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是在一两年间,皇帝的嫡长子在被废之后死在了行宫的玲珑春馆，随后与废太子同母所出的嫡次子便被他匆匆赶去了戍边。
虞容璧懒得再看见他们,无端端便觉心烦，所以不如不见。
还剩下个女儿是打发不了的,幸好宫里地方大，留着到出嫁也就是了。
女儿倒是很听话，温温柔柔的，不像她的两个哥哥们那样,一个阴沉不定，一个直率阴戾。
她是有些像她的母亲的。
于是虞容璧又想起她的生母孝哀皇后来，自她逝去之后,他几乎都不曾再想到过她,除了共同生育了三个孩子之外,他对她无甚印象。
她在时周围时常有人夸赞她的贤德，死后便鲜少有人再提起了。
他有些记不清楚了，最早她刚入主中宫之时，他仿佛还是存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的，倒也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既是自己的皇后嫡妻，能好便是最好的。
孝哀皇后出自安国公府姜家，虞容璧只记得自己的祖母昭熹皇后姜氏是对自己很好的，想来她的侄孙女一定也是与她差不多的人。
但是很快他便大失所望，他的皇后像一根木头，还是一根会处理宫务又善待所有人却唯独对他冷淡的木头。
当然,她对他自然是比那些她善待的人都要好，可这与虞容璧设想的相差甚远。只是虞容璧对人对事上一向有些敏锐，皇后总是对他笑得端庄得体，却一点都没有笑到心里去，就像是那时的养母张贤妃，对他带着防备与疏离。
还不如钟粹宫的淑妃，他也知道淑妃很爱撒娇或是哄着他，但热总比冷好。
虞容璧在承乾宫就算点了一寝殿的蜡烛也很难入睡，而皇后便默默地陪着他，他几时睡她也几时睡，却什么话都不说，也不问他为何会如此。
她所做只是她的职责，却不是她的本心，虞容璧一笑置之。
宫里的美人那么多，他又何必非要勉强自己，勉强别人。
虞容璧一向也知道自己是有些任性的，或者说是很任性，他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委屈自己。
所以不仅是皇后，连带着她生的三个孩子他也无感。
嫡长子不立太子说不过去，他却迟迟没有想过立太子一事，最后还是皇后弥留之际，总不能让她走得不安心，否则朝臣与天下人也会斥他凉薄，这道册封太子的诏书才终于下了。
没几天皇后便撒手人寰。
他一点都没有觉得伤心，两人实在无甚交集，说话便是例行公事，从不交心。
后头很快便要立新后，这才让他纠结了一番。
宫里如今的资历是淑妃和贵妃最老。
论家世背景是淑妃更为合适。可她惯会来事，这虞容璧是一直看在眼里的，他不耐烦后宫不安生。
贵妃是从小陪着他的，事无巨细她全都知道，温柔体贴，他一向依赖甚多。可贵妃又突然来找他，说自己不想做皇后，虞容璧当然不会逼她。
还有一个和妃，虞容璧想到竟踌躇了片刻，她刚入宫时冷僻孤傲得不行，对待他也是如此。两人这些年折腾了不是一两回，不足为外人道也。只是以她性格，若是立她做皇后，宫中众人怕是不服。
最后他还是选了淑妃。
淑妃手上的后宫立刻便与孝哀皇后在时的现出不同来，但只要不闹出大事，虞容璧不会理会。
这大约十年间，他几乎没再想起过孝哀皇后。
后来他愈发不喜太子行事作风继而废了他，这才有些想起来他的母亲。
孝哀皇后似乎从没做错过什么，但是他对孝哀皇后也没什么愧疚。
废了太子之后他倒是迟迟没有再立。
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总归再将废太子复立是不可能的。
这些年皇后与袁贵妃越来越势同水火，倒是皇贵妃不大再出来，只偶尔见见他，给他送去新做的鞋袜。
施家自然想让皇后的儿子做太子，可虞容璧私心却更爱袁贵妃的幼子，与袁贵妃这些年倒没了当年那份劲头，回头想来不过如此。但那个孩子他实在喜欢，心性与他肖似，如今尚且年幼，他想等他长大。
又过了几年，大概是废太子死后没多久，这个孩子却突然夭亡。袁贵妃痛不欲生，直指是皇后所为。
皇后却气定神闲，反而竟拿出了袁贵妃蓄意谋害自己的证据。
虞容璧冷眼看着她们斗，摇摇头，无趣得很。
最后袁贵妃也没有拿住皇后的把柄，口说无凭，便不能做准。
虞容璧也派人细细查了，那个孩子确实是死于天生所带心疾，能活到如今十几岁已是上天垂怜。
虞容璧暗暗难过了几日，刚出嫁没多久就守了寡的女儿却破天荒地找上了他。
孝哀皇后的小女儿，当日只把她留在宫里，没她两个哥哥那么命途多舛。
可惜他为她挑选夫婿时也看走了眼，她只下降不过三月有余，驸马便因与同伴骑马嬉闹不甚坠亡。
