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雪停了,一轮落日吐着黄晕嵌在山巅，在白茫茫如镜光滑的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的光影。
一年轻的男子身穿锦服自城外赶来,身后跟了个同样年轻的随从。雪天路滑，但他们二人都走得格外急。虽然马蹄稳健，但街道两旁寥寥无几的行人仍有些担忧会见到人仰马翻的情景。
今年的夏天不炎热，冬天也太过漫长,还老是刮风下雪，似是老天爷没了怜悯,只剩冷眼俯看世间。没有人喜欢这样的冬天，但冬天什么时候过去，却不由人说了算。
马蹄声远了,夕阳的颜色也渐渐冷了,只有那翘角的屋檐的轮廓还十分明晰。
惟琛在宣王府门口下了马，急匆匆地走进了已敞开的朱漆大门，身后是紧跟着他的宋禹。
他没有想到，他不过只是去了一趟济州，洛川就发生了这么多大事。他并不是很在乎皇上封不封萧汐若为后，也不是很在乎陆相国究竟是如何薨的，更对他们三人之间的恩怨往事没有任何兴趣。
他只知道，云浅失去了消息。他要见到云浅,他必须要确定她还活着，还安全地活着，否则,他就连喝口水都觉得心是痛的。
在屋里来回踱了许久步，内探终于传来了确切的消息——思公主被皇上软禁在宫里的吟晖台。
吟晖台在前朝时专门用来暂时关押犯错的妃嫔，当今皇上登基后，宫里的妃嫔少，偶有犯了错的，也从没有禁在吟晖台的例子。不怪他之前派出去的人打听不出云浅的下落。
而皇上把云浅囚在吟晖台，是到底有多气她，才狠得下这样的心，想想真让人不寒而栗。
眼瞧着宫门下锁的时间就要到了，如果他现在不入宫，只能等到明日，可他一刻也等不及。
便又让宋禹备马，驱直往皇宫去了。
*
吟晖台，四周一片清冷。
昏暗而狭窄的屋子里，云浅气息奄奄地躺在了一张简陋的床上。
她已经记不清她被关在这多久了，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里都十分安静寒冷，太过的安静让人恐惧。
除了给她送饭的太监外，这些日子，她一个人都见不到。但那送来的饭菜，她基本也是没动的，如果不是太监说皇上不许她自裁，她或许早就死了。
她从不曾像如今这样绝望，心灰意冷。只要一想起那天在陆府发生的事，想起云漪的死和陆夫人的死，她就痛得无法呼吸，心如刀割。
那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亲姐姐，一个是生了她的母亲，可她们都因她而死了。她一点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了，她永生永世都无法原谅自己。
想想她多么愚蠢，其实她对自己的身世也早有怀疑，可是她又不愿意面对，下意识地逃避，下意识地不去深究。她总觉得若她是萧汐若的亲生女儿，那这事实在是太荒唐。
却不知道，有时越荒唐越接近真相。
她如今能做的，不过是等，等皇上下旨处死她。
虽然她是无意，但她生母的死她都难逃其咎。哪怕皇上要把她剥皮揎草，磨骨扬灰，她也甘愿领受。
唯一遗憾的是，她没能等到惟璟和陵游凯旋归来，她在临死前无法再见到他们，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她无意识地翻身滚落到了床下，如今的她处于将死半活的状态，头和身子磕在地板上的疼痛让她恢复了一点清明，也让她明白她原来还活着。
地板那边有从天窗漏下来的三寸月光，她像驱光的飞蛾一样，慢慢向那点月光爬去。
地板僵硬而冰冷，她拖着身子向前爬去，每爬一步，都累得气喘吁吁。如果此时有人问她为什么一定要爬向那三寸月光，她怕是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个问题问飞蛾，飞蛾也是不知道的。
眼见她就要够到那地上的月光，笨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
“浅儿”，惟琛在唤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上来，把她拥进了怀里。
她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可她的手在触到他的衣角时，依旧是一片冰凉。
她忍不住发起了抖，惟琛更用力地抱住了她，把她严严实实地裹在了他的披风里，抚摸着她清瘦的脸道：“浅儿，你别怕，我会救你出去的，你不会有事的。”
“不，你走吧。”云浅提起了一口气，颤声道。
她不想连累他，她一直都在欠他，她不想再欠他的，她不想到了来世也还不了。
“我怎么能一个人走，我怎么能丢下你。”惟琛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吻了吻她的额头道：“哪怕是要死，我也要陪着你一块死。”
他是以有急事向皇上禀告的理由入的宫的，进了宫门后，他没有去勤政殿也没有去长乐宫，反而直往吟晖台而来。
他知道他这样做一定会被他的父皇发现，但他顾不了那么多。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云浅，他只想带她赶紧离开这个冷如冰窖的鬼地方。
他抱起轻飘飘的她，往外走去，刚走出了门槛。
前方便有火光逼近。
皇上，他的父皇，带着一群御林军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炽热的火光映照在他那张阴沉而瘦长的脸上。
惟琛抱紧了云浅，低下头来，躲过了他咄咄逼人的眼神。
“放下她。”皇上道。语气生硬，不容反驳。
惟琛一动不动。
云浅接着火光看着惟琛那焦急的神色，低声劝道：“听父皇的话。”
父皇，他们的父皇想杀她，他如何能听他的话。
“朕要你放下。”皇上又是一喝。
“求你。”云浅向她哭道。
