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撕裂(1 / 1)

介绍完屋内的布局陈设,顾青又把尉兰带回饭厅,从厨房中端出两碗粥,放在长方形桌子面对面的两边。尉兰在他的示意下落座,缩着肩膀沉默地喝粥。他低垂的眉目温顺而谦卑,让顾青想起刚入伍的小兵,畏畏缩缩唯唯诺诺,生怕自己一个动作引起了长官的注意。

这样的一个人,就像路边一棵长歪了的杂草一样,本来也不会引起谁的注意,可偏偏他是尉兰。

这间屋子里的人,前不久还活在尉兰最为嚣张的日子里,没有经历过尉兰落寞的这二十年,好奇心简直快吞了自己,一个个的眼睛都长在了尉兰身上,恨不得把他身上的每一个汗毛都研究清楚。

可越是这样,尉兰越是不自在。喝药一样把碗喝见了底,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来,仿佛一时之间找不准方向。最后,他拿起自己带来的布袋,消失在了洗手间中。

尉兰在洗手间待了很久,久到莱夏这只夜猫子熬不住打算睡觉、一脚踹开洗手间的门,这才把自己蜷缩到最小,从莱夏身边溜了出去,又躲到了顾青的房间中。

顾青洗漱完毕,回到房间,一时之间根本没看到尉兰的人影。走到窗户边上,他才发现尉兰竟然蜷缩在床和窗户间的那条狭窄过道中,也没有垫任何的床单被褥。

如果说顾青一开始看到尉兰,还替他感到心酸难耐,那他现在几乎要为尉兰感到滑稽可笑了。

他跪坐在床上,手忽然伸进尉兰胳膊下面,拔萝卜似地把人往上一薅,摆在双人床的一侧,接着又从床头展开一条被子给他囫囵盖上:“你这是表演给我看的是吧?有本事五年拿下五本证书,还没本事活?不就是看着我关心你,要死要活地作给我看?你想干吗?每天让我求着你吃喝拉撒睡是吧?”

顾青吐出心里这口恶气,总算快活了,躺在尉兰身侧关了灯。关了灯屋子也不算黑,街灯透过玻璃窗和不完全遮光的窗帘,勾勒出黑暗中物品的轮廓。

缩在被子里的尉兰像一只裹在蚕蛹里的小蚕,脊背朝着顾青的方向弓着,生怕惊扰到他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顾青晾尉兰也不敢回头,一只手枕在身下,一只手用两根手指化作两条腿,走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三八线”。

尉兰忽然翻了个身,面朝天花板,嘶哑着嗓音道:“我不是要死要活。”

说完这句话,他又没动静了。

顾青用手肘撑在床板上,拖住脑袋。夜色中,尉兰的五官更加的鲜明立体了,额头饱满,眼窝很深,鼻梁和上唇之间有着很大的落差,眼睛像两池深不见底的寒潭一样沉静。

二十年了,他还是这么好看,而且也没有了二十年前的戾气。

“不是要死要活,是什么?是要死了吗?”顾青替他把话说完。

尉兰摇了摇头:“也不一定,我感觉自己像在被什么东西撕碎,也许是死,也许不是。”

“所以你就是想躲着?躲这个东西?”

尉兰又不回答了,轻轻阖上了眼皮。他的眼皮很薄,似乎能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微微的颤动,像是脆弱不堪的蝉翼。

顾青一天之内情绪大起大落好几趟,实在是疲倦得厉害,在这种还算平静的相处中,不过一会儿就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又模模糊糊地有一点清醒,等看清眼前的景象,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似地彻底清醒了过来。

尉兰的被子还在旁边,人却不见了!

顾青慌里慌张地穿上拖鞋,走出卧室。好在一开门,他就看到了蜷缩在客厅角落的尉兰。

整个客厅一片幽黑,唯有电脑桌后面的一小片区域亮着灯。一盏小小的台灯安静地放置在地面上,旁边还漂浮着两片幽绿色的全息屏幕。尉兰双腿曲起,坐在全息屏幕后的地面上,腿上放着从桌上拿下来的键盘,正对着屏幕思考问题。

顾青靠近的时候,他还在键盘上敲打出了一个字符,可随即像受到极大刺|激一样,惊得整个人都是一缩。那一瞬间,顾青还以为自己身后有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甚至还回头看了一眼。

可他身后什么也没有,让尉兰产生恐惧的,只有可能是自己。

尉兰很快平静了下来,绿幽幽的荧光照在他脸上,反而显得他年轻了好几岁,几乎又有了学生时代的那种腼腆青涩。他像领地被侵占的小动物一样,不安地抬头看着电脑桌后的顾青。

顾青轻叹口气,看来坐过去是不可能了,只好啰嗦道:“地上凉,你身体不好,想玩电脑就好好坐在椅子上玩,沙发上也可以。大晚上的,客厅又没人,你怕什么?”