再嫁也是无妨，只是她安静本分，便留在了公主府深居简出。
虞容璧又要几乎忘了这个女儿了。
她向皇帝与皇后二人同时陈情，直言自己不适宜宫外水土，想要再重回宫里小住一段时间。
皇后为表自己大度宽和，自然是没有异议，不过倒是来他面前又提议了一回，不如让她去行宫休养，如此想留多久都无妨。
这回他没有说话，眉梢微微一挑，皇后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于是这个他从未重视过的女儿又回到了宫里。
短短半年有余不见，他竟觉得她与她的母亲愈发相像起来，但又比她的母亲要更近人体贴一些。
想来是有一种寄人篱下的不安，她每日晨昏都会前往皇后那里请安，雷打不动，有时还会伺候皇后用膳。
如此，皇后也不好再挑剔她什么，反而有些和颜悦色。
这些都被虞容璧看在眼里。
倒是袁贵妃见了颇有些不开心，她才失去了心爱的幼子，又因幼子之死与皇后彻底撕破了脸，分庭抗礼，如今这位已经出嫁又丧偶的公主一回来就对皇后伏低做小，她心里自然是很不痛快的。
皇后也未见得对她好到哪里去，储君也还未立，怎么她一回来就站到了皇后那边。
袁贵妃一向心高气傲，不屑于与人争抢，于是也只是对她愈发冷淡，像是有些看不起她。
只要不闹出大乱子，虞容璧不会去管她们。
后来倒是有一次，皇后来紫宸殿向他告状，公主在请安的时候不小心打湿了袁贵妃的裙裾，袁贵妃当场只是冷了脸，出去之后却训了她，而后公主就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称病不出。
虞容璧并没有过多理会皇后有可能的添油加醋。
等到了第二日，她却没有去向皇后请安。皇后立刻便前往了她所居宫室，只见这位懦弱的公主双颊通红浮肿，显然是被人打了。
再细观，脸上甚至有一道细微的鞭痕。
这宫里有能耐使鞭子的人是谁不言而喻，只是也多年未见袁贵妃将她的鞭子拿出来了。
皇后趾高气扬地带着头低低垂下的她来到他面前，他只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问：“人呢？”
“袁贵妃不肯认，臣妾索性把她先关了起来。”皇后声音尖利，哪还有年轻时半分温柔小意，“这一鞭子抽下去，要是毁了容可怎么是好？袁贵妃一点不知错！”
他蹙了蹙眉，旋即放开，想了片刻后道：“她是不像样，先皇后留下来的女儿，也轮不到她管教。”
就这样，袁贵妃入宫二十来年以来头一次被禁了足。又过了三日，长信宫中乍然传出噩耗，袁贵妃吞金自尽而亡。
照长信宫宫人们所言，袁贵妃是不忿被皇后和公主污蔑，自尽以证清白；照皇后所言，袁贵妃是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尽。
因袁贵妃在宫中口碑实在不好，众人大多依附皇后所言。
虞容璧深深地看了一眼立在自己面前的皇后，最后只道：“照顾好她。”
待她脸上的伤痊愈之后，皇后便带她来了紫宸殿谢了一回恩，虞容璧这回仔细盯着她白瓷似的脸蛋看了一会儿，脂粉细细匀在她的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来那道鞭痕了。
不知怎的，他松了一口气。
此事之后，大概是在皇后的示意下，她便常到紫宸殿来为他送滋养补品。
虞容璧的身体一直很好，用了她送来的东西之后其实也无甚感觉，不过既送来了面前便也吃了。
如此又过了一年，一日她为他奉上了一碗羹汤，往常她都是放下便走，这回却在旁边立了片刻。
虞容璧不疑有他，看到身边之人，却突然又放下了汤匙。
她愣了愣，便笑道：“父皇是嫌太烫吗？”说着便伸手过来将瓷碗端起，舀了一勺放到了嘴里。
“不烫啊......”她低头看着碗里的汤羮，喃喃道。
她低下头时，朦胧间眉眼像极了已故的孝哀皇后，虞容璧有些恍惚，若是她在时也能像她这般......
他慢慢地端起瓷碗将汤羮喝尽，刚要夸她手艺有所长进，却见鲜血从她唇边溢出，流过她细白的肌肤纹理。
他大惊，刚要叫人，忽地一口血也跟着喷出。
“你......”
她身子柔弱，才那么一口便已支持不住，这是沾了便立死的鸩毒，这时软软地倒在地上，一双发红的眼睛却狠狠盯着自己的父亲，仍强撑着道：“我要给我的哥哥们报仇......”
她又呕了一口血出来：“袁贵妃在母后在时气她最多，我也与她不死不休......”
虞容璧喉中尽是腥甜，他突然闭上眼睛，没有再去看女儿逝去时的脸。
原来竟是与她共赴黄泉。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