惟琛心都碎了，他转身把云浅抱进了屋里，轻轻地把她放在了床上，脱下了他的狐裘披风盖到了她的身上，又替她盖上了那张薄得不堪一握的芦花被，柔声叮嘱道：“浅儿，你先好好休息，我很快就会回来。你答应我，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说到这，他已是泪流满面，可他还是怕，还是觉得自己说的不够多，不够清楚，他又握住了云浅的手道：“你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能死，你要是敢死了，以后生生死死给我为奴为婢，我永生永世都不会放过你……”
云浅睁着眼睛凄楚无声地看着他，可屋子里太暗了，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睛。
惟琛吻了吻她冰冷的手，把她的手放进了被窝，掖好了被角后，阔步走了出去。
门被关上了，屋外的火光渐渐远了，四周又是一片死寂。
她觉得累得很，把眼闭上了。
*
惟琛随着皇上到了长乐宫，跪在了团花云纹地毯上，这一跪便是好长时间。
“你……”皇上开口说话了，仅一个“你”字就让惟琛全身紧张起来。
“你爱她？”他问。
惟琛不知道皇上为何要这样问他，但他隐约觉得这个问题并不简单。
他低着头沉默着，是不敢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沉默了良久，皇上忽而从椅子上起身，厉声问道：“若有朝一日，你为帝，云浅成了你弟媳，你是不是要杀弟夺媳？若璟儿为帝，云浅为后，你是不是也要为了她谋朝篡位？”
这个问题振聋发聩，让惟琛一下子醒转了过来。
他终于明白他的父皇在顾忌什么。他怕他和惟璟为了个女人兄弟相残。
皇上一定是早就有把云浅许配给惟璟的念头了。
这一回，他没有再沉默，而是坚定地答道：“儿臣不会，儿臣救云浅，正是为了五弟。”
“是吗？”他道，语气中多有不信，“你看着父皇，说你对云浅没有私情？”
惟琛抬起头来，迎着皇上令人生畏的目光，面不改色道：“儿臣对云浅确实只有兄妹之情。”
皇上不置可否地收回了眼神，缓缓坐了下来，又道：“你真想让朕放了云浅？”
惟琛这一回学乖了，叩首道：“求父皇看在五弟的和她曾助敬国平叛的份上对云浅从轻发落。”
他说完，上边又是好一阵沉默。他不知道皇上有几分信他的话，但他希望皇上能快点给他一个准信，他实在没有耐心与他长时间的周旋下去，因为眼下，他的整颗心都系挂在云浅身上。
刚才抱着她时，她已奄奄一息。如今她又一个人躺在那个冰冷的吟晖台，他真的很怕她会出什么意外。
“哐当”一声，皇上把一把横放在桌面上的匕首丢到了他面前。
他不明所以。
皇上旋即走到他面前冷声道：“把匕首捡起来，切下右手的五个手指，父皇就信你今晚没有说谎。”
呵！“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的父皇竟狠心到要他割指表明心意，果然，他从来都没有疼过他，把他当儿子看待。
“儿臣，儿臣”在他的心里，他不过就是一个“臣”，而不是一个“儿”。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左手捡起了地上的匕首，又在心里想道：皇上铁了心要他断掉右手的手指，是想给惟璟永绝后患，他最终还是决定要把皇位传给惟璟。
他是彻底输了，多年的苦心经营终究是要毁于一旦。一个连手指都没有的人，将来如何执掌天下？
可是，如果失去了五根手指，能让皇上信他，放了云浅，那也是非常值得的。他连命都可以给她，五根手指又算得了什么。
他用力地握住了匕首，把右手分指按在地上，低吼了一声，就要把五根指头一并切下来。
就在他左手举起的匕首将要落在他右手手指上的那一刻，匕首被皇上打飞了。
惟琛愣住了。
皇上弯身把他扶了起来，换了张和气的脸，拳拳地对他道：“你是父皇的儿子，是父皇一直以来的骄傲，这么多年来父皇一直都对你寄予厚望，怎舍得让你伤害自己！”
“父皇……”惟琛听到他这么说，霎时感动得热泪盈眶，这还是他第一次这般推心置腹地和他说话，夸他。
“好孩子。”皇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的心意父皇都知道了，你在济州忙活了那么多天，舟车劳顿的，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他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惟琛有些不知所措，半晌，他才支支吾吾道：“父皇，云浅她……”
“放心，父皇知道怎么做了。”皇上抚了抚他的肩膀，慈和地应着。
一个一直被冷落又一直渴望关爱的孩子，忽然间就得到了他所期盼的关爱，这种感觉无疑是幸福的，让人冲动的，也容易让人昏了头脑的。
惟琛眼下就处于这样的状态，皇上对他的慈爱肯定与关怀，让他心潮澎湃，让他忍不住完全信任他。
他的父皇用他那双宽厚的手摸了下他的肩膀，又亲切地对他道：“回去吧。”
惟琛感受着他的亲热，便忍不住想做这个世上最乖巧孝顺的儿子。
他拱手向皇上做了一揖：“是，谢父皇，孩儿先回府了。”
皇上微笑着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
就这样，惟琛满怀激动地离开了长乐宫，出了皇宫大门。
待这被父子情调动的激情渐渐冷却后，在踏进宣王府的那一步，他的理智终于全然恢复，他立即意识到，今晚，他在他父皇面前输得有多惨。
他的父皇，他心机叵测的父皇，今晚在长乐宫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圈套，而他被亲情的美好所蒙蔽，一步步落入了他的圈套，还直接把云浅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他快要疯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翻身上了马，疾速地往皇宫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