉棠神色一厉,三两口喝完汤,低声对惜玉开口:“走!”

惜玉浑然不知何事,把最后一个山药嚼进嘴里,就乖乖的走了,荣玉棠环顾四周,树影婆娑寒风阵厉,他低声唤:“筱三!筱四!”

一个黑衣人纵身跃下,和筱三筱四一般的黑衣,看身影却不是他们两,他轻轻一笑:“三爷,久等了,恕失礼了…”

荣玉棠皱眉:“他们两个呢?”

“那两个警惕不够,已经被收拾了…”那人笑:“离开太久他们武功都疏忽了…”说着他笑眯眯看向惜玉:“这位就是未来的王…夫人么?”

“嗯…烦劳转告我兄长,就说我的婚姻大事不需要他再操劳…”荣玉棠紧紧攥住惜玉的手:“到时候我自会回京城与他见面。”

“等不到了…”那人一脸看好戏:“自从听说三爷有了伴儿,那位可是等不及的要见呢…这会怕是已经启程了。”

荣玉棠呆滞了一下,罕见的怒气升起:“胡闹!”

“那就得您亲自去解释了…”那人行了礼,一跃失了踪影,树上扔下来两个人,落地哎呦一声震动落叶阵阵,惜玉定睛一看是筱三筱四两个人。筱三被打的鼻青脸肿,筱四还好只是破了些皮。

“都是我保护着你!”筱三看见惜玉和荣玉棠有些心虚,对筱四开口:“你看看我被打成这个惨样!”

筱四呵呵两声,不说话。

荣玉棠淡淡开口:“武功还是不能荒废,不然我就把你们丢给罗师傅…”

“别…”筱三哀嚎起来,荣玉棠不再理他,精致的抓住惜玉的手走了,他走的极快惜玉几乎跟不上,回到家里,荣玉棠啪的推开门,把惜玉按到凳子上,惜玉愣愣的看着荣玉棠。

他低着头,鼻尖几乎触到惜玉额头:“想见我哥哥吗?”

惜玉脸一红:“见你哥哥做什么?”

“他是我唯一亲人…虽然人不怎么好,但是毕竟是亲人。”荣玉棠叹口气:“我得去见他一面,你想去吗?”

“现在吗?”惜玉有些愣神:“多久…”

“不用多久…”荣玉棠轻笑:“得看他情况…”说着又问一声:“你想去吗?”

“我…”惜玉忐忑不安:“我又不是你妻子…我去做什么…”

荣玉棠愣了一瞬,继而绽开一个微笑:“也是…那以后再见也不迟…”

他话里带着深意,笑着起身,府里面都睡下了,只有小寒仙的房间闪着微光。惜玉送他出了门来,已经有人备好了马,筱三把准备好的黑裘匹上他肩,月色下的他身形修长,贵气不凡,他熟练的纵身上马,冲惜玉招手:“过来…和你说句话…”

惜玉凑过去,荣玉棠忽然把一封书信塞到她怀里,眼里似是月映星落,雪里逢春般的漾出笑意,稀碎的鬓边青丝在惜玉额头间挑逗着,他轻轻开口:

“在徽州你带我看过一场戏,我瞧着里面一句台词有趣儿,却不知道什么意思,你可否解释解释?”

“好…”惜玉低头要拆那信,被他轻轻拦住:

“回去再看,你看不懂便罢,看懂了给我回个信…”荣玉棠直直的看着她:“交给筱三便是。”

“好…”惜玉点点头,他深深的看一眼惜玉:“我此番去京,不知归期。戏班事务众多,你多担待着。”说着他扬鞭而去,回头又看了她一眼。

惜玉目送他远远离开,这才转回房去,她拆开信封,一张纸上端端正正的写着一行小字。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作者有话要说:  俺想知道有人知道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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