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手刃了李钥儿的第三天,敬国的二公主安似姌薨了。
她的死已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但她毕竟还太年轻，一个年轻的生命的陨落,总是容易让人唏嘘。
她的丧礼办得很是风光隆重。临死前，她曾向皇上上书，希望死后能不葬入高家的祖坟，大概她觉得她这辈子的所有悲剧都源自于她嫁了个不爱的男人。
但皇上最终也没遂了她的心意。她生是高家的人,死了依旧是高家的鬼。
对于皇上的决定，云浅可以理解却隐隐有些心寒。她第一次深切地觉得她的命运她的人生并不能由她做主,而是紧紧地握在那个九五至尊手上。
或许所有的皇室的女人都像皇上手中的一枚棋子，受宠如斯，也逃不过被摆弄的命运。
这两个月内,消失在她面前的人实在是太多的,而她们消失前个个都是年轻鲜活的生命。她觉得她的整个世界都换了颜色，变得有些阴郁灰霾。
这种时候，冬也到了，漫天的风雪卷着刺骨的严寒而来，霸道肆虐，让人无处可躲。
有时她会呆呆地坐在窗前，看着一片又一片雪花轻轻飘落在窗台再慢慢消失。
唯一能给她安慰的，便是前方的战事很顺利,惟璟和陵游强强联手，几乎所向披靡。如无意外，这一战也会比她预料中的提前结束。
她期盼着陵游和惟璟早日凯旋而归,又有些害怕见到惟璟，在给惟璟的信里，她并没有把云漪的事写进去，只是把云漪托付给她的香囊随着平安信送到了前线。
她相信，惟璟会随身戴上这个香囊。这也是云漪所愿。有云漪在天之灵的庇佑，惟璟一定能逢凶化吉。
在把云漪送回相府那一日，她跪在陆相国和陆夫人面前对他们说她以后就是她们的女儿。
这后，她便常到陆府去。她心里最愧对的人是云漪的生母燕芊影，她想为燕芊影做些什么，可燕芊影并不理会她。
在燕芊影的眼里，她只看到了她对她的怨恨。她不怪她，一点也不怪她，只是心疼她，觉得心里难受，毕竟她的亲生女儿是因她而死的。
陆夫人自那一日哭得晕厥过去后，身子便一直不是很好，几天前，她到陆府去，陆夫人再次晕了过去，她给她进行了急救，才发现她已患上了心痛之症。
她救醒了她，给她医治调理身子的事自然也被她一并揽下了。
这日晌午，她小憩后仍往陆府去。园子里早花的腊梅初开，远远便可闻到一股淡香。
云浅手里捧了个精雕细镂的小铜手炉，在秋蕙和青葙的搀扶下走进了陆夫人的房间。
陆夫人不知何时下了床，披了件黛色的狐裘滚边大衣在窗下侧身坐着，一直对云浅避而不见的燕芊影此时坐在她对面，却是一身浅褐的棉袍，外罩着件玄青色的袄。云漪去后，燕芊影瘦了许多，这袄许是往年做的，如今穿在她身上，便显得肥大了些。
众人见她来了，皆起身给她行礼。
云浅道了句“平身”，微笑着往陆夫人和燕芊影走去。
小几上摆着好几碟精致的点心。脚下的炭炉噼里啪啦地烧着，有股很好闻的松香。
燕芊影见她靠近，向萧汐若点了一头，冷冷地绕过云浅走了。
萧汐若发觉了云浅的难过，拉住了她的手，指着桌上的点心道：“这是芊影送来的，公主要不要吃点。”
云浅微微地摇了摇头，汐若又道：“外边风大吗？”
“还好，今日的风倒不大。”云浅答着，看了看汐若神色依旧憔悴的脸道：“夫人觉得身子可比昨日舒坦了些？”
汐若点了点头道：“是舒坦了些，公主的药吃了很有效，你看我都下床了。”
“那我就放心了，这甘草附子汤对夫人的病情很有益处。”云浅道。
汐若拉着她坐了下来，寒暄了几句后，忽出神地看着她感慨道：“真快呀！快十八年了。”
“夫人说什么呢！”云浅听着她这一声感慨，总觉和自己有关。
“没什么，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汐若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温和地道：“公主最近能常来看我，我很高兴。说句不敬的话，自我见到公主的第一眼开始，我就一直拿公主当女儿看待。”
她的眼睛湿润了起来，云浅想她说这番话时，一定是想起了云漪，心里也是一阵难过，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夺眶而出。
“你喊我一声娘好不好？”汐若忽怔怔地对她道。
云漪去后，她便发誓以后要把陆相国和陆夫人当成自己的爹娘一样看待尽孝，汐若要她喊“娘”，她便乖巧地喊了。
汐若听到云浅叫她娘，激动得哭了起来，把她抱在怀里道：“好，我的乖女儿。”
云浅想汐若此时此刻一定是把她当做了云漪，亦紧紧地抱住了汐若。
屋里的其他人见状都不胜唏嘘。特别是陆府的人都知道，云漪虽是庶出，但向来和萧汐若这个嫡母亲近，萧汐若疼她更甚几个亲生的公子，所以云漪走后，萧汐若看起来也比燕芊影难过得多。
燕芊影自那日晕了过去，抱着云漪的遗体呆坐了一下午后，接下去的日子，便没怎么哭，就连云漪下葬那一日，她也没有表现得多伤心。
好一会后，下人送了煎好的药过来，云浅接过药碗，依旧像前两日一样亲手喂汐若喝药。
她昨儿入宫给皇上请安，皇上不知何时知道了她到陆府去的事，不但向她问起了陆夫人的情况，最后还意味深长地对她说，她要好好地孝敬陆夫人。