话虽这样说,顾青却明白过来,恐惧对于尉兰来说是实实在在的,并不是用来获取更多关注与同情的作秀,他想起了对尉兰进行的十几次脑部手术。

接回尉兰之前,他仔细地阅读了尉兰的全部档案,档案对脑部手术的记载并不多,基本的信息却还是有的。他知道尉兰失去了某些脑部结构,失去了某些脑部神经间的连接,包括语言和逻辑在内的认知功能都受到了无法逆转的伤害,可档案上并没有记录,他从哪次手术开始变得满怀恐惧了。

所以,他的这种表现到底是因为脑部手术,还是因为那个外星带回的“怪病”?

顾青心里充满了疑惑,疑惑很快又被心绞痛代替。他很想把尉兰抱上|床,强迫他入睡,可他并非这种喜欢强迫别人的人。

“他还需要时间去适应。”顾青对自己说道,去洗手间放了趟水,回到房间继续睡觉。

尉兰在外面,他自然是睡不着的。天也正好快亮了,他决定再躺个十来分钟,就起来做早饭。

他和杨一样,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平时最多就给莱夏打个下手端个盘子,可能连炉子怎么打开都还要研究研究。可他就是跃跃欲试地想要做饭,连看菜谱这项活动都变得激动人心起来。

整整十分钟后,顾青正式地起床、穿衣、洗漱,趁着蒙蒙亮的天色来到厨房,打开冰箱上的一块全息屏幕,开始研究适合久病初愈之人吃的清淡菜谱。

厨房离客厅并不遥远,他的眼角余光还能捕捉到电脑桌后的淡淡荧光。哪怕这些荧光还有一丝的变化,他都会感到一阵愉悦和安心。

尉兰在干什么呢?他是在上网浏览这二十几年错过的新闻,还是在琢磨某个代码怎么编写?顾青隐约觉得是后者,因为看到他之前,尉兰好像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

他很高兴尉兰还没有放弃。人类对意识的研究本来就浅薄得要命,什么智商、什么脑活动、什么认知功能,都是浮于浅层的狗屁。

他就不相信了,一个认知功能出现障碍的人能够五年拿下五个专业证书。如果一个智商八十的人能做到这样,他和莱夏岂不成了猪?

顾青找到一个他认为还算合适的菜谱——还是一种口味清淡但富有营养的养身粥,接着开始搜寻需要的食材和工具。他尽量不制造出太多噪音,可水流声和切菜声还是吵醒了莱夏他们。

隔着一个饭厅和一道门板,另一间卧室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顾青并没有觉得对不起他的两个队友,那俩人反正整天也没事做,也许正好希望起得早一点,能进行一些晨间的活动。

随着卧室里动静的加剧,顾青也开始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他潦草地把切好的食材扔进铁砂锅,盖上盖子点燃炉灶,转身就回了客厅里。

尉兰仍然坐在地上打字,顾青的出现让他抬起头来,不过这次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惊慌。

顾青稍稍示意了一下,见尉兰没有反对,于是小心翼翼地坐了过去。

尉兰果然在研究代码。

放在他刚结束特别行动部的训练的时候,他或许还能看懂这些代码在讲什么——就算对于他来说,那段日子也快过去十年了,这十年他大部分时间无所事事,少部分时间在作为实习外勤执行任务,早把这些技能还给了特别行动部。

不过,他也不至于像刚重生到这个时代时那样,看代码完全是在看天书。

尉兰看,他也就看,看着看着也就隐约记起了一些皮毛,还能看懂几个函数式。不知何时开始,卧房中的动静消失在了顾青的感知中,放在以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也能像现代人一样学习这些天书一般的文字。

他一边享受着和尉兰之间难得的和平共处,一边又隐隐感到了难过。通过学习这些代码,他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到尉兰的思维能力真的降低了。有时,连他都能发现的逻辑错误,尉兰还要在另一块屏幕上查半天资料。

“他以前是一个多么厉害的数学天才啊。”顾青心情沉重地想着。

厨房中传来了锅底烧焦的味道。焦糊味没能让顾青起身,反而召唤来了莱夏。莱夏似乎正处于某个兴头中,身上只穿了一条内|裤,脸色难看得像是要冲出去杀人。

熄灭炉灶,他气呼呼地冲到顾青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挨在一起坐在地上的人,叱问道:“你们两个,谁干的?”