那口气好像她不孝敬陆夫人，她便大逆不道了一般。云浅品着皇上这句话有些奇怪，后来细想，大概是因为皇上体恤陆夫人的丧女之痛，又太担忧陆夫人的身体，想让她代替云漪好好照顾陆夫人吧。
皇上对陆夫人一向深情，只是这深情有些多余。云浅每回来相府，若能同时见到陆相国和陆夫人，他们二人之间总是伉俪情深的模样。
她不明白，陆夫人为何会与皇上私通生下云非？也不明白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皇上为何还放不下陆夫人？而以陆相国的聪慧，明明早知晓了这一切，却选择装聋作哑。
即使她在感情上偶尔也有摇摆不定的时候。但她想她若认定了一个人，成了他的妻，那她便只会将身心全托付与他，其他的人再好，对她再深情，与她也是无关的。
喝完药后，汐若觉得乏了，云浅又和陆府的丫鬟一块扶她到床上歇息。
她躺下了，似又想起了什么，对丫鬟道：“二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夫人忘了吗？二公子随宣王一块去筹备军需了，得要有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吧。”丫鬟道。
汐若失神地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云浅见她睡下了，离开了陆府，乘着马车回去了。
今日风不大，还有太阳，算是不错的天气。半路上，她掀起帘子，见街上依旧是人来人往。
昨日在茶馆附近卖冬梨的老人仍然眼巴巴地看着过往的行人，卖糖炒栗子的小贩前面还是缭绕着一股热气，他把新出锅的栗子放到了一旁的海碗上，随声吆喝一声“新出锅的糖炒栗子”，卖冰糖葫芦，吹糖泥人和各种小玩意的贩夫身边照常围着一群嘴馋的孩子……
在冬日的映照下，一切都很稀松平常，一切又都那么美好，让人见了总觉还有许多希望，许多的来日方长。
所以她后来每回想起这日，心里总有些意难平，就这么个平凡无奇的日子，如何就成了她生母的忌日！如何就让她们母女天人永隔了！
原来这世间的许多的来日方长皆抵不过人生无常……
*
大概是太阳快下山那会，天还没全黑，外边看东西还不成问题，但屋里如果不点灯，肉眼可见的一切便都有些模模糊糊了。
汐若在睡梦中好一阵头晕恶心，难受地醒转了过来。
一睁开眼，她便看见芊影坐在床头，奇怪地看着她。
朦胧中，她的脸有些失真，但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却非常明晰，让人无法逃避。
这些年来，她从未这样看过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呢！怨恨，嘲讽，不屑……反正不是什么友善的眼神，只瞧一眼就让人心里发毛。
汐若不知道她是太过害怕还是因为别的，她只真切地感觉得她的肚子疼得厉害，脖子向被人掐住了喘不过起来，与此同时，她的身子也忍不住微微抽搐起来。
她想让芊影给她找大夫，但她张开了嘴巴，摆了下舌头，却发现她根本发不出声。
芊影可怜地看了看她，拿起帕子替她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又恢复了一贯温良贤淑的样子，低声在她头顶道：“姐姐是不是觉得很辛苦？”
她居然会说话，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嗓音有些嘶哑，但吐字非常的清楚。她的嗓子不是早就被药哑了吗？
芊影看着她疑惑的眼神，好意地替她解了惑：“不瞒姐姐，当初卿郎膳食中的毒就是我下的，我又假意给他尝药毁了嗓子。才让他心疼，最终接纳了我。”
“姐姐，你看，我是多爱他，为了他，我真的是费了好大的劲，什么都豁出去了。这二十年来我在人前一声不吭，若换做姐姐，姐姐可能为了他做到我这份上？”
汐若听着她的话，身子抽搐得更加厉害，额上的冷汗也冒得更快。她一直以为芊影是个温柔痴情的小女人，从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心机。
芊影盯着她迷惑不解的脸，继续絮絮道：“姐姐自然做不到，因为姐姐是个水性杨花，不贞不洁的贱妇。”
她咬牙切齿，恨不得吃了她的肉地瞪着她：“你以为你跟那狗皇帝的事瞒得了谁？卿郎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他那么爱你，你却背叛他，你跟那狗皇帝颠鸾倒凤的时候，就有没有想过他知道这一切后会有多痛苦！你还恬不知耻地生下那个人的野种随他姓，让他养。姐姐，你真是太让我恶心了。这些年来只要想起这个，我就替卿郎不值，我就恨不得把你的衣服剥光了，掏出你的心来喂狗。”
汐若听到她这么说，心里发颤，紧紧地闭上了眼，泪水簌簌而下。
芊影又举起帕子，替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和脸上的泪冷笑道：“怎么？听不下去了，我偏要说，这些话我足足憋了二十多年，你现在还能阻止我说出口吗？你个人尽皆知的□□，如果不是看在这些年来，你对漪儿还算好的份上，你以为我能留你到现在。”
芊影说着，恨不得给她一巴掌，但她举起手来，手掌却只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脸上，她阴鸷地看着她，狞笑道：“反正你快要死了，要是卿郎见到你的遗容上有这一巴掌会心痛，我不能让他再为你心痛。”
她抚摸着汐若的脸，又道：“姐姐，你知道你现在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吗？因为你……”她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吹着气道：“因为你中毒了。嘻嘻！是你的亲生女儿亲手给你喂的毒。死在亲生女儿手上的滋味不错吧。甘草附子汤与掺了芫花的糕点当真是绝配呀！”
她知道云浅给汐若开了甘草附子汤，所以她在给她送来的糕点里掺了她特制的芫花。甘草与芫花药性相克，短时间内同时服用，会催发芫花的毒性。汐若先吃下了糕点，后又喝了甘草附子汤，而今自然就毒发了。
“可惜我没能亲眼看着她一口一口地把这毒药给你喂下去。”芊影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又是一阵皱眉叹气。
她怎么也想不到芊影的心机如此深沉，手段又如此恶毒。她后悔她没有早先发现她的真面目。她不怕死，可是她怕她死了，会连累到云浅。芊影已经知道云浅是她的女儿了，以她现在的状态，她绝不会放过云浅。
“我的女儿因为你的女儿死了，难道我不该找你们算账吗？你有那么多个孩子，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爱她，她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肉，是我和卿郎唯一的骨肉，你这个贱妇怎会懂那种失去唯一的痛苦？你没有了这个女儿，你还有好几个儿子，而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芊影心碎地揪着胸前的衣服扑在她床头痛哭。
汐若觉得她真是又疯又可怜，她并不怪她要杀死她，她能理解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痛苦，可是她现在不能死，她如果这样死了，云浅怎么办？
她挣扎着想要伸出手把放在床头的暖手炉打翻，好引起外边的人的注意。
可芊影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轻轻地把暖手炉抱在了手里道：“姐姐别费力气了，其实我厉害着呢！我不但会说话，是个用药用毒的高手，我还会武功，你身上的穴道被我封了，除非你死，不然是解不开的。”
汐若听到她这么说，脸上一阵绝望。芊影又俯下身对她道：“为了让你死个瞑目，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十八年前那个你和皇上私通怀上妖胎的谣言，是我叫人散布出去的，园子里的花之所以会乱了时序，也是因为被我下了药，还有你拖了十六个月还生不下那个小贱人，也是因为我一直在你的膳食里做手脚……”
她用这样的办法，搞得当时人心惶惶，皇上威信扫地，大失民心，还让她和她的孩子背上了黑锅，致使她们分离了十六年……
原来，燕芊影才是始作俑者，她的女儿根本就不是什么妖星邪祟，难怪当初子桑生离开前提醒她要提防燕芊影，不，她不能死，她要向世人揭发她的真面目，还她和云浅一个清白……
汐若激动不已，全身都在用力，可她无论怎么用力，身子都动弹不得，她努力地张开了嘴巴，把嘴巴张到最大，转动舌头，依旧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比之□□上带来的痛苦，这种无力与绝望更加令人可怕。
芊影冷冷地看着她的垂死挣扎，嘴角掀起了一阵嘲讽。
汐若终于放弃了，因为她的意识在迅速涣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脑子一片空白，身子猛烈地抽搐着。
芊影怕她的抽搐会弄出太大的声响，抱住了她的身子，用力地把她按在了床板上。
没一会，汐若便不再动了。
芊影见她已经断了气，从从容容地替她整理好了衣服头发，盖好了被子，仿佛适才的一切都没发生，她不过只是像以前那样来看探望已经歇下的她一样。
做好了这一切，燕芊影脸上又恢复了以往那低眉顺眼的谦卑模样，她轻轻打开了门，走出了汐若的寝室。
门外站了两个丫鬟，见她出来，朝她点了一头，她打着手势告诉她们：主母还没醒来，叫她们不要去打扰她。
两个丫鬟同时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又慢慢地，脸上带着淡淡的，不悲不喜的神色往悬挂着大红灯笼的游廊走去……
天已经黑了，她那黑色的身影随着走动，在游廊忽明忽暗，最后才隐没在了游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