顾青反应了一会儿,闻到了那阵焦糊味才道:“炉子吗?是我,我想做点早饭。”

听到是顾青,莱夏顿时没了脾气。就好几次的实习成绩来看,顾青会成为他们当中队长式的人物,如果他们将来还要一起组队的话。

对于未来可能的上司,他还是要尊敬一下的。

转身回到厨房,他锅也不让顾青洗了,围上围裙便开始做早餐。

尉兰思路被打断,很难再连上,又回到了之前那种懦弱自卑的状态,双目失神地低着脑袋。

顾青用肩膀拱了拱他,随后站起身来,对他伸出一条手臂:“起来走走,地上坐久了腿都麻了。”

尉兰显然察觉到了他这个动作,反应却是迷茫无措的,余光瞥见顾青的手臂,慌里慌张地往别处望去,人也是下意识地往墙壁上缩。

顾青没有强行去拉他,而是等着他恢复理智。果然,尉兰目光清明了一点后,试探着朝他伸出手。尉兰伸手的样子像一只胆小的小猫,重量在顾青看来也和小猫差不多,都是可以轻易提起来的一把。顾青拿出十足的自控力,才控制住自己没去摸一把他那颗秃脑袋。

尉兰去洗手间待了一阵子,待到莱夏又来敲门,才低着头从洗手间中走出来,坐在顾青旁边的座位上埋头喝粥吃菜。

莱夏翘着二郎腿,把椅子靠得只剩两只腿还在地上,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尉兰道:“顾青,你瞧你领回来的是啥玩意?猫猫狗狗都比这家伙有意思吧?”

尉兰听懂了这句话,更加自惭形秽地把自己缩紧了一点。顾青一脚往莱夏的椅子上踹去,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椅子顿时翻倒在地上。

莱夏猝不及防被摔了个四脚朝天,摸着自己快被摔断的脖子道:“有你这么对待厨师的?你这算什么?有了媳妇忘了娘?胳膊肘往外面拐?”

顾青心想又摔不死你,转头就对尉兰道:“吃完睡一会儿,睡醒了咱们出去逛逛,给你添几件衣服。”

尉兰的洗漱用品是有的,衣服就只有两件——一件很像病号服的浅蓝衬衣,一件穿在里面的白色背心。尉兰一副给什么穿什么、给什么吃什么的模样,顾青其实完全可以在网上解决他的穿着,可私心里还是想让他多出去走走,看看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城市有什么变化。

尉兰吃了早饭终于开始犯困,坐回电脑桌后的那个角落,靠着墙角打迷糊。他前脚刚坐下,顾青后脚就跟了过来,将人一把抱回床上。

地并不干净,床却也不脏,被尉兰这么一闹腾,顾青的洁癖全治好了,对自己的要求也降了一大截,在地上坐过的裤子直接就往床上坐。

尉兰紧紧挨着床铺的边缘,缩成小小的一团,顾青几次想伸手过去,把他挪到里面来一点,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在心里叹出第无数口气,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房间,替尉兰将房门关上。

那三十几次脑部手术,无论有没有改变尉兰的灵魂,终归还是改变了他的性格。他再也不是那个时而嬉皮笑脸,时而狠戾决绝的年轻人了。那些让人一看就觉得十分浮夸的人设造型被二十多年的磨难洗涤殆尽,只剩下卑微地敬畏着外界一切的本能。

几个小时后,顾青再次见到尉兰,他正弓着身子站在床边,仔仔细细地用手抹去自己躺过的痕迹,顾青的贸然闯入却让他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迅速站到角落,做出一个低头听训的姿势。

顾青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实在拿他没有法了,干脆他想怎样就让他怎样,总不至于像那名监狱长官一样训斥他“抬头”吧?

偶尔,顾青会担心自己对他的关爱和热情会被他的表现消磨殆尽,可一旦想到连自己都不要他了,世界上真的就一个在意他的人都没有了,又会对他感到深深的怜爱。

他本来想带着尉兰一个人出去转转,没想到刚出门,就看到莱夏像车模一样,屁|股靠在车门上,还颇有主人风范地拍了车前盖一把:“天|行者系列双栖车?没搞错吧,原来我一直跟着个隐形土豪?这辆车至少要两百万联盟币吧?你有这钱不给咱们换个大点的房子?”

莱夏话虽这么说,屁|股和手都像粘在了双栖车上,仿佛车的金属色外漆是用强力胶喷成的。

“租的。”顾青按钥匙开了锁,替尉兰打开后座的车门。

“你多按几回钥匙,还愁没有俊男美女投怀送抱?干脆把后座这闷葫芦扔了得了,哥陪你找刺|激去!”莱夏毫不迟疑地拉开车门,钻进驾驶座。他的激动样子令顾青不禁怀疑,如果自己当初也像这样租个车,轻轻松松就能把这家伙搞到手——不过幸好没有,否则他可要膈应好一阵子了。

“去西城商业街。”顾青坐在尉兰旁边,像吩咐出租车司机一样吩咐莱夏,“按导航走,不许绕远路。”

“好嘞!您是爷,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莱夏兴奋地把手放到控制杆上,启动发动机,完全没有理会飞行器对自动驾驶功能的提示。

跑车变形为飞行器,噌地一下升到预设航道,一路往西城商业街飞去。西城商业街是离他们最近的购物中心,开车五分钟就能到,更别说驾驶飞行器。莱夏果然没开爽,毫无契约精神地绕着西城商业街上空盘旋了好几圈。

“我决定了,以后一定多主动向特别行动部申请任务!”莱夏完成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旋转,拍着方向盘快活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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